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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一楼的檐下廊道,暖树忙着针线活,小米粒唧唧喳喳,说着大白鹅的青萍剑宗那边,如今又有了哪些官帽子。
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制怒写竹逢喜画兰,读诸子集宜在春风里。
陈平安正在翻看本兵家书籍,第一批寄往白帝城的书籍,霁色峰这边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五百颗谷雨钱,很快到手。
山中剑房那边刚收到一封桐荫渡船寄来的密信,崔宗主在原先六司八局的基础上,在其中运转司和功过司下边,又增设了几个分支衙署,人没几个,其实不比落魄山多多少,一座座崭新的“官衙”倒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看架势,是奔着跟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官邸的二十四司衙署去了的,估计最终数量只多不少。
呵,果然还是我落魄山,更为风清气正。
今天来落魄山这边点卯画押的朱衣童子,作为自封的处州城隍庙的二把交椅,它给自己取了个名字、道号合二为一的“赤诚”,主要是在裴总舵主和周副舵主身边处久了,耳濡目染,总觉得“以诚待人”是个顶好的说法。前不久经由陈山主钦点,它升官了,荣升为骑龙巷的总护法。至于那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坐骑白花蛇,她如今算是发了,嘿,官场上只要跟对人,就是这么事半功倍。
她的名字“白虹”,其实都是朱衣童子随口帮忙取的,当时陈山主说了一大通书上的圣贤道理,听不太懂,反正大意就是夸赞这个名字取得不错,当时尚未炼形成功、无法开口言语的白花蛇,可谓感激涕零,“白虹”就成了她的妖族真名,之后陈平安预祝她炼形成功,旁边一个瞧着有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也很捧场,自称“纯阳吕喦”,同样说了些喜庆的吉利话。
结果那条白花蛇一回到棋墩山当初,当天便闭关成功,再现身时,便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样,那件雪白蛇蜕被她炼成了法袍,关键是她眉心处,更有一处好似凡俗婴儿天生从娘胎带来的神异“道痕”……察觉到山水异象,从霁色峰山神调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这位在北岳山水地界几乎从不迎来送往的山神老爷,金身走出祠庙,竟然亲自登门道贺,称呼她为白虹道友。
朱衣童子坐在周副舵主的金扁担上边,小声说道:“山主,白虹她脸皮薄,说她必须尽早攒出一份礼物,自己才有脸面再来这边,与山主好好磕头谢恩。”
如今这个处州城隍庙的香火小人,翻山越岭来点卯,就换了一条青蛇骑乘。
陈平安笑道:“你回头告诉白虹道友一声,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有空与你一起常来这边做客就可以了,若是以后遇到修行关隘,在落魄山这边,找到谁就是谁,让她只管随便找人询问,听过之后,觉得还是吃不透,就多问几人,修行问道是大事,脸皮太薄了可不行。”
朱衣童子试探性问道:“山主大人,不如我顶替白虹,先给你磕几个头吧?”
陈平安摆摆手,无奈道:“”
朱衣童子小心翼翼说道:“山主大人啥时候有空走趟州城?我那边熟门熟路,知会一声,我可以给山主大人带路。”
别看它对城隍爷高平一口一个高光棍,心里边,总归是向着这位自家老爷的。便想着能够邀请陈山主大驾光临城隍庙,那就真是蓬荜生辉了。再就是高平这个家伙,太不会当官了,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自己每次苦口婆心与他说这些山水官场的礼数、讲究啊,高平非但不领情,死要面子活受罪,反而撂下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种犯忌讳的话,是你一个城隍爷能乱说的?
陈平安笑道:“具体日期,暂时不好说,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去州城那边,我肯定去州城隍庙烧香,听说你们家的财神庙很灵,在整个北岳地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必须去。”
朱衣童子喜逐颜开,只是很快就有些黯然,眉宇间泛起淡淡的忧愁,怕就怕自己擅作主张,陈山主真去了城隍庙,高平就摆出一张臭脸给陈山主看,它倒是不怕自己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就是担心喜欢钻牛角尖的高平与落魄山关系差了,也怕本来是好心好意的陈山主到了那边,白白闹个心情不愉快。
陈平安轻轻翻过一页书籍,看似随意说道:“下次见着了高城隍,就不说是你邀请我去的了。”
小家伙轻轻嗯了一声。明明应该感到高兴,却没来由有点没道理的委屈,心里边酸酸的,就像喝了隔夜的茶水,没酿好的劣酒。
陈山主都可以这么善解人意,你高平怎么就那么铁石心肠呢,欠你啊……好吧,我是馒头山土地庙香炉里蹦出来的,是欠你的。
陈平安合上书籍,微笑道:“你的做法,高城隍都看在眼里,你的想法,高城隍其实也都放在心里。只是有些人的有些话,不太喜欢说出口而已。当然,一直听不见想听的话,时日久了,我们当然会感到失落,但是不用怀疑我们心中早早就有的那个答案。你觉得呢?”
