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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动物,比如,在小孩子身上可以看到这样一种习性--被家中大人打了,往往反倒当做一桩英雄壮举般,出去逢人便说,但若是被外人打了,便是三缄其口,哪怕咬碎了牙,也不肯露其始末。
为何?
被家中大人打了,总能扯出许多名头为自己遮羞,比如三纲五常啊,比如人伦孝道啊,总之不管说再多,终归是不肯承认自己错了的,而归其本质上,家人打得再狠,皮开肉绽也好,能疼到骨头上,却疼不到心里。
外人则不痛,那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从心底里认定了自己是败军之将,又怎可将自己如何兵败南山道之他人。
这也是愧古可以教中岛菡子识文断字博古通今,却不愿提起甲午海战的原因。
说到甲午海战,就要从起自大清时的海军说起。
中国版图呈一昂首雄鸡状,除沿海一圈外,终归是内陆颇多,而举家自关外而来的满人更不喜水,朝廷上上下下,似乎鲜有人提出以海战为抗夷之措举。
清末讲究“办洋务”、“办夷务”,讲究“师夷长技”,林则徐提出并推动的船炮政策算是开了个头,朝廷上下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林则徐要开创一个怎样的新时代,可一群看客伸长脖子等了许久,经历道光咸丰两代,却发现林则徐只添炮不增船,倒是有明眼人问起,这“船炮政策”的“船”字,莫不是个摆设?
不知是否被这个问题所提醒,林则徐还当真搞了艘船,并当真做成摆设--林则徐斥资自美国商人手中购置一艘一千零捌拾吨的洋船“剑桥”。
朝廷上下的看客们以为林则徐终于要搞出点动静来了,他们看着林则徐在“剑桥”上装置了三十四尊英制大炮,以为他就要出海去与英国人海上对决,却不想,“剑桥”号走出最远的地方便是珠江口,林则徐将“剑桥”横在珠江口,信誓旦旦称此举一来是以“剑桥”号为障碍物,阻挡英吉利的舰队进入珠江口,二来是以庞大的“剑桥”号作为炮台。
除去所有过于美好的设想,这“剑桥”号真正的用途,就真的仅仅只是名符其实的摆设了。
如果“剑桥”号会说话,不知会否感慨自己怀才不遇,长枪短炮加身,却连海都未能出,更别说是迎战。
大概也是老天爷感受到“剑桥”号的心有不甘,虽说对大清不公,对林则徐不公,可对于一艘战船来说,英国士兵摸上甲板将其开走虽然属于盗窃行为,可终归是好歹让它成为了一艘真正意义上的战船。
相比较下,“孔夫子”可没那么幸运。为了对付联合在一起的太平天国和小刀会,上海道吴健彰购置洋轮命名“孔夫子”来加以助剿,只可惜“孔夫子”在吴健彰手中并未做出什么惊艳之举,吴健彰干脆将“孔夫子”拱手送给江南大营,谁知江南大营的向荣更是将其拒之门外,只因“孔夫子”在长江内也常常搁浅,论其利弊,还不如能躲进芦苇蒿子里的小舢板。
中华泱泱大国,自古以来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古有万国朝贡,可以说是拥有所有最好的东西,但如此博大的国土,就是容不下最时兴的战舰。
屡次碰壁后,大臣们老老实实地回归了玩炮的老本行。
洋枪洋炮购自国外,所费不赀,而炮弹的消耗量极大,如此枪林弹雨着实令人肉疼,故而在太平天国被平之际,身为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和闽浙总督左宗棠决意开辟一条自给自足之路,而后便有了位于上海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位于马尾的马尾船政局和位于金陵的金陵机器制造局。
曾国藩和左宗棠此举提醒了不少朝中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和湖广总督张之洞便在其中,这阵铸造之风很快便席卷汉阳、天津和大连,大大小小的制造总局如雨后春笋般遍布华夏。
接下来的事情便显得顺理成章起来,洋人大多是船炮不分家,国人自然也效仿之,各地制造总局纷纷制造出了火轮和炮艇。
