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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很难凑齐一顿像样的家宴,梁公身上的伤病太多,常年久卧病榻,梁老太君已经故去,只剩下梁夫人和梁叔夜两人。
现在的梁叔夜,习惯在西厢吃小灶饭,当年他还是纨绔世子的时候,除了中秋、小年才回来吃饭,基本都在童州桃花渡浪着,更别说去打仗以后,几年都没有归家。
不年不节的,突然说要吃家宴,倒是忙坏了梁府闲散惯了的厨房班子。
丫鬟们在饭厅摆桌放凳,剔着明晃晃的油灯,搁在四角梅花高几上,然后用纱罩子落下,照得厅里一片亮堂。
梁叔夜抱着七七,带着萝涩先到了,丫鬟们见了纷纷压手蹲福。
萝涩抬眼看去,桌上已摆上了四果盘,四冷菜,光看这八样,基本都是七七平日里喜欢食的。
豌豆黄、瓜粒糖豆、汤油包、水晶甜糕更是扎堆摆在一处,对着一张特制的高脚小椅——看起来,有点像现代的儿童餐椅。
丫鬟见萝涩对着小椅面露吃惊之色,便解释了一句:
“这是帽儿胡同一位叫玉娘的送来的,夫人看过后很喜欢,点名要给七七用的”
玉娘……
是梁玉吧?
萝涩琢磨着,这应该是梁玉的主意,然后叫升子给做出来的木椅子,毕竟说一句给七七用的,哪样是升子不愿的?
不过看这手艺,哪天升子辞官儿不当城门领了,也有能转行做个木匠,生意定不会差。
热菜陆续上了,由一只只银锡的盖子罩着,一溜儿摆开,大小左右七八个菜,足够四五个人吃了。
梁老太君故去,梁府还在孝期,不得铺张浪费,菜式上也要一应遵守。
丫鬟们布菜摆筷后,都退了下去,顺带手把饭厅的门给掩了,席间并没有留一个伺候的人。
“娘,她们咋都走了?”
七七扯了扯萝涩的袖子,一双眼睛提溜转儿,四下打量着。
萝涩正奇怪着,里间的房门便叫人推开了,门后,梁夫人推着一辆木头轮椅,推梁玉一并出来。
“难得家里吃饭,我一个死人,也想吃上一口,只能退屏丫鬟们,自己动手了”
梁玉又消瘦了不少,皮肤开始皱起来,眼窝深深,泛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黑,但是嘴角边却挂着笑。
从前意气风发时,她不苟言笑,严肃的很,反倒幽静灯枯久卧病榻了,整个人温和了许多。
她看向七七,笑意更显:
“七七,那把凳子是你爹给你做的,费了好几日的时间,熬着晚上的油灯,用锉刀的时候,险些没把手指皮儿挫下来”
梁玉说这话时,眸色中情绪浮动,带着三分罕见的温柔,但更多的是藏匿后的悲怆和遗憾。
七七一听这话,高兴的直拍手,嚷着要萝涩抱她,先去椅子上坐坐。
她蹬着小腿儿,一伸手,就能捞到桌面上的豌豆黄,七七欢喜极了,只是想起萝涩教过:长辈没有动筷子,自己不可以先拿桌上的东西吃。
这般想着,只好垮了脸,悻悻的收回了小爪子。
她一会儿乐一会儿愁的小模样,逗得大伙儿笑呵呵,连梁夫人这座冰山脸上,也难得出现了和蔼之意。
梁夫人甚至有些嗔怪梁玉:
“你怎么给人当姑?血脉已经认回来了,没道理继续喊别人爹,她小不懂事便罢了,你还分不清楚?”
“叔夜不过下了个种,一日父亲之职未尽,娃儿认别人作爹,那也是该的”
梁玉口舌不忌,自己转着轮子,挪到饭桌边,还不忘刮刺梁叔夜一句。
萝涩闻言有些尴尬,见七七一脸疑惑,只好揉了揉她脑袋上的小辫儿,引开小妮子的注意力。
梁夫人已经知道了七七的事儿,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当日梁叔夜带着她杀出长公主府,一路奔逃,桑柏出了岔子,七七叫梁夫人给扣下了,梁玉前去搭救,生怕梁夫人伤害七七,或拿她做一些要挟之事,只好将血脉之事和盘托出。
那时梁玉想着,即便是萝涩为小公主的溺亡被皇上砍了,好歹七七也能认祖归宗,得梁家庇护,不会孤苦无依。
梁叔夜过了而立之年,膝下无出,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女娃娃,成日里迈着萝卜腿,憨态可爱,梁夫人早成了锅里煮的驴头,啥都软了,只有张嘴还是硬的。
为了七七,她只能连带着说服自己,准备认下萝涩这个儿媳妇。
等梁夫人落座主位,萝涩和梁叔夜才入了席。
梁叔夜不觉得梁玉说的有什么问题,也不恼,这事儿他早认了,只想尽力弥补,把对七七缺失的三年,都给补回来。
于是,他成了十足的女儿奴,菜给堆到七七的碗里,成了小山似的一摞,他看着小妮子腮帮子鼓的满满的,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梁夫人一记眼风丢过去,刚想喊人舀碗汤给小丫头润润,才想起下人都给撵到外面去了——
她只好自己动手。
“这是个娃子,哪里能这么塞下去,也不怕噎着,快喝口汤!”