朱衣童子还是嗯了一声,只是这次小家伙就不再那么臊眉耷眼,垂头丧气,而是神采奕奕,眉眼飞扬了。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本兵书收入袖中,说要自己去山门口那边逛逛。
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三十年,在这期间不待客,不收徒。
不过因为陈平安私底下打过招呼,允许落魄山众人私底下收取一些有眼缘的嫡传弟子,但是短时间内,不会在集灵峰祖师堂那边举办开笔录牒仪式,等到机会成熟了,可以一起办。于是仙尉就钻了这么个空子,收了个暂不记名的弟子。
仙尉道长是个没有正经授箓的假道士,这个弟子,却是个货真价实的道士。
此人如今在小镇二郎巷那边租了栋老宅,时不时就去找仙尉请教道法学问。
陈平安独自去往山脚,山门口那边桌旁,坐着个喝茶的道士,中年男子相貌,在洞府境停滞多年,真实岁数已经是甲子高龄。
这会儿仙尉道长正陪着这位弟子喝茶闲聊,至于是不是传道授业,帮着指点迷津,就难说了。
按照魏檗的说法,这个云游道士,叫林飞经,似有宿慧。
简单来说,就是极有可能,此人上辈子就是修道之人。
很多上一世兵解的有道之人,在这一世只要机缘到了,一旦开窍,就可以重新修行,而且登山很快,一路修行顺遂,如有神灵庇护。林飞经是南边那个白霜王朝的旧虔州人氏,地方郡望出身,当过一座小道观的都讲,魏檗查阅过大骊礼部档案,身世和人品都没有任何问题。此人道心坚定,但是修行资质一般,六十来岁了,还只是一位洞府境练气士,因为被那场战事给耽误了,暂无道号,林飞经此次从一洲之南,不辞辛苦一路北游大骊,本意是与陈山主请教道法,结果到了这边,才发现落魄山不待客,因为见不到陈平安,就只好在山门口止步,林飞经又不愿就此返乡,就经常在山门口喝茶,想着自己不宜强行登山,陈山主总有下山的时候,结果之后就被看门人仙尉……截胡了。
聊过了一些有的没的,仙尉劝说道:“飞经啊,如果没事的话,就回了吧。关于帮你在槐黄县城那边找个活计,为师前不久已经跟景清道友说过了,对方拍胸脯保证,近期就会帮你落实了,你且宽心。”
林飞经点点头,“师父可以与那位景清仙师明说,这份行当,不用计较薪水,弟子只是觉得找了个落脚地,能够稍微挣点钱,不用每天光是花钱,就心安些。”
听说落魄山的那位景清仙师,驻颜有术,是一位返璞归真的元婴境老神仙。
仙尉埋怨道:“这是什么话,为师与景清道友是什么关系,每月薪水岂会低了。”
陈灵均确实对此事很上心,但是骑龙巷那边,石柔当代掌柜的压岁铺子,就只是卖糕点,林飞经毕竟是个练气士,去了那边当伙计,难道每个月只挣几两银子?可要说让林飞经去隔壁的草头铺子,一来先前没见着贾老哥,二来铺子生意一般,小小铺子,又有了赵登高和田酒儿,所以让陈灵均确实为难,一开始就想着是不是自己偷偷垫钱,与账房那边的韦文龙和张嘉贞打个商量,劳烦他们帮个小忙,每个月就以落魄山的名义,给林飞经发薪水,无非是每个月几颗雪花钱的开销,陈灵均还是拿得出来的,小钱!
山下的金锭元宝铜钱,山上的三种神仙钱,能有脸大?
这就叫天大地大,兄弟义气,面子最大。
刚好先前风鸢渡船停靠牛角渡,陈灵均就与贾老哥聊过了这件事,贾老哥豪爽,连连说没问题,铺子多双碗筷的小事,还让景清老弟不用去账房那边多跑一趟了,说每个月几颗雪花钱的薪水,由他贾晟出了,如今在风鸢渡船上享清福,顶着个二管事的头衔,钱没少挣,倒是花钱,反而成了一件难事。干脆让那林飞经直接去草头铺子,就别当什么伙计了,跌份,怎么都得给个二掌柜的名分,也好听些,景清老弟你再帮忙捎几句话给酒儿和登高,让他们俩记得到了林道长那边,得有晚辈对待长辈的规矩,否则他这个当师父的,就要搬出师门家法了……
一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不过陈灵均还没来得及跟仙尉道长报喜。
林飞经站起身,与师父稽首告辞。
仙尉缓缓起身,抖了抖道袍袖子,提醒道:“访仙修道,炼气吐纳,首重心诚,气定且清,故而必须戒骄戒躁,至于境界一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林飞经作揖道:“师父说得在理,我辈修道之士,岂可过于看重境界,舍本取末,确是弟子心浮气躁了,谢过师父点拨。”
论口才和急智,仙尉道长在大骊京城,都差点能够骗过陈平安。
这个徒弟当真不差!随便扯几句,弟子就能想到一些师父自己都想不到的道理。
仙尉拍了拍林飞经的肩膀,“道法自然,要以无为心行有为事,要于有为事上磨砺无为心,只要心平气和,稳当修道,天道酬勤,自然守得云开见月明。”
林飞经似有所悟,再次与师父稽首谢过这番值得自己反复咀嚼的金玉良言。
仙尉绷着脸,摆着师父的谱,实则松了口气,终于把林飞经这老小子打发回去了。
收了徒弟的仙尉毕竟心虚,始终不敢与山主主动提这件事。仙尉甚至反复叮嘱小米粒,不着急与陈山主说这个事,等到时机合适了,他自己会与陈山主禀报此事。
只不过道士仙尉的心虚所在,不是那个封山不待客、收徒需慎重的规矩,而是自己一时兴起的举动,担心在陈山主那边落个误人子弟的看法,可别收了个徒弟,就丢了看门人的这口铁饭碗,害得他重操旧业,师徒俩一起去跑江湖混饭吃。
亏得只是个平时就以道友相称的不记名弟子,不然仙尉就真要劝说林飞经赶紧回乡看看了。
名义上是仙尉见林飞经慕道心切,就勉强收他为弟子。至于事实真相嘛,在仙尉看来,林飞经出身世族,好歹是个中五境练气士,小有积蓄,家底不薄。
仙尉是个老江湖,先前三言两语,就把林飞经的底细给摸清楚了,比如看似扯闲天,道友去过几座仙家渡口啊,坐过几条仙家渡船啊。也就是如今不必为了坑蒙拐骗了,不然仙尉道长都可以让林飞经有钱北游,没钱回乡。
就像陈平安的那句评价,可谓一语中的。
不是清白人家,也不会被仙尉道长坑骗。
林飞经突然停步问道:“仙尉道长,这位是?”
山道台阶那边走下一个青衫长褂的男子,头别玉簪,气态温和。
仙尉转头一看,顿时头大如簸箕,山主怎么下山来了?!
幸好林飞经机灵,没有喊自己师父。
陈平安笑道:“我叫陈平安,这位道友,可是仙尉的朋友?”
