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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五年,是日,农历八月二十五日,位于上海的齐孤鸿宅邸里,这座几乎荒废又被重新整修过、曾经寂寥而又短暂热闹过的宅子里,只有弥光一人。
上午时,盲丞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带人出门。
“都跟我走,有一个算一个,”盲丞一边说着,一边系着长衫的扣子,这是一件粗布麻衣,不太符合他平日里绫罗绸缎从不离身的风格,“快去收拾东西,傍晚前,我们要出城门。”
齐家没有太多家丁下仆,此时,衷珩、七树、魏大锤、刑三、吉祥和阿夭等人站在大厅里看着盲丞,一个个都是一头雾水。
大概是没有听到众人的回应声,盲丞停下手中的动作。
“都愣着干嘛?没听明白吗?咱们赶时间!”
弥光推开众人来到盲丞面前,按住了他整理衣衫的手,“你要去哪儿?”
“现在还说不好,路上再算,”盲丞说着,摸出怀里那个巴掌大的青铜罗盘,“先往南边去,瞎子我腿脚不便,得提前上路才能赶得上,就这么日夜兼程,怕是也要个十天半月。”
“去干什么?”
“少奶奶……”盲丞叫了一声,而后想了想,又很快变了口风,嬉皮笑脸地凑到弥光耳边轻声道:“齐少奶奶,您最想见的,是什么人?”
去南边,十天半月,去见弥光最想见的人……
听到这里时,弥光心中已经有了个大概,只是碍于身后还有这么多人在,弥光不好意思暴露自己心中的狂喜,只是犹豫片刻便急急地轻声道:“我也去收拾……”
“且慢,”这次轮到盲丞抓着弥光不放,只见这瞎子清秀的脸上端正了几分颜色,“少奶奶虽然能文能武不让须眉,但这一趟要去的,却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他们去得,我怎么去不得?”
“暂且不说你若有个磕磕碰碰他要闹脾气,大事当前,瞎子不跟你扯儿女情长,七少太太,您是这宅子的女主人,我们是不得不去,您却要在这里坐镇。”
瞎子用力攥着弥光的手,那空荡荡凹陷下去的眼窝就对着弥光的脸,一字一顿,置地铿锵。
一个小时之后,弥光亲自替所有人打包好了行囊,又亲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不在了,”瞎子背着他那贴身的小包袱,笑眯眯道:“您可要自己好生照顾着自己,免得那两位爷回来了拿我们问罪。”
“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瞎子这次没有马上回来,而是略有片刻思索。
“总会回来,一定会,所以,就要劳烦您帮我们好生守着这座宅子了。”
而从眼下这情况看来,弥光似乎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能号令齐家的蛊蛇来看守这座宅院,这份工作好像远远没有盲丞口中千叮咛万嘱咐的那般艰难,但弥光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要来的,还没开始。
当初齐孤鸿与弥光道别的时候,倒是没有像盲丞一样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说自己一定会带唐鬼回来,他只说让弥光一定要保住她自身的周全。
“日本人肯定会来,”当日与高杉介分别时,对方虽然明确表示愿意与齐孤鸿合作,但是齐孤鸿乃是亲眼目睹过中岛江沿和横野下二在这漫长的几十年里是如何对待齐以的,早已亲身体会过那种痛苦的齐孤鸿不得不防,“我虽然不会下齐家的镇宅蛊,但是这些蛊虫至少能够帮你挡住日本人的攻击,而只要他们见过这蛊虫,就不会对你做什么,他们会暂时留着我们,因为还有用。”
弥光此时居高临下地望着不远处的横野下二,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而在这一刻,除了石井和横野下二之外,还有其他人得知了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那个人就是中岛江沿。
以中岛江沿的职位,虽然不能像石井和横野下二知道的那么清楚详细,但根据他所掌握的有限线索,中岛江沿好歹能够确定一个推测,那就是,抓捕齐孤鸿的行动一定失败了。
中岛江沿是在晚饭吃到一半时得到了这个消息的,他去接电话时,碗里的米饭只吃了一半,而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他的饭菜仍摆在桌子上纹丝未动,而中岛江沿坐在书房里,他的思绪在飞驰,人却好像硬生生坐成了一尊雕塑。
