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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金家。
紫禁城没有春秋,是冬夏格外长,金寒池并不喜欢春天,冬日的雪化了,再裹上春风里的杂尘,地上便是一层层黑汤,到了这些日子他是不喜欢出门的,他怕脏了鞋。
金寒池仍是不大喜欢说话,在这段时间里,处理了金家的生意后,他便藏在第六道跨院东北角那座耸立高起的藏丑楼中。
依着金寒池的性格,天底下的东西,他总喜欢好的、美的、闪闪发光的,而这藏丑楼的名字未免太难听,总让人觉得好像谁藏在这里,谁就成了那个丑,如若不是这个“丑”字对于金家上下有着不同含义的话,他或许会很厌恶这里。
金家詹丑蛊门,其詹,自然就是取自“蟾”之无虫詹,亦有另外的解释,说金家的开山老祖便叫金詹,故而取名如此,丑嘛,也是实话,毕竟金家的确是以样貌丑陋的蟾蜍为其主蛊。
但是在所有金家蛊师眼中看来,丑不丑无所谓,重要的是,蟾蜍是他们的命。
金寒池此刻躲在藏丑楼中,就是在找救他命的法子--是,要让他说真话,的确如同要金寒池的命一般,隐藏在他血脉之中的吐真蛊让金寒池没办法张口说话,手头的所有事情都因此停滞,更要命的是,他好不容易打定决心说出了关于休仟的事情,他自以为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却被叶君霖所揭露的真相如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了自己脸上。
不行,这些事情金寒池不愿再想,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多花心思去处理金家的生意,处理金家的秘密,处理……反正不是处理感情,不是处理守在门外的休伶。
自从回到金家之后,金寒池第一不饮酒,第二不对休伶说话,他只是闷头在藏丑楼中翻阅金家蛊门典籍,寻找解开自己身上吐真蛊的办法。
这吐真蛊是金寒池下给守汶的,而后又被那小子不知以什么方式反噬在自己身上,在那之后,金寒池用尽办法,竟然解不开反噬在自己身上的詹丑吐真蛊,这让金寒池很是恼怒却又无处发泄。
藏丑楼里不见光,金寒池面前的白蜡燃到了头儿,烛火猛地高高蹿了一下之后便彻底熄灭了,化作黑暗中金寒池不得见的青烟,他这才揉揉眼睛自楼上下来,只见门外天色已经暗了,夕阳照在碧瓦上闪闪发光,往上看是一片柳条发枝随风摇曳的柔美春景,往下看却是院落中无论怎么扫也扫不尽的化雪和泥。
休伶仍站在门口,仍穿着她那一身黑色的衣裳,金寒池假装视而不见,反正他知道就算自己一言不发,不管自己去了哪儿,她也总会跟在后面。
只是,此刻在休伶对面还多了个人,来者穿着一身藏蓝色绣福禄纹长衫配黑色锦缎马褂,头上则带着一顶西式礼帽,文明棍儿倒是没拄,留在了门外,生怕被金寒池的爹看到后会受到训斥,他顶见不得这中不中西不西的打扮,这礼帽许是一时间忘了摘,不过好在金寒池并没那么古板。
来者叫金顺,也是金家门徒,论年纪的话,算金寒池的叔叔辈儿,但因他身为金家门徒,所以即便年纪较长,也只能乖乖跪在这年轻的金家族长面前。
“族长,”金顺听见了脚步声,人仍不敢回头,只是垂着头低眉顺目道:“金顺来同族长告辞。”
金寒池随意扬了扬手道:“起来吧,这劳什子规矩看得人腻得慌。”
“是,”有了金寒池的允许,金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长衫膝盖位置已经被泥水浸透,他却全不在意,对着金寒池一笑道:“听休伶姑娘说族长在里面看书,金顺这就在外面等着来着,不敢搅扰您。”
金寒池没有与金顺废话的意思,他摆弄着手上的扳指,对着金顺问道:“上海的事情可是已经打理好了?”