林飞经看了眼仙尉。
仙尉一跺脚,罢了罢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事,自己大大方方承认了便是,便与陈平安坦白,说林飞经是自己的不记名弟子。
“好事。”
陈平安点头笑道:“既然你们有了师徒名分,林道友可以在这边住下,至于是在山脚这边落脚,还是去山中挑选一处宅子,就看仙尉道长的安排了。”
仙尉心中轻轻叹息一声,自己只是个落魄山的看门人而已,怎么像是个在霁色峰祖师堂有座椅的供奉仙师了。
林飞经犹豫了一下,先与那位如雷贯耳的陈山主打了个道门稽首,再起身说道:“陈山主,我在小镇那边租了个宅子,半年的定金都交了,师父又请人帮忙,给我在县城寻了个挣钱营生,我想着近期就在那边住下,半年之后,再来叨扰陈山主。”
陈平安微笑道:“自家人不说客气话,总之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道士林飞经,与这位跟自己心目中形象相契合的陈山主稽首谢过。
规规矩矩,一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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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早点赶回落魄山,周首席都用上了三山符,早就将此符教给了冯雪涛,自打离开蛮荒,冯雪涛就没少钻研这张大符。
大概是近乡情怯,姜尚真没有直奔落魄山霁色峰,而是带着冯雪涛先去了槐黄县城,把大街小巷都给逛了一遍,饶是冯雪涛这样的飞升境野修,每到一地,听着姜尚真轻飘飘的几句介绍言语,冯雪涛越后来越是惊悚,不提福禄街和桃叶巷,可能一条不起眼的狭窄陋巷,一栋破败不堪的宅子里边,就曾经有某某在此土生土长,每天踩着鸡屎狗粪,最终陆续离开家乡,成为了谁谁谁。
最终他们在那作为小镇最高建筑的酒楼喝了顿酒,站在三楼的临窗位置,可以看到那座螃蟹坊。
冯雪涛随口问道:“这栋酒楼,既然最高,不会也是某位高人占据的地盘吧?”
结果冯雪涛发现姜尚真一直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姜尚真收回视线,笑道:“头顶上还有四楼,主人家的绣鞋都比我们的脑袋高,你说高不高?”
一语双关。只是冯雪涛却误会了,没有当真,只因为姜尚真今天所谈“内幕”,都是纸面上的,更多真相,就没有透露给冯雪涛,怕这位青秘道友在小镇走路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巴掌之地,能够拥有一位飞升境修士,在山上就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如果同时有两位呢?无法想象。毕竟在山水有限的一隅之地,拥挤着山上俩飞升,就跟山下市井门户的门对门差不多了。
再如果更多呢?麻了。
所以在骊珠洞天这个匪夷所思的地方,境界越低,走夜路的胆子越大。
外乡修士,境界越高,越得小心。
比如冯雪涛,对于此地的大修士,就只是通过一些山巅秘闻,稍微知道得多一点,比如这里极有可能隐藏过一座飞升台,小镇学塾教书先生的齐静春,是倒数第二任负责坐镇此地的三教一家圣人,一个极年轻的十四境读书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王朱,大道根脚就在此处。至于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顾璨等从小镇走出去的“年轻一辈”,如今在外界流传的消息就多了。
冯雪涛说道:“这次拜访落魄山,我需不需要备份礼物?”
若只是一位飞升境野修的纯粹身份,冯雪涛就算路过大骊王朝,只需故意绕过落魄山和披云山就是了,既然你们旧骊珠洞天的山水地界,在阮邛手上,订立一条练气士在辖境内御风需要悬佩剑符的规矩,那我惹不起还能躲不起?
可既然这次是跟在“周首席”身边,头回做客落魄山,山上的礼数,总得讲一讲,问题在于冯雪涛并不了解那个年轻隐官的性情,一份见面礼的品秩、价格,就有学问了。冯雪涛身为野修,道龄又高,家底不薄,比如手头就有一件如同鸡肋的半仙兵重宝,冯雪涛又没犯浑,当然舍不得送出去,是打算以后留给关门弟子的,至于那堆无法炼制为本命物、或是中炼不划算的法宝,挑哪件送出手?同样是法宝品秩的东西,价格可以是天差地别。
姜尚真重新落座,夹了一筷子咸肉炖笋,专门挑在小镇这边被称为泥里黄或是黄泥尖的春笋,再用晾晒两三年的火腿肉在砂锅慢炖着,姜尚真细细嚼着,笑道:“我已经帮忙准备好礼物了,冯兄不必考虑这些小事。”
冯雪涛摇头说道:“不用,我还是有一些积蓄的。”
姜尚真笑道:“你就别跟我争这个了,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都不用走这趟落魄山,按照习俗,小镇这边不管是正月里拜年走亲戚,还是平时串门有事求人,都得送双,不可送单。所以要么干脆不送酒水,要送就得送两瓶。所以我帮你准备了两件比较讨喜的法宝。”
何况在蛮荒腹地那场狭路相逢的厮杀过程里,冯雪涛亏了不少本钱。野修挣钱,能跟谱牒修士媲美?虽说你是飞升境冯雪涛,可我是姜尚真啊。
好朋友之间,道理得这么讲。
冯雪涛还要坚持己见,姜尚真已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少说屁话多喝酒,多走几个情谊越有,要真是心里边过意不去,你喝完杯中酒,回敬我两个,就当结清了。”
冯雪涛只好连喝了三杯酒,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姜尚真酒没少喝,夹菜更多,微笑道:“我的酒量高低,酒品好坏,一直跟下酒菜的多少、好坏挂钩。”
邀请冯雪涛担任玉圭宗供奉,除了双方性格投缘,能尿到一壶里去,姜尚真当然有自己的私心。
例如以后再在神篆峰祖师堂跟人吵架,可就有帮手了。姜尚真终于不用势单力薄,一挑一屋人了。
已经找一堆人,通过姜氏家族掌控的几封山水邸报,还有姜尚真亲自下场,砸下神仙钱,利用几十场不同门派仙府镜花水月的口口相传,帮着道号青秘的冯雪涛,在桐叶洲南部,很是大肆宣扬了一番,威名远播!