而目光长远且魄力十足的左宗棠由此联想下去,自觉既然无需再从洋人手中购置船炮,那么如若国人能自主维修、驾驶乃至设计,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左宗棠迅速将这一想法落之纸上,同治五年,第一所船政学堂于马尾开办,无数英才涌现其中。
关于马尾水师学堂的事情,愧古也不想说,只要提起这个名字,他便会回想起在海上飘摇的那些面孔。
甲午海战之时,北洋舰队共有舰艇十二艘,每艘舰艇各有管带一人,既共十二人,后因两名管带战死,有他人继上,故而前后共一十四人。
愧古与那些人都很熟悉,经常与他们一同把酒言欢,对他们知之甚多,故而愧古清楚记得,那一十四名管带均出身自马尾水师学堂,其中十人同为马尾水师学堂第一期的同窗,管带尚且如此,下面的大副、船员等等,出自马尾水师学堂的,更是不计其数。
一十四名管带乃是马尾水师学堂的人中龙凤,当初出战之时,一个个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然,结果委实难料……
管带中,四人于战中殉国,三人则在战败后愤恨自杀,更有一人含冤而死,至于其他人,在被当做俘虏带往东瀛后,一个个郁郁寡欢萎靡不振,再也无法从他们脸上看到当初海上健儿的身影,即便是回国后,恐怕也再无法以水师身份重回海上。
愧古好似亲眼看到了一代海军从身体到心灵的覆灭。
如若中岛鸿枝有机会前往位于伊豆半岛的三岛,便能看到那艘当初令他既激动又钦佩的中国战舰,在甲午海战后,那艘主力舰被拖至三岛,充当码头上的商用趸船。
这就好比在一场战斗结束后,获胜一方将俘虏来的敌军大将塞进伙房命其充当伙夫。
赢家对败军最大的侮辱,莫过于抹杀其战斗的能力,再无其他能比这更悲痛……
然而思绪飘到这里的时候,愧古突然又笑了,自己在这里堂而皇之为他人感到悲痛的时候,似乎忘了这正是自己眼下的处境。
齐以,日文名愧古,原为甲午海战中被俘军医,后得医药商会会长中岛江沿赏识,将其自俘虏营中解救出来,暂居于中岛家,娶中岛江沿表妹为妻,担任中岛江沿之子女中岛鸿枝及中岛菡子的家师。
想当初自己背井离乡,甚至将庞大的齐家甩手抛给年迈的父亲齐秉医,他做这一切就只为出海参军抗击倭寇,如今却成了日本人的家师……哈,这个念头已经不再让齐以,不,是愧古,这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心酸或是痛苦,反倒仅仅只是好笑罢了。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仆人准备好了晚饭,愧古站起身,正迎上中岛菡子一脸沮丧又失落的目光,他忍不住一笑,人也不作答,只是默默转身走到一只五斗橱旁。
愧古没有什么私人物品,虽然是专属于他的书房,五斗橱里却是空空如也,他拉开最下面一层抽屉,拿出一样牛皮纸包着的包裹。
包裹不大不小四四方方,愧古将它递到中岛菡子手上的时候,菡子疑惑不已,愧古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努努嘴,示意菡子拆开包裹。
愧古是不会带中岛菡子出去赏花的,他的妻子是中岛菡子的表姑,丧夫后在商会内担任要职,是个精明强悍并且对中国文化并不感兴趣的女人,中岛菡子倒是喜欢中国,可自己总不能绕过妻子,单独带这孩子出去。
思来想去,这本就是中国人的花朝节,愧古不想多事,节日可以不过,但不好变了味道。
对面的中岛菡子使劲儿拆了半天仍旧不得要领,干脆从正中将牛皮子撕开一道,绚丽的苏绣立刻出现在她的眼前,引得中岛菡子忍不住惊呼一声,三下五除二拆掉厚厚的牛皮纸。
“是旗袍,”愧古对着拿着旗袍便往自己身上比划的中岛菡子道:“你上次不是问我,中国的男人喜欢看女人穿什么?这旗袍,比起洋装好看很多。”
中岛菡子已经迫不及待回房去试衣服,临走前,对着愧古试探性地问道:“先生,那我……我今天可以穿着它去看花么?我保证,一定不会让其他人知道,我偷偷的去,早早的回来。”
愧古仍旧一脸温和地望向中岛菡子,一根纤细的手指横在唇间,柔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