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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驰乐拉着关靖泽折返。
这时吴弃疾已经脸色凝重地走了出来,见郑彤一脸关切,他叹息着说:“你家老爷子早就知道结果了。”
郑存汉知道这会儿再也没办法瞒下去,闭上眼睛坦白:“我都说了不用折腾,我自己命我不知道爱惜吗?都是因为没有办法,这根本是没有办法的事!”
吴弃疾拿出郑存汉藏着的检验报告:“是胃癌。”
癌这个词在这个时代还是很陌生的概念,不过郑彤和关振远都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对这些新概念都有所涉猎。郑彤的脸色马上就变白了,癌症的学名是拉丁文中的“蟹”衍生出来的,意思是这种病会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横行霸道;而中文的癌字更是形象地表现出癌症的症状——颗颗累垂,毒根深藏。
用“赛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癌变的细胞长得特别快,所以某个部位会快速增殖,于是某些地方就会出现肿瘤。即使摘除了肿瘤,病灶却还在体内,一有机会依然会继续增殖。
在中医典籍的记叙中癌症的记载并不多,郑彤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一听到这个结果顿时失了分寸。
关振远比她要镇定一点,他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是胃癌早期吗?”
吴弃疾说:“以国内现在的医疗水平,能检测出来就说明已经到了晚期。”
郑彤说:“不可能!”
郑存汉见郑彤面白如纸,厉声说:“别摆出这样子,我都半截身体入土了,有什么好怕的?”
吴弃疾说:“我在东瀛做过三年这个方向的研究,跟那边的导师一起做了一系列临床试验,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希望能让我试一试。”
郑彤眼底燃起了一丝希望:“可以痊愈吗?”
吴弃疾摇摇头。
郑存汉难得肯配合:“别整天想那么多,放心吧,我接下来会去吴医生那边住一段时间,好好接受治疗。你三叔张罗了饭菜,过去吃饭。”
郑彤惊讶地看向吴弃疾,不知他是怎么说服郑存汉的。
吴弃疾朝她一笑,没打算说出自己威胁郑存汉的事。
郑彤将他往客厅那边领。
郑存汉把目光移到郑驰乐身上,喊住他说:“郑驰乐,你跟我过来一下。”
郑驰乐听到郑存汉的叫唤先是一愣,然后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瘦老头。
那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郑存汉一眼,在他心里这个瘦老头等同于苛刻、严厉、不近人情,可是在真相揭开之后,他才意识到在郑存汉那看似没有半点人情味的种种举措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郑驰乐小跑在郑存汉身后跟他进了院子。
在郑驰乐迟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郑存汉蓦然转过身,瞪着他质问:“你是不是跟那个吴医生胡说八道了?”
郑驰乐的心咯噔一跳,隐隐抓到了郑存汉配合吴弃疾的原因。
虽然自己被冤枉了,可郑驰乐还是得给吴弃疾喝一声彩:干得好!对这个扭拧的老头子就是得用非常手段!
这个有可能是自己的“师兄”的吴弃疾行事果然跟季春来全然不同,要是季春来在这儿非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不可。
但郑驰乐觉得这样可痛快了,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办!
郑驰乐这么想着,心情却还是轻松不起来。他郑重地向郑存汉保证:“老头子你就放心吧,我没那个想法了,姐永远是我姐,我永远不会再嚷嚷着要相认。”
郑存汉原本准备狠狠骂醒郑驰乐,突然听到他这样保证反而愣住了。
他对上郑驰乐的眼睛,突然发现这个外孙已经成长到可以坚强面对一切,那个跟他对吼、那个躲在晒谷场痛哭、那个负气般不再回家的小小个的郑驰乐,在不知不觉见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郑重其事表明心迹的已然懂事的郑驰乐。
郑存汉早年扛过枪、差点就死在战场上,中年丧了妻、女儿又遭变故,性格在别人看来阴沉又难以亲近,如果有人知道了郑驰乐是他的亲外孙,肯定会唾骂他这个恶毒老头儿的狠心。
可郑存汉并没有那么狠心,他看着外孙想要亲近他母亲的天性被自己硬生生扼杀,心里比谁都要难受。
所以在对视片刻后,郑存汉做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举动:他上前抱住了自己的亲外孙。
这个外孙还在郑彤肚子里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要将这条生命早早地扼杀、这个外孙小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给他半点好脸色——更别提抱他,在郑彤眼里他是非常厌恶这个外孙的,厌恶到这个外孙但凡有半点任性就对他破口大骂,骂得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然而早逝的妻子只给他留下郑彤一个女儿,他身体不行,脾气又差,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没有及时拧转郑彤的叛逆,搞得少不经事的郑彤不知自爱地未婚生子。直到知道那个人结婚以后这个女儿逐渐变得懂事起来,背着对外宣称是她“弟弟”的郑驰乐考上了大学、当上了乘风机械厂的骨干,最后还成为了乘风的女厂长、认识了有意二婚的关振远。
他唯一的女儿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怎么能让那些过往再来毁掉来之不易的幸福?