这位在一洲山上镜花水月、以骂姜尚真最凶最狠出名的崩了真君,砸钱不停,大骂那姜贼狗屎运,竟然结识了皑皑洲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不知怎么就勾搭上了,青秘这个老飞升,那可是野路子出身的山巅散仙,性格偏激,喜欢下黑手,敲闷棍,睚眦必报,杀人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平常事,只要出手必然是斩草除根,不留半点后患,被这位飞升境野修盯上的一座仙府,别说男女修士,就连会下蛋的鸡都不放过,关键是连文庙那边都找不着证据……
这次冯雪涛之所有愿意破例,担任一座宗门的记名供奉,你们问他冯雪涛到底图个啥?废话,还能图啥,自然是奔着姜氏福地的花神山去的呗,所以名列胭脂榜上的仙子们,可都要小心了,近期都别外出游历了,小心遭了毒手。听说这个明面上尚无道侣的野修,在浩然七八个洲都有私生子,说不定姜尚真就是其中之一,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怜冯雪涛,还未在玉圭宗露面呢,还不清楚自己的名声,早已烂大街了。
大致上,就是众口一词,说姜贼的那个野-爹,来桐叶洲玉圭宗找儿子认亲了。
来宝瓶洲之前,姜尚真背着冯雪涛,走了一趟玉圭宗,临时发起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关于是否邀请冯雪涛担任宗门供奉,当时神篆峰祖师堂内,不是没有异议。
他们未必都觉得冯雪涛担任供奉不是什么好事,可能纯粹就是习惯了跟姜尚真唱反调。
大概不借机会痛骂姜尚真几句,就不算一场合格的神篆峰议事。
既然冯雪涛的名声这么差,我们玉圭宗何必接手这么个烫手山芋,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姜尚真就只有一句,我差点没跪在地上求他来神篆峰的冯雪涛,他境界高,是个提着灯笼都难找的飞升境,你们可别因私废公!
假设冯雪涛真愿意担任供奉,一位飞升境的俸禄,该怎么定价,如果过高,超出其余一众玉圭宗“外姓”供奉、记名客卿一大截,让他们心里怎么想?过低,冯雪涛就不会有意见,觉得我们折了他的面子?可别闹翻了,白白多出个山上仇家。
冯雪涛是飞升境。
冯雪涛终究是一位野修,到了玉圭宗,他能做什么事情?把他供起来当个花架子的活祖宗吗?
冯雪涛是飞升境。
姓姜的,以后出了任何事情,比如冯雪涛闲不住,下山游山玩水期间,在咱们桐叶洲跟谁起了纠纷,不小心打死了谁,你姜尚真来负责给冯雪涛递厕纸擦屁股扫茅房?一个飞升境大修士惹的祸,你一个仙人境果真负的起责?
“冯雪涛是飞升境。冯雪涛是飞升境。冯雪涛是飞升境。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被姜尚真这么耍无赖,祖师堂内有人差点就要摔椅子了。
姜尚真转头望向祖师堂挂像,满脸悲愤神色,开始诉苦,列祖列宗,尤其是荀老头,你睁开眼瞅瞅这帮人的所作所为,韦宗主你也听两耳朵,听听这些王八蛋是怎么个公报私仇的……
吵架嘛,骂人无忌讳,被骂不较真,心宽体胖,立于不败之地。
酒足饭饱,姜尚真靠着椅背,问道:“好像你们皑皑洲还历史上,始终未能出现一位十四境修士?”
冯雪涛笑道:“皑皑洲不也没有十四境。”
都不说同样是邻居的流霞洲,毕竟皑皑洲跟俱芦洲,最不对付,这么多年来一直相互较劲。
你们有趴地峰火龙真人,我们也有“七十二峰主人”韦赦。你们剑修如云,我们有财神爷刘聚宝。
姜尚真的桐叶洲,当年练气士人人眼高于顶,小觑浩然七洲,某种程度上,就与自家拥有一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有关。
就在此时,从楼梯口那边走来三人,为首男子,青衫长褂布鞋,年轻相貌,双鬓微白不是特别明显,身边还跟着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以及一个脸颊红彤彤的貂帽少女。
姜尚真赶忙起身,受宠若惊道:“山主怎么亲自下山来迎接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去骑龙巷两间铺子查账,小陌说你们在这边喝酒。顺路。”
自作多情的姜尚真一时语噎。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介绍一下,身边两位,小陌,化名陌生,道号喜烛。谢狗,如今改名梅花,她的道号有点多,我就不一一赘叙了。”
谢狗撇撇嘴,山主你不拿我当根葱呗,自己就那么七八个、至多十来个道号,挑几个说都不会?
小陌作揖道:“小陌见过周首席。”
一个更晚上山的记名供奉,一个是功勋卓著的首席供奉。
姜尚真快步走向小陌,抓起对方的手,使劲摇晃起来,“喜烛道友,久闻大名。”
小陌有些奇怪。好像周首席刚刚从蛮荒天下返回,何来久闻大名一说?
冯雪涛早已站起身,陈平安率先抱拳致礼,冯雪涛便拱手还礼,若非有个共同的朋友姜尚真,双方确实没什么可聊的。
姜尚真转头看着杯盘狼藉的酒桌,问道:“我让人重新上一桌酒菜?”
