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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沉看来,苏步青主动将细作案的功劳分润给他,显然不止是要招揽他这么简单。
实际上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加入织经司甚至比科举考功名更难,这份招揽本来就是好处,不需要苏步青再使出分润功劳之类的手段。
苏步青再度转移话题,不急不缓地说道:“伪燕察事厅这次的谋划落空,你觉得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陆沉拥有足够的耐心,这也是他前世为人称道的优点之一。
曾经还在野战部队的时候,他就有过担任狙击手潜伏两天一夜的记录,虽然狙击技能在这个世界没有用处,他经过长期磨砺得来的特质却不会消失。
既然苏步青在绕圈子观察自己,他便尝试着拿到谈话的主动权:“大人,晚辈觉得伪燕谋夺盘龙关的举动本身更值得关注。”
苏步青目光微凝,颔首道:“说下去。”
“从十三年前到七年前,大齐和伪燕以及伪燕背后的景朝争夺的焦点便是淮州。这六年里,南北两边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淮州北境展开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直到最后尽皆力竭,不得不暂时停手。但是,这不意味着伪燕和景朝会放弃争夺淮州的想法。”
“从七年前到现在,虽说朝廷没有与伪燕订立和平盟约,但盘龙关允许商队出入已形成事实上的和平。随着民间通商的开放,淮州愈发繁荣兴旺,也为朝廷带来大量的赋税。晚辈不敢妄议朝政,但在这种情况下,萧大都督和苏大人想要重燃战火推动北伐难比登天。”
“而对于伪燕来说,是战是和由不得他们做主,最终的决定权在景朝手里。经过七年的休养生息,想必北边已经积蓄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们打一场惨烈的战争,目的则是攻占淮州,将大齐的触角彻底隔绝在衡江以南。”
“晚辈窃以为,伪燕察事厅谋夺盘龙关只是一个开始,李玄安意外身亡并不能改变后续的进程。”
陆沉平静地望着苏步青,示意自己已经说完。
苏步青眼中精光熠熠,微笑赞道:“身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陆沉摇头道:“大人谬赞,这些想法并不出奇,晚辈相信大人和萧大都督早已料到此节。”
苏步青没有否认,道:“如你这般年轻的后辈中,又有几人具备如此清晰的认知?只是我不太明白,你完全可以用这些判断做投身之阶,萧大都督必然不会轻视,说不定会直接召你入都督府,你为何……”
“大人是想说,明明晚辈先前就有向大都督通风报信的举动,为何这次选择对大人坦诚相告?”
陆沉见他迟疑,便主动接过话头,然后诚恳地说道:“因为晚辈有些害怕。”
苏步青奇道:“害怕甚么?”
陆沉答道:“在之前的细作案中,晚辈或有一二处亮眼的表现,因此大人生出招揽之意,这还在情理之中。然而今日一见,大人就好似东市的摊贩,好话不要钱般撒出来,高帽更是一顶又一顶,更将肃清伪燕细作的功劳强行压在晚辈身上。”
他微微一顿,尽量平和地说道:“看眼下这副情形,很像上刑场之前的断头饭。”
“哈哈哈……”
苏步青忍不住朗声发笑,望着陆沉略显无辜的神情,他摆摆手道:“断无此事。”
陆沉心想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双方的地位明显不对等,一个是大权在握的织经司检校,另一个是没有半点功名在身的商贾之子。
苏步青这般表现只能说明他不仅要让陆沉加入织经司,更需要陆沉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必须是心甘情愿地付出。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这样迂回曲折呢?
他是在觊觎陆家的财富?
暂且不提苏步青是否贪婪之辈,考虑到陆通和薛怀义的关系,苏步青没必要碰这个硬钉子,毕竟淮州境内的富商很多,不是每一家都能和当朝右相扯上关系。
和京城的风浪有关?
这同样不合情理,就算苏步青对陆沉百般示好施恩,陆沉也没办法促使右相薛南亭提携苏步青。
在南齐如今的朝堂格局中,文官集团和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天然存在对立。
既然这些都不可能,那么苏步青这样做的目的,已经可以局限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
陆沉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身上值得苏步青看重的地方并不多。
“大人莫非是想让晚辈效法顾勇和张溪等人,潜伏于伪燕境内?”
这句话让苏步青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有惊讶亦有赞许,良久方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陆沉这一刻依旧很冷静,摇头道:“大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苏步青并不着急,问道:“为何?”
陆沉平心静气地说道:“晚辈先前卷进细作案中,此事早已为北边所知。即便他们不清楚后续的发展,也知道是晚辈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继而会联想到晚辈和织经司产生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种情况下,晚辈若是出现伪燕境内,察事厅的探子怎会无动于衷?”