“盘子是差不多齐活儿了,本来也是接三爷的盘子,三爷做事儿那多缜密,轮不着我跟着操心着急。”
金顺口中说的三爷,算亲戚关系是金寒池的三叔,但只是姑表亲,而非他金家嫡系血脉,此人之前一直经营金家在上海的船运码头,无奈如今年事已高,就被接回了北平养老,而金顺则被安排着前往上海接替三爷,成为海运生意的负责人。
金家人丁不旺,本族都留在北平处理家族内的重要事宜,至于这些单纯的生意,金寒池并不看重,旁系没有那么多人手,交给门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反正没有落到旁人手里,而金顺跟在金家日子也不短了,且如他所说,金寒池的表三叔儿之前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金顺只需全盘接收、稍作调整便是。
“行了,那也就没什么好嘱咐的了。”
“是,顺儿今个儿就是来跟您道个别。”
金寒池摆摆手道:“又不是什么山高水远,上海的话,我也时常会去,如今世道不像往昔,火车一开,天南海北也是近在眼前,行了,我也不留你,回去早早歇着,明日……”
话说到这儿,金寒池突然停了下来,金顺也立马一脸紧张地望向金寒池,只见他微微闭目沉思片刻,抬头道:“我想起来了,三叔回来时同我说过,上海的码头停了几条日本人的海运航线,说是之前船上的东西有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还没查明,不过在那之前,航线还是不要给他们开,至于要怎么去说,不用我教你吧?”
“是!是!”金顺心领神会,且不说金寒池的性格是从哪儿来的,反正金家上上下下不是混官场就是混商场,比起来那是一个赛一个的机灵油滑,他忙不迭应声道:“东洋人不会打太极,老祖宗没教过他们!”
“总之你去处理就好,”金寒池抬眼看了看天边的夕阳,听下人说休伶最近闹胃口不好,他让人准备了汤羹,凉了可不好,想到这里,金寒池摆摆手,“走吧,有什么事情发电报打电话都能说,不用在这儿浪费口舌。”
金顺点头,起身迅速离门而去,他一路沿着弯曲盘绕的游廊自旁门出了庞大如迷宫般的金家,在墙角找到他那根文明棍儿夹在腋下,随后上了他的洋车,用文明棍儿杵了杵车夫消瘦的后脊梁,“走!喳儿胡同。”
自金家至喳儿胡同,拉车的溜溜地跑了一个半时辰,停在珙王爷宅子门口的时候,车夫脸上的汗珠儿滴滴答答往下掉,金顺斜眼瞥了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大钱扔给车夫,“去,给自个儿找点儿吃的,吃完就在外面候着。”
不等车夫那句“谢爷的赏”说完,金顺的文明棍儿早跨过了那道朱漆已剥蚀殆尽的大门。
金顺刚迈过第二道跨院的大门,便听到珙王爷在里面发脾气。
“我说了多少次!晚上有客人来!你就给本王……”说到这里的时候,珙王爷明显停顿了一下,生生将那个“爷”字咽了回去后,才继续怒喝道:“吃这个?”
时代不同,喊了大半辈子的称号此刻也显得不合时宜了,如今再以“王爷”自称,连珙王爷自己都会感到羞愧,这令他的火气更盛,干脆对着跪地不起的管家踹了一脚。
管家已过花甲之年,他自九岁起开始服侍珙王爷的爷爷,年轻时又跟随在老王爷身边,珙王爷落生时,是他抱着送到老王爷手中的,他在这王府中迎来送往地服侍了三代主子,若是朝臣,那得叫三朝元老,可他过了大半生从未遇到过珙王爷如今这般的对待。
是,不光是珙王爷对待他的态度变了,自然也是这宅子的命运变了,由盛转衰,这和大清朝的灭亡一样不可挽留、无法逆转。
其实早在十来年前,管家便已经主动请辞,想要告老还乡,谁知那年大清没了,王爷也不再是王爷了,王府上下大乱,是珙王爷哀声挽留,还请他在陪这王府走一程,当时那情景令管家受宠若惊,万不敢想自己在珙王爷眼中竟如此重要,可如今再看,便知道他只是不想再花钱请一条看门狗罢了。
今日惹得珙王爷发怒的,乃是席上的一桌饭菜--八菜一汤,六荤两素,四冷四热,摆上来的都是宫廷菜,只因当年的厨子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剩下的这些虽然也能对付日常饮食,不过太复杂的菜色却是做不了了,但是,且不说与寻常人家比,就是同如今城中几家老字号的南北大菜相比,这一桌饭菜也是并不逊色的啊。
管家本是跪在地上,此时挨了这么一脚,人便向后倒坐过去,他歪着头,肩膀瑟缩颤抖,看得旁边的允瓛也是不忍心,这便对着父亲轻声道:“罢了,不过只是一桌饭菜,更何况只是给门徒。”
“你懂什么!”珙王爷肥厚的巴掌重重落在桌上,“他在金家是门徒,可在咱们这儿,就是财路!”
正当珙王爷如此说着的时候,金顺已经到了门口,他笑眯眯地望着珙王爷,“见过王爷。”
很显然,珙王爷那一番话都已一字不落地被金顺听在耳中,昔日高高在上的王爷如今也要靠金家的门徒讨生活,这个念头令珙王爷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