陈平安笑道:“不用,下山之前就吃过了,在压岁铺子那边又吃了几块糕点。”
结伴御风去往落魄山,先前在小镇那边,姜尚真就送了冯雪涛一枚剑符,提醒他悬佩在腰间。
冯雪涛发现自从陈平安现身之后,姜尚真就变了一个人。
先前在酒桌上,姜尚真长吁短叹,嘀嘀咕咕,说些衣不如新、世道如此我能如何的言语。
姜尚真在路上,以心声说了些冯雪涛的那趟蛮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强拽着一路往南走,最后某人嫌弃一位实打实的飞升境野修碍事,就让被说成是个拖油瓶的冯雪涛先行北归,免得妨碍某人出剑,不小心被乱剑砍死……
之后就是那场厮杀的大致过程,顾璨在陈平安这边没有多说什么,姜尚真却是说得兴高采烈,唾沫四溅,说曹慈那拨年轻人,真是各个都不孬,蛮荒天下那拨同样年纪轻轻的天干修士,无论是术法,还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顾璨的那记神仙手,这场架,其实还有的打。
谢狗以心声嗤笑道:“听你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就那个曹慈有点意思,其余修士,毕竟年轻。”
姜尚真咦了一声,“谢姑娘听得见我与山主的心声言语?”
谢狗睁眼说瞎话,“小陌跟我转述而已。”
小陌无奈道:“别乱说。”
陈平安笑道:“谢狗真名白景,与小陌是一个辈分的远古剑修,剑术要比小陌……略高些?”
谢狗笑呵呵道:“么的么的,我与小陌剑术一般高。”
在落魄山,谢狗学了不少口头禅。
久在百花丛中的姜尚真又不是瞎子,岂会看不出“谢狗”对小陌的情意。如那映山红花开如燃火,风过即是点头说喜欢。
我输了。
姜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争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只有冯雪涛这个外人,听不见他们的心声内容。
到了山门口那边,姜尚真眼睛一亮,立即充满了斗志。
原来陈平安在小镇去酒楼找周首席的时候,就已经通知落魄山这边的朱敛。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布鞋的老厨子,青衣小童,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还有在山脚停下走桩暂作休歇的岑鸳机。
再加上两任落魄山看门人,大风兄弟,道士仙尉,以及一个担任编谱官的白发童子。
大伙儿闹哄哄的,一起迎接周首席回家。
姜尚真霎时间便心里暖洋洋的。除了山主,还有谁能有这份待遇?
想来一个男人在外辛苦挣钱的意味所在,就在于此。给值得花钱的人、在值得花钱的地方花钱。
“终于回了。”“回了!”
姜尚真与老厨子笑着抬手一击掌,再紧紧攥在一起。
陈灵均让周首席赶紧坐在桌旁去,他好敲敲肩膀揉揉胳膊。
暖树去烧水煮茶,小米粒也手脚勤快,在桌上放好了鱼干瓜子。
拜山头有拜山头的规矩,得在看门人的道士仙尉那边录档。一个白发童子已经从袖中掏出了纸笔。
皑皑洲散仙冯雪涛,道号青秘,飞升境,于某年某月某日跟随首席供奉周肥,造访落魄山,赠予贺礼,法宝两件……
负责编撰年谱的白发童子,表面笑哈哈,实则心里腹诽不已,好不容易来个中五境练气士,多稀罕的事儿。
接下来不得来个下五境修士,好让我这个编谱官乐呵乐呵?咋又来了个飞升境,没啥意思。
各自落座,热热闹闹。
陈灵均埋怨周首席来晚了,贾老哥跟着那条风鸢渡船往桐叶洲去了。
姜尚真笑着说等贾老神仙在玉海书院授课,他必须捧场,坐第一排!
陈灵均觉得气氛不错,就壮起胆子跟自家老爷提了一嘴,说贾老哥先前没好意思开口,当书院讲习,压力大,所以他想着讲课之前,能不能喝点酒壮壮胆子……陈平安笑着说没问题,别说是课前喝酒,就算贾老神仙在课上喝个小酒都没问题,只需注意适量即可,玉海书院反正是私家书院,可以为贾晟破例,这件事,由他亲自去与崔宗主和种夫子商量。
冯雪涛坐在姜尚真身边,发现那个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时不时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气象,约莫是个玉璞境剑仙?
少女姿容的谢狗,是觉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实上,谢狗在与小陌心声言语,“小陌,他能不能比那个荆蒿多扛两三剑?”
小陌犹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换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这种话题,如今谢狗在落魄山表现越来越好,跟她说话就可以随意几分了。
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个建议,小陌,你越是把谢狗当作白景看待,谢狗就越是白景。
其实换一个更通俗直白的说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欢谢姑娘,谢姑娘就会有多喜欢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个新任督造官怎么回事,这么拎不清轻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座龙泉郡窑务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龙泉那些保留官窑身份的窑口瓷器烧造工艺,当然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秘密职责,就是负责监督骊珠洞天旧址境内的一切风吹草动,事实上,在龙泉剑宗迁山搬离此地后,督造衙署谍子需要盯着的,就只有作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国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聪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职责,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结果就是当了两届督造署头头,吏部察计评语都不错,等到调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个在十来岁就敢在意迟巷、篪儿街秘密兜售春宫图册的主儿。
反观新任督造官,就比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这次在小镇现身,换成是曹耕心当家做主,肯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谍子就一路跟梢,试图勘验、确定“周首席”身边那个冯雪涛的身份,还有衙署那边的官吏,已经飞剑传信,与邻近几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无此人的过路记录……只因为两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宝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与仿白玉京那边通了个气,所以现在的督造署已经鸡飞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赵繇先前返乡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门,否则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风格,已经将此事捅到披云山那边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与山君府问询此事,可是在弯来绕去且坑坑洼洼的山水官场,这不是问责是什么。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叫简丰,喜欢认死理,做事情比较认真。”
冯雪涛听到这个评价,便有些可怜那个与落魄山当邻居的窑务督造官。
官场上言语,不是正话反说,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话里有话,听不听得懂,就看公门修行的天赋和经验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没有与冯雪涛解释什么,被自家山主亲口评价为“认死理”,“做事认真”,完全可以等同于察计的大优了。
喝过茶,就当为周首席接风洗尘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声笑道:“加上冯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飞升境了。”
冯雪涛震惊道:“什么?!落魄山当下有三个飞升境?!”
