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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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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孤鸿觉得,文戚很不一样。

    齐家满门那么多的门徒,光是和齐孤鸿一样大的就有五六个,但是,独独这文戚与其他孩子不同。

    身为齐家门徒,孩子们早早就要学习医术,辨识各种草药和昆虫的作用,虽然齐家已经禁蛊,但是齐家蛊族用了百年时间才将这些草药和虫子的作用摸清楚,要真是说抛下就抛下,怕是老祖宗齐秉医也舍不得。

    齐秉医坚信学以致用活学活用是最有效的学习方式,故而孩子们一边学习的时候,就要跟着年纪大的门徒一起前往村寨做游医,为穷苦百姓看病了。

    十来岁的孩子,都正是在贪玩的年纪,能偷懒则偷懒,能耍赖就耍赖,大部分孩子们对于外出游医这种事情多半是好奇,但是走上一两趟之后,便深感无趣,尤其是山高路远,路上不免抱怨连连。

    唯独文戚不一样。

    齐孤鸿自幼乖巧,可就连他也不由得觉得文戚实在是乖得有些过分,简直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齐孤鸿总是忍不住猜测,他觉得文戚那张孩子的面皮下面,一定藏着一张垂垂老矣的脸。

    老成的孩子多讨大人喜欢,或许是因为脑子里的想法与大人相近,但在同龄人看来,实在是无趣、无聊得有些可怜。

    至少在齐孤鸿眼里,他觉得文戚一点儿都不快乐,对他甚至有些同情,可在其他孩子看来,文戚简直是他们的肉中刺眼中钉。

    “你要是有文戚十分之一啊,将来也能给自己混口饭吃!”

    “真是的,你们怎么就不能跟文戚学学?”

    “谁要有个文戚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舍得送出来当门徒?就你们这样的小混蛋,爹娘都懒得管你们,才被送出来吧!”

    文戚、文戚、文戚,文戚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和他一比,他们都一文不值。

    其他孩子们经常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捉弄文戚,就齐孤鸿所见到的,什么在他鞋里放钉子放虫子之类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

    最夸张的,要说是有一年的冬天,文戚每天都会早起练功,恰好齐孤鸿那天早上也起得早,闲逛时无意间走到了门徒们住的院子——说是无意间,可过了很多年后,齐孤鸿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老天指引,注定了要让他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情况下来到文戚身边。

    千古镇的冬日虽然不比北方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但那种冷却是能直往骨子里钻的阴冷,齐孤鸿披着大氅,裹紧了衣领,才勉强止住身体的颤抖。

    那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齐孤鸿在院落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蓝灰色的身影瑟缩不已,静静地站在庭院中。

    是文戚,齐孤鸿走近之后才发现,今日的文戚比往日还要消瘦许多,衣服紧紧地贴着他清瘦的骨头。

    文戚身上的衣服是湿的。

    清晨起来的时候,文戚发现自己所有的衣服不知被谁浸入了深井的冰水中,他就只有两三套衣裳,拎起来滴滴答答的掉水珠儿。

    文戚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这样做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做这事儿的人很有心,生怕前半夜将衣服浸湿了,文戚起床的时候衣服就会干起来,所以一直泡在水里。

    房内所有门徒都沉睡着,在温热的被窝里发出均匀而酣甜的鼾声,他们的面容安详柔和,人畜无害,可做出的事情却冷酷得令人发指。

    可文戚没有喊叫,没有争吵,反正在这种时候,不管他怎么做,也不会有人理会他,而凭着文戚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和他们争吵,给大人们添麻烦。

    文戚默默地将衣服拧干,房间里响起水滴落在盆里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不小,有人因那声音翻了个身,不知是不是正在装睡,因文戚的无奈而偷笑。

    活该啊,谁叫你喜欢装乖来着?谁叫你要早起练功来着?谁叫你和别人不一样,偏要那么拼命,搞得大家都因你而挨骂来着?

    即便什么都不说,文戚都已经想到了其他人心里在说着什么。

    寒风瑟瑟中,文戚依旧在练功,他尽力让自己回想着昨天和年长的门徒学的招式,对,扎稳马步,气贯丹田,力从脚跟生……

    只有尽力让自己完全想着这些事情,文戚才不会因委屈而掉下泪来。

    可齐孤鸿看到文戚的时候,鼻尖儿已经有些酸涩了,他两步冲到文戚面前拽着文戚的胳膊,他的袖子湿漉漉的,透着寒意,齐孤鸿忍不住嚷嚷了一声道:“你有病啊?衣服湿成这样还练功?想死啊?”