七七伸出双手接过,对着梁夫人甜甜的喊了声:“谢谢阿娘,阿娘最好了~”
阿娘是庄户人家,称奶奶的意思,也不知是谁教她的,对梁夫人作乖扮巧,这嘴就像抹过蜜一般的甜。
哄得千年老冰山,几乎要融成了一摊水了。
梁夫人嘴角溢着笑,诶了两声,紧张的掏出怀中的娟帕,给七七擦了擦嘴角,不忘叮嘱:
“慢点喝,别烫着——”
萝涩不禁觉得很悲哀,原来她家庭地位的提升,全是七七这个小丫头替她挣来的,这么想想,确实有些心酸。
梁夫人叫七七哄得眉开眼笑,转眸看向一声不吭的萝涩,倒也不像往日冷淡,缓着脸色开口:
“从前过往我也不论了,七七是我梁家血脉,早些认祖归宗是要紧,你的名分……”
萝涩心中一紧,万没有想过,梁夫人会有松口让她进门的一日,可按照自己的身份门户,至多给个妾室,她又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如何肯依?
不如撇去这名分,剩下的日子,只做叔夜的厨娘就好。
“夫人明鉴,我自知身份微贱,不敢高攀,夫人当年嘱咐的话,我未曾相忘,这事儿不必再提了”
梁叔夜扭头看向萝涩,大概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在桌围布下,握上了她的手:
“娘的意思我懂,只是老祖宗才过,我应了三年守孝,这续弦之事,咱们三年后再谈吧,那时候等七七再大一些,再认回血脉后,她也会懂些道理”
这话算是将了梁夫人的军!
她一向都瞧不上萝涩的门第,庄户农门,还是嫁过人两相和离的,如何做嫡妻之位?本就是为了七七,妥协给她一个妾室的身份,待三年孝期过了,再从京城名门世家的闺秀里,挑一个续弦为正妻,成为梁家日后的女主人。
可他这一番话,不只摆明了态度,除了正妻位,一概免谈,他是绝不会委屈了这个农户女人的?
缓和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梁夫人搁下筷子,拿绢帕擦拭着嘴角。
“梁家的男人一生戎马,几时青山埋骨,马革裹尸,都是不稀奇的,没有一个扛的住门楣的女人,我泱泱世家大族,岂不是断送你手?”
“女人?她是啊”
梁叔夜笑了笑,开始耍起了无赖。
梁夫人气得也笑了:“你不用和我装傻,你过世的老祖宗将门虎女,嫁入梁家,带了旧部军队做得嫁妆;你亲娘我,一品内阁学士长女,让梁家不再是单纯的将门,在朝堂上亦有势力——否则,你以为此番对抗嘉元的朋党,会有如此轻松么?”
她顿了顿,继续道:
“她呢?会做几个辣菜,就能成为我梁家之媳,你梁叔夜正妻了么?别跟我谈风月坚贞,你不是少年儿郎,休做这白日梦!”
萝涩垂着眼,面上像被刮刺一般,泛着火辣辣的痛。
或许,她可以一掌拍在桌上,硬起脾气,不忍这份羞辱,从此和梁家一刀两断,带着七七离开京城,什么男人,什么爱情,全部都见鬼去吧。
可是一时气愤过后,她再用一个成年人的理智去思考,她得承认,梁夫人说得没有半点错处。
梁叔夜的门第,是她和他都绕不开的拦路石。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当妾室,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他也没办法,真正抛下母亲,抛下梁门,随她隐姓埋名,男耕女织。
即便梁叔夜真肯为她做至此,那十年期到了,她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又该如何面对他?
三年前,她选择了逃避,自以为是的躲藏,可思念一分不会减少,爱不爱,真的只有自己知道。
现在,她想勇敢一些,为了七七,为了梁叔夜,即便困险重重,她也要坚持自己底线,然后为了所爱之人,努力争取!
鼻息一叹,再睁眼的时候,萝涩的眼底满是坚定。
“梁夫人,梁家兵马元帅府,掌九州精锐彪悍之军,现又有从龙定局的大功,太子登基后,梁家在朝中势力非现在可比……既兵政两全,民女没有托生个好门户,靠不着祖宗爹妈,没有像样的嫁妆,只有一双手,三年时间,我会为自己挣下千万家财,以皇商的头衔为嫁,不知可否做扛起梁家门楣的女主人?”
她话音落,梁夫人眸光一闪,并没有丝毫嘲讽轻视之意,反倒被她的坚定的言语,打动了三分。
梁叔夜本提着筷子,要夹一个水晶饺子给七七,一听萝涩的话,手不由颤抖,饺子落在碗中——
嫁给他,她三年前就说过,醉意榻绵,犹如酒后的情话。
而今日,她音色中的笃定和坚持,让他心颤意动,荡漾着满腔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