姜尚真说得点到即止,“其中有两位还是剑修,一巅峰一圆满,距离十四境纯粹剑修,可能说远也远,说近也近。”
冯雪涛闻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一颗道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压下道心涟漪归于平稳。
姜尚真笑道:“这两位就在你身边,三步外的地方。”
冯雪涛不由得身体僵硬,呼吸凝滞片刻,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野修,冯雪涛很快恢复正常神色,以心声道:“不早说。”
姜尚真说了句让冯雪涛暂时不解深意的言语,“早说晚说没区别,反正在我们这里,境界高,没啥用,并不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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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开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边分别,目送裴钱登上一条会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剑少年模样、化名陈仁的陈平安,独自去了一趟青杏国京城,青杏国柳氏的治国之道,耳闻不如眼见。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门典客陈旧,还在青灵国那边。
青灵,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选取国号一事,其实比山上门派取名更难,所以经常有东南西北这类前缀,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所有单字的,几乎都是那种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王朝,有点类似藩王名号里的那种一字并肩王,肯定是最为尊贵的。
邻近一座西岳储君之山的玉宣国,京城内,外乡道士吴镝还是每天摆摊算命,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大骊严州府境内,这天村塾放学后,陈平安带着学生宁吉,让后者练习如何驾驭一条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风浪”便如一叶扁舟在水上颠簸起伏,就这么一路往北去,赶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陈平安跟林守一约好了,今天自己会拜访采伐院。
其实之前就与林守一通气了,结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这位上五境年轻神仙竟然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你陈平安不早说。
在那封回信上边,林大仙师让陈平安如果真着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场都无所谓。
陈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约了个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呐,谁欠钱谁才是大爷。
深夜时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县城外一处僻静山水飘落,徒步前行,陈平安和宁吉分别拿出一份路引关牒,进了县城。
林守一来到县城门口这边,陈平安使劲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见,惶恐惶恐,耽误林玉璞修行了。”林守一倍感无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陈平安面带微笑,“我元婴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谁境界高谁说了算。”
林守一气笑道:“你还没完了是吧?”
陈平安洒然一笑,介绍起身边的学生。
宁吉下意识喊道:“林师叔。”
陈平安忍住笑,“宁吉啊,你喊错了,按照我们文脉的辈分,林玉璞是你师公的再传弟子,他境界是高,却比先生我低一个辈分呢,所以你得喊一声林师兄。”
林守一懒得跟陈平安计较,与那黝黑消瘦的少年点头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乡,喊我林师兄就成,记得以后别学你先生这么喜欢说怪话。”
宁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从不说怪话,从来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声笑道:“你紧张个什么?”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得怪你传话有误啊,不然我早来给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这么空手登门?”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
林守一说道:“县城不大,没几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经等着了。”
他爹其实已经专门让厨房那边准备好了饭菜,不是询问林守一怎么还没到,不然就是让他去外边看看,他到了没有。
陈平安问道:“不会打搅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呵呵道:“那你回啊,下次再来,挑个白天。”
陈平安黑着脸,“你等着,见着了林伯伯,我就找个话头,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闭嘴。
到了采伐院门口,陈平安正了正衣襟,长呼出一口气。
林守一觉得有趣,难得难得,看来陈平安是真紧张。
采伐院同样是前边衙署后官邸的格局,林守一带着陈平安和宁吉,一起来到后边的住处。
陈平安双手拎着礼物,都是些土特产,肯定花钱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声爹,林正诚这才从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从陈平安手中接过礼物。
陈平安作揖行礼,满脸歉意道:“晚辈陈平安,给林伯伯拜个晚年。”
林正诚点点头,绷着脸,眼中却有笑意,“无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点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口口声声这么晚了,还拜什么年,提前十个月拜早年吗?
陈平安介绍过身边学生,林正诚与宁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时候蛮像的。”
一起进了正堂,一张八仙桌,其余摆设,跟家乡那边没两样。
林正诚问道:“能不能喝酒?”
陈平安拘谨说道:“能喝点。”
林守一笑道:“陈平安喝酒次数多了去,听说几乎没醉过。”
林正诚瞥了眼儿子。
林守一不再说话。
没法子,陈平安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小孩”。
自从上次与父亲谈过心,如今林守一在父亲这边,已经算是好多了,不至于一个眼神就吓得噤若寒蝉,也不至于被父亲随便说一句,就觉得戳心窝子,别说是几天,可能好几个月甚至是几年,都长久缓不过来。
林正诚让人端菜上桌,揭了酒坛泥封,起身帮着陈平安和林守一都倒了酒,笑着询问宁吉能不能喝,少年转头望向自己先生,陈平安笑着说稍微喝点就是了,林正诚就给少年倒了满满一碗酒,笑着说了句,倒酒倒满是我们家乡那边的习俗,至于喝不喝完都没事,喝不完可以余着。
桌上的酒,都倒满了。
林正诚没有动筷子,就谁都没有拿筷子。
林正诚拿起酒碗,一饮而尽,轻轻一磕桌面,除了宁吉只是喝了一口,陈平安和林守一都是一口闷完碗中酒。
林正诚沉默片刻,望向陈平安,笑道:“陈全和陈淑,生了个好儿子。”
小镇泥瓶巷的那对夫妇,都姓陈,都是街坊邻居公认的好人。
而他们的孩子,年复一年,熬到少年岁数后,终于遇到了一个外乡同龄人的少女。
当时草鞋少年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林守一没有去看陈平安,只是给少年夹了一筷子菜,笑道:“宁吉,尝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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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国境内,发源于裁玉山的野溪,两岸都是杏花树,花开如雪。这条野溪汇入青灵国首屈一指的大河,水运繁忙,官船往来多如麻,河内流淌着的都是真金白银。竹枝派是青灵国的第一仙府,与朝廷关系一向稳固。
先前与水龙峰夏侯瓒夏侯剑仙同桌喝过一顿酒,作为竹枝派外门典客的陈旧,每月俸禄就从六颗雪花钱翻了一番。
好歹是个典客,芝麻官也是官,每年年底是有分红的,不过得看竹枝派的经营状况。
陈旧喜欢夜钓,打窝很舍得下本钱,裁玉山这边都喜欢调侃一句,咱们陈典客打个窝,整个野溪水面都能涨一寸。
这天夜里,白伯找到陈旧,老人看了一会儿外门典客的娴熟遛鱼,再将一条三十多斤的青鱼丢入那只大鱼篓,也不知是人遛鱼还是鱼遛人。
看过了热闹,老人这才开门见山道:“陈旧,我就不跟你弯来绕去了,建议你换个地方高就,因为这种事属于裁玉山擅作主张,单方面毁约,所以竹枝派账房那边会给你一笔神仙钱,你明天早上去取钱,至于我这边,就不用道别了。”
蹲在溪边的陈旧满脸错愕,盯着老人瞧了半天,确定不是开玩笑之后,便急眼了,将鱼竿丢在脚边,起身说道:“白伯,这不合适吧,不过就是每个月多出六颗雪花钱的开销,就要赶人啦?咱们裁玉山如此缺钱吗,揭不开锅了?没事,大不了我吃点亏,走账依旧按照每个月十二颗雪花钱的俸禄走账,免得让那位夏侯剑仙的面子上过不去,私底下我再将多出的六颗雪花钱,悉数归还裁玉山就是了。”
老人笑容苦涩,摇摇头,“跟这个没关系。其中缘由,你不用知道,早点走,对你没坏处。”
“白伯,你再这么不念情分,我可就真要撂下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了啊!”