二十多年了,太多的事情在中岛江沿的脑袋里翻飞着,有一些是正确的,有一些是错误的,这些事件互相交叠在一起,对中岛江沿来说,就好像是一只杯子,不断有水倒进去又不断洒出来,多年过去之后,杯子仍是那个杯子,里面的水也和当初一样不多不少,好像一切加加减减后都被扯平了,但彼此的命运却在悄无声息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是的,中岛江沿一直在想着的那个人就是愧古,又或者说,他现在不得不称呼他为“齐以”,自己囚禁他那么多年,中岛江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将这个名字还给他了。
只是中岛江沿不知道怎么还,这么多年的恩怨对错根本扯不平,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毫无波澜,在那之下却是波涛暗涌,甚至于,以一个较为阴暗的想法来说,中岛江沿甚至害怕如果自己将真相告诉齐以的话,自己会死在他手中那自己多年求而不得的齐家蛊术之下。
凌晨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中岛江沿的思绪,仆人匆匆忙忙地直接冲进了书房中,可还不等中岛江沿发怒,就从仆人的口中得知中岛菡子又犯病了。
中岛江沿脚步不停地直奔楼下,自从中岛菡子开始变得神志不清之后,先是中岛江沿生怕自己照顾不周,便干脆从前面的小楼搬到女儿所居住的后面那座小楼里,再后来又因为中岛菡子几次失足从楼上掉下去,中岛江沿又将她安置在一楼。
但是即便如此,这个已经连父亲都认不出来的中岛菡子每天却还是能想出各种各样出人意料的方式来伤害自己。
以至于中岛江沿几乎因此落下病根,没当仆人突然跑来时,他不光会浑身冒冷汗,右手也会不停颤抖,好像癫痫发作一般。
伴随着中岛江沿一步步跌跌撞撞地冲向中岛菡子的房间,走廊上也接二连三地响起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中岛江沿早已不在意菡子又在发狂的时候摔碎了什么珍贵的古董,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这孩子千万不要伤到她自己……
就在中岛江沿带着这个想法刚来到门口的时候,房间里混乱的响声却突然停了下来。
急促的喘息声正在渐渐变得平稳,一声声温柔低沉的声音间杂其中,中岛江沿来到门口,正看到中岛菡子跪在地上,同样跪在对面并将她搂在怀中的,正是齐以。
“没什么,好了……好了,不要怕……”
齐以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抚摸着中岛菡子的长发,而她的表情也因此渐渐变得温柔而顺从起来,好像个天真而又粘人的孩子一样,她紧紧地拉着齐以的手,跟着他一步步来到床边。
整个中岛家,包括从小看着中岛菡子长大的中岛江沿和中岛鸿枝在内,上上下下就只有齐以一人能够安抚中岛菡子的癫狂,中岛江沿知道她之所以会在齐以的安抚下平静下来,乃是因为对他有着依赖和信任,可中岛江沿想不通的是,自己是她的父亲,从她出生起到现在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
或许唯一能够作为解释的理由就是报应吧,这就是自己囚禁齐以多年后,上苍对自己的惩罚。
“没什么,”说这话时,齐以拉着一把椅子坐在中岛菡子的床边,他随意披着一件外套,赤着一只脚,不知是来的路上跑丢了还是根本没来得及穿,但齐以并不在意,他的面容疲惫,另一只手却仍是悬空着送到中岛菡子枕边,任由她就这么紧紧地握着,生怕自己抽出手后会将她再度惊醒或陷入噩梦,“可能是做噩梦了吧。”
这话令中岛江沿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沉重的感触,因刚刚中岛菡子的发狂,房间里此时一片狼藉,中岛江沿干脆就席地而坐,视线刚好与菡子微微眨动的睫毛相对,他不知道她在做着什么样的梦,不知是怎样的噩梦会让她如此恐惧癫狂。
会是因为自己被人囚禁多年么?会是因为她从小失去父亲的保护和陪伴么?这就是中岛江沿心中的感慨,他隐约觉得或许女儿的梦魇,正是自己对其他人所做的恶性。
“齐……”中岛江沿说到这里,喉头一阵哽咽,终究还是没能叫出那个名字,在齐以一只手被中岛菡子握着的同时,中岛江沿拉住了齐以的另一只手,“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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