苏步青道:“我考虑过这一点,织经司内关于你的记录已经悉数销毁,见过你的伪燕细作也已全部处决,除了萧大都督、提举大人和我本人之外,没人知道你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将来你去伪燕,自然要改名换姓隐藏身份,察事厅的探子又如何知道你就是陆沉?”
陆沉暗道这恐怕就是如今这个时代的好处之一,在他前世则绝对不可能,一个露相的人怎么去做探子?
只可惜这对他来说很难称得上好处。
他想了想,坚持道:“晚辈年轻识浅,不足以担当大任。”
苏步青微笑道:“我并非让你现在就去伪燕,你还有充足的时间提升自己。眼下边关随时可能爆发战事,两边都已心神紧绷提高警惕,我们不适宜往北边派遣新的密探。而且即便你爽快地答应下来,你也需要学习织经司内部的章程,以及细作需要掌握的种种技能,这个时间快则三五个月,慢则可能一年。”
他微微一顿,感慨道:“其实我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就告知你实情,只是被你主动挑明,我也不好继续隐瞒。”
陆沉的语气略显锋芒:“等到大人决定主动告知的时候,恐怕晚辈没有任何推辞的余地。”
苏步青的神情反倒愈发温和,缓缓道:“我之所以会选择你,是因为你足够年轻,而且声名不显,过往不曾引人注意。织经司内不是没有人才,但你从顾勇这件事应该能发现,我们内部有伪燕的人,很多信息早已被对方知晓。”
陆沉理智地说道:“话虽如此,大人将希望寄托在我这个毛头小子身上,总觉得有些……随意。”
苏步青哑然失笑,随即坦然道:“并非只着眼于你一人。这两年我在各地观察,已经挑选了一些好苗子,暂时以招募进织经司的名义培养他们,等到将来再告诉他们实情。只不过你是唯一能这么快就猜出来的人,不枉我对你期望最高。”
陆沉默然不语。
除去被他看破用意这一点外,苏步青的想法并无不妥。
北燕可以派顾勇、张溪和宁理这些人,花费近十年的时间在淮州潜伏下来,织经司当然也可以这么做,而且必然已经有过类似的安排。
在这个基础上,苏步青再挑选一些身家清白善于应变的年轻人,通过种种手段将他们安插到北燕境内,这是最常规的间谍工作。
只是……潜伏异国他乡刺探情报,无异于行走在刀锋之上,这是实实在在的九死一生。
苏步青今天显得十分耐心,缓缓道:“如你先前所言,伪燕和景朝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淮州只能采取守势。但是我们可以着眼将来,因为一场大战必然需要长期的筹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肯定明白,想要争取以后北伐的阶段性胜利,敌人境内的情报刺探是重中之重。”
陆沉已经意识到苏步青的决心,这是一个典型的孤臣式人物,连摆在面前的官位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对待别人只会更加绝情。
他亦叹了一声,诚恳地问道:“大人苦心孤诣,晚辈能够理解,只是您确定朝廷会支持淮州都督府北伐?”
苏步青沉默片刻,幽幽道:“伪燕此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一战会让陛下和朝堂诸公明白,仇敌亡我之心不死,淮州纵然失陷也不会满足他们。当年河洛失陷,近半国土沦丧,朝廷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十三载。”
陆沉默然不语。
苏步青微微昂首,满面悲伧之色:“河洛不是结束,淮州亦不是,接下来必然会是靖州,再往后呢?景朝大军厉兵秣马,那位年不过四旬的皇帝励精图治,他岂会打消一统天下的夙愿?我们放弃江北、放弃淮州、放弃靖州,直到放弃永嘉?直到大齐彻底灭亡?”
陆沉思绪有些乱,不复之前的镇定。
苏步青吐出一口浊气,平复着激动的情绪,轻声道:“我明白,你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事,甚至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可笑。但是你可以想一想,淮州若不能守住,陆家将何去何从?”
陆沉知道他在偷换概念,守住淮州和起兵北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他没有反驳,因为苏步青只是在尝试用道理说服自己——在他彻底拒绝之前。
“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可以慢慢考虑。”
苏步青显然深谙一收一放的道理,放缓语气道:“方才我说过,你在细作案中的作用不容忽视,织经司必须要予以嘉赏。”
这就是所谓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陆沉有些好奇,这份奖励会是怎样的丰厚,让苏步青笃定自己会被砸晕,从而心甘情愿地为织经司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