陈旧说道:“说句不昧良心的实诚话,少了我这种年轻有为、还能任劳任怨的外门典客,可是你们竹枝派的损失!”
白泥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悔青肠子了就以后说,真有那么一天,大不了到时候我再厚着脸皮求你返回裁玉山。”
如果竹枝派过得去这道难关,白泥确实很愿意让这个外门典客回来裁玉山。只是世事无常,明天的阴晴,今天怎么说?
“碰到啥事了?是有那种当年竹枝派未能斩草除根、如今身份了不得的仇家,找上门了,叫嚣着要灭门?”
陈旧小声说道:“白伯,说句不吹牛的,如果是这么一档子事,我可以出面斡旋一番,打架本事一般,讲理一事,我擅长啊。”
白泥气笑道:“胡说八道!”
你小子当是我们竹枝派是正阳山吗?
说实话,老人真心不舍得赶陈旧走。
不光是他白泥,其实裁玉山的老匠人们,都喜欢这个能吹牛、喝得酒、做事还认真仔细的年轻人。
每次夜钓有了鱼获,年轻人经常系上围裙下厨,邀请老人们在闲暇时一起喝个小酒,听采石匠、采玉人们说些老掉牙的老故事。
陈旧斩钉截铁道:“白伯,我今儿还真就把狠话撂在这里了,要是没个能说服我的正当理由,我可不走,辛辛苦苦为哪般,不就是还想着白伯引荐一番,在竹枝派捞个谱牒身份呢。”
白泥笑道:“怎么,真被他们说中了,是你小子穷归穷,心气却高,觉得我们郭掌门尚无道侣,有想法?”
陈旧这次是真急眼了,“放他娘的臭屁,这帮家伙跟碎嘴老娘们似的乱嚼舌头,回头老子就让他们把酒菜都给吐出来,还想着吃鱼喝酒是吧,吃屎喝尿去……”
看着骂骂咧咧的年轻人,老人拍了拍陈旧的肩膀,说道:“听句劝,走吧。”
陈旧默然,重新蹲在地上,捡起鱼竿,撮饵挂钩,抛竿入水。
老人坐在一旁,也不舍得与年轻人说什么重话,笑道:“不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觉得有机会郭掌门与结为道侣吧?”
陈旧无奈道:“就算郭掌门喜欢我,我都不喜欢她。”
老人笑道:“哦?心里边有喜欢的姑娘了?”
陈旧咧嘴一笑,“有啊,而且就快娶过门了。”
老人点头说道:“好事啊,到时候记得给我发喜帖,我肯定去喝喜酒,能不能坐主桌?”
前提是如果还有机会喝喜酒,老人就一定去。
陈旧笑道:“只要白伯敢坐主桌,我就没意见。”
老人微笑道:“陈旧,你以后这个吹牛不打草稿的臭毛病,能不能改改?”
陈旧盯着水面的那根鱼线,小声问道:“白伯,你跟我透个底,说句实话,咱们竹枝派是不是遇到大-麻烦了?是正阳山那边?”
