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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上车吧。”
弥光站在日军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她不知道自己当日曾在袁兢家见过金寒池,但凡她若是记得当日的情况,恐怕很难相信那个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男人此时竟会如此狼狈。
金寒池仅着一身单衣,在寒风之中虽然未曾瑟瑟发抖,但也已是面无血色。
而在他怀中的休伶面无血色,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她被金寒池抱在怀里,小腿的枪伤伤口中,血流如注,鲜血在她的小腿上分岔出数条脉络,最终又聚拢汇交在脚踝处,一滴滴洒落在地上,渗透并侵蚀浅灰色的水泥地,弥光盯着那片血迹,心中莫名其妙生出一种想法——
这女子在这片地面上留下了她的痕迹,从今往后无论这些日本士兵如何洗刷,这些痕迹都不会被抹去,将来这片宅子或许会转手归属他人,或许是日本人、德国人抑或美国人,宅子的新主人将在这里进进出出,将看到这片奇怪的血迹,却无从揣测这片血迹的来由。
人活在世上总会留下痕迹,在人不停留下痕迹的同时也在追寻别人的痕迹,自己也是如此。
弥光这样想着的时候,金寒池正站在路边看向远方,弥光见金寒池对自己的话没有反应,再次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黑色轿车,“你住在什么地方?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金寒池终于回过头来看向弥光,他用一种令弥光有些不舒服的审视目光上下打量着弥光。
弥光一眼便能看出金寒池身上的老派作风,瞧他的穿着,不算富甲一方也至少是家境优渥,像他这个年纪、这种经济能力的年轻人,多是喜欢洋装的,很少见有人会像他一样对长袍马褂如此执着。
如是这般,那这目光也就不算奇怪了,弥光轻咳一声,挑眉望着金寒池道:“你不用妄自揣测,想知道什么就直说。”
“那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这人与齐孤鸿认识,而自己与齐孤鸿又是同时出现的,在齐孤鸿与日本人推杯换盏的时候,又出来代替齐孤鸿送他离开,弥光心中想笑,满不在意道:“我是他的内人。”
弥光故意用“内人”这种老式称呼,言语之中已经不用再强调他对金寒池老派作风的鄙夷。
“这个家伙变了。”
有这么个奇怪的说法,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很难察觉到身边的人发生变化,反倒是平日里不常相见的人会在一瞬间感受到异样,就好比金寒池对齐孤鸿。
其实说起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金寒池却莫名其妙地将齐孤鸿当成了朋友,这件事情在金寒池看来顺理成章得根本不需质疑——为什么不呢?他是金寒池,高高在上的金寒池,有什么人会选择不和他做朋友呢?
但偏偏就是这种感觉是让金寒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因为齐孤鸿变了,以前的金寒池能肯定齐孤鸿没理由不和自己做朋友,现在的情况让他有所犹豫,向来对自己的地位没有任何怀疑的金寒池在此时的齐孤鸿面前,开始有所动摇。
这个家伙的确是变了,在短短时间内,变得让金寒池在他面前都没了底气。
弥光并不知道这金寒池和齐孤鸿的交情有几深几浅,听到这话的时候,弥光忍不住将视线投向背后那明明暗暗的窗户,有一个人影映在窗帘上,那人挥着手侃侃而谈,弥光不能确定那个身影是不是齐孤鸿。
她对齐孤鸿并不熟悉,更谈不上看到个影子就能判断出是不是他,但她能体会金寒池话里的意思。
“人都是会变的,变了未必是好事,不变也未必是不好的,”弥光轻声呢喃着,似乎是在对金寒池说话,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重要的是,对他来说你是谁,他打算怎么对待你。”
其实,在弥光尚未察觉的时候,这些想法早已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只是,弥光无法面对却也无法逃避,她只能拖延,只能等着唐鬼回来,她想和唐鬼分享齐孤鸿身上的改变,却在此刻不知不觉地在金寒池提起这件事情时,毫无察觉地说出了她始终竭力压进她心中那一汪池水里的木葫芦。
“那他对你呢?这变化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
弥光愣了一下,这是一个她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弥光压根儿不担心齐孤鸿会对她怎样,变化与否都不重要,这个想法之所以能百转千回地在她心中缠扰不休,是因为唐鬼,弥光生怕唐鬼再回来的时候,后来的齐孤鸿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值得让唐鬼甘心情愿不顾一切的人,她怕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像个笑话般毫无意义。
金寒池突然露出的笑容打断了弥光的思绪,他望着弥光,用笃定的语气一字一顿道:“看来你这位齐太太做的不是很称职呢。”
“你想说什么?”
“你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关于齐孤鸿身上发生的变化,金寒池的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推测,而弥光刚刚出自本能的呆愣,则让金寒池彻底坚定了他的想法,“或许这话你不爱听,当然,爱听与否还要看你和他在一起的原因,我只是说,你不是齐太太,因为齐先生的世界里没有你。”
弥光一时语塞,只能静静地看着金寒池,夜风有些冷,但却冷不过金寒池的话,弥光倒也不是伤心,只是觉得胆寒,这家伙的眼神之毒辣,的确足以让弥光感到可怕。
对话进行到这一地步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好在,正当弥光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对话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自弥光的轿车旁经过,不偏不倚正停在金寒池身边。
司机殷勤下车帮金寒池拉开车门,金寒池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休伶放进后座上后,自己从另一侧上车,轻柔地将她半个身子拽进自己怀里。
待到金寒池坐稳后,司机才帮忙关上车门,他将这一切看在眼底,虽然跟着金寒池有一阵子,然而面对这位神出鬼没的主人,司机却从未猜透他的想法过,就比如今天,司机始终不知道金寒池下车后在寺庙四角埋下的詹丑蛊时,其实已经将虫师操控在罗汉体内的虫尸取而代之;司机也不知道金寒池在寺庙里只身一人用詹丑蛊对付了十几个蛊罗汉,他因担心休伶而失去理智,撇下司机后,用蛊术穿墙过院,眨眼间便出现在日军俱乐部;他更不知道就在刚刚,金寒池几乎为了休伶差点儿在日本人面前动用蛊术,毕竟,在日本人面前暴露身份,对蛊门中人来说,简直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推上死刑台……
自然,此时此刻,司机也不明白躺在金寒池怀里的这个红衣女子对金寒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他静静地望着后座的休伶,若说长相,这女子样貌算不上美艳、气质也算不上过人,凭着金寒池的地位,类似的女子那是一抓一大把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在金寒池脸上看到了那么浓重的愧疚和忧伤?
车下的弥光并不在意司机思考着的这些问题,她眼看着并未与自己道别的金寒池驾车远去,在狭小的后车玻璃里,弥光看着金寒池孤独的背影,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弥光希望以后不会再见到这金寒池,也不用再与他打交道,倒说不上讨厌,她只是觉得留在这个世界里会加深他的孤独和痛苦,虽然尚且不知是敌是友,弥光却希望金寒池能远离他们,远离她、唐鬼、齐孤鸿这种人。
然而弥光心里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局面如此,早已是谁都逃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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