    齐孤鸿的声音很大,树梢上沉睡的鸟儿被惊醒,发出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接二连三地飞走了,此时院落中就真的只剩下齐孤鸿和文戚两人,他的声音冲撞在青砖石壁上,发出空荡荡的回音。

    “别喊。”文戚没有看向齐孤鸿,只是急促地嘱咐了一声,“会把别人吵醒的。”

    “都这样了你还怕他们知道?”齐孤鸿已经猜想到是什么人为了什么原因做这种事情,“干这种事儿,缺德不缺德!”

    “你别喊了,”文戚声音低沉,无奈之中还有些恐慌,“没什么的。”

    说到这里,文戚终于抬起头来望向齐孤鸿,目光之中甚至有些哀求。

    齐孤鸿不是什么心事重的人,他看不懂文戚目光之中的复杂情绪,只有文戚自己明白,他没有办法,他只是在做他该做的事情,只是想让自己更努力一点,更好一点,只是不想和别人一样庸庸碌碌,可老天爷将他和别人放在一起,在这个黏黏糊糊水乳交融的整体中,想要挣扎着脱离出来,就必须要付出疼痛的代价。

    “走,”齐孤鸿咬了咬牙,攥着文戚的手腕,“去我那儿。”

    文戚被齐孤鸿强拉着去了齐孤鸿的宅子,作为嫡系单传,齐孤鸿住的地方自然和文戚他们不一样,这还是文戚第一次进齐孤鸿的宅院,高高的飞檐,平整的青砖,文戚好似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不无羡慕地打量着齐孤鸿的房间。

    齐孤鸿的房里很暖和,房内有淡淡的芸香味,左手边是个书房,博古架上摆着各式古董和书籍,那是文戚平日里看不到的古书,还有宽大的书桌,文戚看到时不禁在想,如果自己也有张这么大的书桌就好了,在门徒房里只有张小桌子,铺开宣纸之后连砚台和笔架都放不下。

    文戚被齐孤鸿带进卧房,将他按在床上坐下,那床很软,文戚刚坐下,觉得身子都陷进去了似的,他看到齐孤鸿打开厚重的红木衣柜,里面一件挤着一件挂满了崭新的衣裳。

    “穿这个。”

    齐孤鸿递给文戚的是一件长袍,里面夹着一层薄薄的棉花,轻薄柔软,但手一摸上去便感觉到了那暖意。

    只是,文戚并没有穿,而是打量着齐孤鸿的衣柜,他看到了一套洋式西装,是齐孤鸿去上海时,在洋装店做的,他是齐家的嫡系,这种身份显赫的大家族总免不了应付需要这种西装革履打扮的场合。

    文戚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那套衣裳,他舔了舔嘴唇,心中不停告诉自己不该这样做,可却控制不住本能的渴望,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不说,将来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我……能不能试试那件衣服……”

    十来岁的少年,身材总是相似的消瘦,齐孤鸿的衣服在文戚身上很合身,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转身、举手、插着口袋,恨不得将镜子中每个角度的自己都刻在脑袋里。

    “你喜欢?”齐孤鸿坐在床上望着文戚,他倒不觉得文戚这样有什么不妥,反正他也不觉得文戚和自己有什么区别。

    齐孤鸿很难理解文戚的感受,毕竟他高高在上,虽然知道那些门徒们与他不同,却察觉不到那种不同给文戚之类的门徒们带来的痛苦。

    那种痛苦从小处来说,是吃穿用度不如齐孤鸿,从大处来说,是十来岁的少年从小小年纪就要意识到自己低人一等。

    如果,自己是齐孤鸿,该会有多好……文戚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细细地抚摸着那件呢子西装上的纹路,如果自己是齐孤鸿的话,他就自由了,想什么时候练功就什么时候练功,还可以去留洋,更能学到一般门徒学不到的东西,他一定可以变得很强,很厉害,这样就可以替爹娘报仇……

    这个想法好像一把锥子深深刺痛了文戚的心,人有欲望不痛苦,痛苦的是自己清楚知道自己的欲望永远无法实现。

    见文戚默不作声,齐孤鸿很是大方道:“你喜欢就送给你。”

    送给我?哈……你觉得你送给我的是一套衣裳,还是更多的仇恨?有人恨我,越是有人对我好,他们就会越恨我。

    想到这里,文戚脱掉衣服递给齐孤鸿,重新换上他那套湿漉漉的衣裳,在齐孤鸿房里逗留一阵,衣服已经不再那么凉意彻骨,但文戚知道,等他回到寒风中时,那件衣服很快就会被浸满凉意。

    这种短暂的停留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他穿一会儿齐孤鸿的衣服,他也不会成为齐孤鸿。

    一切都不会有改变,文戚自知命运如此,齐孤鸿那种温暖柔软的生活,他此生无法企及,他是文戚,只能站在冷风中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