白泥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是不好跟你说这个的,总之就是遇到了个过不去的坎,至于跟正阳山有没有关系,你不用知道,心里有数就好了。总之你早点离开,置身事外,我不会害你。”
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老人起身离开。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老人的背影,收回视线后,继续钓鱼。
两百年前,郭惠风亲自与青灵国朝廷签订了一份山水契约,续租裁玉山,为期两百年。刚好今年就要马上到期。
作为竹枝派最大、也是唯一聚宝盆所在的裁玉山,肯定想着续约。
先前夏侯瓒跑过来催账收租,看似平常事,实则就像郭惠风猜测一般,不管是正阳山水龙峰晏剑仙暗中授意,还是夏侯瓒自己想着将功补过,反正遭罪的,都是小门小户的竹枝派。竹枝派确实有所谓的优先续约,但是这个看似白纸黑字写在契约里边的条款,可有可无。
陈平安身后的那座裁玉山,已经被持续开采数百年之久,按照先前青灵国地师最新的勘验结果,所有玉石储量,估价一百二十颗谷雨钱。
这还是不计开采成本,刨开竹枝派必须支付给自家练气士和匠人的俸禄薪水,以及某些与青灵国达官显贵打点关系的额外支出。
何况作为正阳山的藩属门派之一,竹枝派每年还需要与正阳山分账。这么一笔笔神仙钱扣除下来,竹枝派未来百年之内,就算将一座裁玉山采掘殆尽,撑死了也就值个三十,五十颗谷雨钱?所以郭惠风一开始打算,让白泥的师父,竹枝派的管钱修士,去与青灵国朝廷开价三十颗谷雨钱,是很有诚意的。
竹枝派分出了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郭惠风出自裁玉山一脉,掌律祖师凌燮则出自鸡足山,道号“雨期”,弟子梁玉屏,就是这位女子掌律兼鸡足山峰主的高徒。
第二天一大早,白泥就先走了一趟山脚某处屋舍,那个当外门典客的年轻人还是走了,老人如释重负,再去了趟附近的裁玉山账房,结果发现陈旧没有领取那笔算是遣散费的神仙钱,老人笑骂一句,臭小子,气性还蛮大。
如果撞见了陈旧,老人难免想要教训一句,你又不是一个手头多宽裕的神仙老爷,都是快要娶媳妇的人了,何必跟钱较劲。
野溪畔,一场风雨吹起杏花如飞雪。
白泥撑伞散步在水边,想要多看几眼不知以后还能否再见的杏花,老人走着走着,才发现用心看旧风景,就像是新风景。
原本朝夕相对的故乡山水,倒像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阵阵风吹花落,就更像是一位愁眉不展的消瘦美人了。
老人一路走到与溪水汇入蕲河的交界处,发现有水边一粒黑点,孤零零,背影萧索,瞧着怪可怜的。
走近一看,发现一个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的钓鱼客,年轻容貌,道士装束。
对方自称是个撞府冲州的江湖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确实混得落魄了些,今儿凑巧路过宝地,冒雨钓几条鱼充饥。
白泥随口笑问一句道长鱼获如何,道士神色尴尬,说还行,等到雨后天晴,生火起锅,今儿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约莫是猜出了老人是裁玉山那边的谱牒修士,又见老人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的意思,跑到别人山门口钓鱼的外乡道士,到底还要点脸,便有些不自在。
白泥倒是不介意外人来此钓鱼,不说蕲河,便是野溪,难不成水中鱼儿身上还刻谁的名字了?
老人其实原本对钓鱼不感兴趣,只是典客陈旧熟稔此道,久而久之,老人就看出些门道趣味了,何况就像陈旧说的,很多时候,看人钓鱼,便如梦中闻书声,皆有别趣,何况还是看人钓鱼连杆,就像喝不花钱的酒,可以浇块磊。年轻道士钓技相当不俗,也不见他如何补窝子,就接连钓了好几尾肥硕鲫鱼,道士闷不吭声,结果又钓着了几条,眼瞅着那只竹编鱼篓都快装不下了,道士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一句,一锅炖不下,吃不完剩下的,可以带去市井鱼市卖钱,换点盘缠。
白泥点点头,转身离去。
撑伞老人没走出几条,听到身后传来鱼线骤然绷直、然后就是一阵大鱼拉线的声响。
听声音,白泥就知道是钓着大鱼了,老人替那道士高兴几分,也没想着看人遛鱼,片刻之后,道士高声喊道:“那位老伯,且留步,买不买鱼?!此鱼瞧着很是古怪,神异非凡,你瞅瞅,额头有字哩!”
道士此刻丢了鱼竿,盘腿而坐,怀捧着一尾得有半人长的金鳞赤尾大鲤鱼,伸手按住鱼额,满脸涨红道:“价格好商量!”
白泥转身笑问道:“说说看,什么字?”
道士兴高采烈,拍打鱼额,“泥金色文字,只余下一个半边的‘角’,贫道还依稀认得,其余痕迹如浅淡鸟篆,岁月太久,如古碑字迹漫漶不明了。只说鲤鱼额头有个角字,这等征兆,还了得?!可别是成精了,给贫道炖了吃多可惜,再说贫道也担心遭天谴挨雷劈,老伯,你看咱俩有缘,又是你家门口钓上来的大鲤鱼,不如买回家中养着,这等祥瑞之物,几颗神仙钱算什么,老伯你说是也不是……”
撑伞老人有些无奈,当我白泥是那种三岁小儿吗?你这外乡道士,钓鱼就钓鱼,怎么还骗上钱了。
不过老人还是耐心听着那个道士在那边胡说八道,也没揭穿对方,心想要是陈旧还在这边,估计双方有的聊。
天底下骗子作假卖古董,总之就是一张嘴,都靠讲故事,不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老人就记得陈旧曾经说过一种走偏门的赚钱营生,某些临水的仙家渡口附近,常有骗子事先备好一条额头刻字的鱼,最好是那种卖相好的鲤鱼,必须是红色,金色更佳,用此鱼必然是走江河大渎水入海、多年之后复归陆地水域的话术,类似书上有载,某某君主曾经朱笔题字,敢情莫非就是这条,诸位仙师帮忙掌掌眼……再加上旁边安排几个托帮着起哄,率先开价,专门坑骗那些看过些书、又读书不多的山上神仙。
其实老人一直很怀疑陈旧自己就做过这种勾当,不然就是那种给人当托再事后坐地分赃的。
白泥叹了口气,这些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混口饭吃确实不容易,便挥挥手,示意那个道士别费劲了,去别处骗钱去。
嗡嗡开口,含糊不清。鲤鱼嘴边两条金色鱼须颤颤巍巍,悬空如水草飘摇。
道士愈发卖力,扯开嗓子喊道:“老伯,你听见没,这条鱼真会开口说话,实在太吓人了!内容听不懂,多半是别洲雅言。”
那条只差半步就能炼形成功的金色鲤鱼,确实从海中入大渎一路游来此地蕲河,散心而已,在那中土白帝城附近,它功亏一篑,未能鲤鱼跳龙门,境界跌跌不休,但是靠着一身残余道气与龙气相互缠绕的气象,沿途一众水府祠庙都不敢阻拦,它原本优哉游哉,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就被这个好似守株待兔的王八蛋道士,用那种锚鱼的最下作手段给钓上岸了,这会儿还生疼,它忍不住骂道:“臭道士,赶紧松手!不当个人!”
道士满脸埋怨,唉了一声,赶紧伸手捂住那条太液池旧物的鱼嘴,“谈买卖呢,道友你先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