只是他的外孙却要遭罪……
郑存汉搂住个头早就慢慢拔高的郑驰乐,哽咽着说:“好样的!我就知道我们家乐乐比谁都要聪明!这样对你好,对你……对你姐也好!”他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
郑驰乐第一次看到郑存汉的这一面,整颗心都在发颤。
他不聪明,他一点都不聪明!
他要是真的看得透这一切的话,就不会毫不留恋地离家远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郑驰乐拼命忍着泪,泪水却还是不断地往下流。
“前世”从不向对方表露半点感情的一老一少都心酸难抑。
不过郑驰乐并非十一岁的郑驰乐,郑存汉又是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郑存汉,所以他们的泪水爆发得快,收回也很快。
郑驰乐仗着自己年纪小,小脸蛋儿在郑存汉的衣服上左蹭右蹭,眼泪鼻涕都抹得干干净净。
郑存汉发现了他的意图,骂道:“你这小崽子!才刚夸你两句尾巴就翘了起来,你再擦下去这衣服就归你洗了!”
郑驰乐嬉皮笑脸地将两腿一并,给郑存汉敬了个军礼:“没问题,长官尽管吩咐!”
郑存汉又好气又好笑:“少贫嘴,去吃饭!”
一老一少来到客厅的时候,里边的气氛有些沉凝。
郑彤似乎又跟吴弃疾确认了什么,脸上心事重重。
郑驰乐搬着凳子直接插到郑彤身边:“姐你最爱吃三叔烧的鱼!我给你夹!姐夫你喜欢吃什么?嘿哟,后山产的莴笋要不要,瞧着正新鲜,大夏天可不好找!”他一拍脑袋,狗腿地挪到吴弃疾那边,“吴先生最重要,要吃这个自家鸡下的蛋吗?跟时下那些人造蛋可不一样,味道鲜美得很,口感倍儿棒!”
被他这么一个个吆喝过去,郑彤顿时哭笑不得:“别没个正形的,坐好吃饭!”她下意识地朝郑存汉看去,却发现郑存汉脸上居然带着点儿笑意。
郑彤有点诧异,要是换了以前郑存汉肯定毫不留情地开骂,那时候乐乐的表情让她看着就心疼,却又不敢护着。到后来她都抢先把郑存汉骂的话给抢了,不轻不重地斥上几句,免得郑存汉骂得太凶。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目光,郑存汉居然破天荒地说:“自家人吃饭没那么多规矩,乐乐爱闹就让他闹。”
郑存汉这么一开口,气氛似乎一下子轻松起来。
吴弃疾去过的地方很多,眼界宽,关振远又非常关心国内的变化,两个人对着一桌家常小菜聊起来竟然非常投契。
郑存汉的病灶在胃里,食欲差,郑驰乐就跑到他身边给他夹菜,变着法子让郑存汉吃多点。
郑彤看着郑驰乐和郑存汉相处融洽,转开脸暗暗抹掉眼角的泪。
不管怎么样都好,他们一老一少能够这么处着就是件大好事。
饭桌上唯一被遗忘的是关靖泽。
他静静地夹了一口面前的莴笋送进嘴里,觉得它吃起来果然跟郑驰乐说的那样鲜爽。
从小到大他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从小到大他都能考出最好的成绩、从小到大他都不需要任何人操心,他看着郑驰乐伤心痛哭或者纵情欢笑,心里总会好奇这些激烈的情绪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
关振远总觉得对他有亏欠,但他打心里认为自己父亲是一个拥有大志向的人,这种愧疚是完全没必要的。
他两世为人,从来都不觉得有谁对不起自己,也没期望过谁给予自己多一点关爱,因为他并不需要。
只是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出现在他生命里仅仅只有那么一年的郑驰乐,居然常常出现在他的睡梦之中。
梦里那个影子依稀是个笑容朗然的少年,他永远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永远肆无忌惮地和朋友结伴而行、有说有笑,他可以冲动地为每一个朋友出头,也可以为了某个比赛耐心地泡在图书馆准备一个月。
那些年从梦中醒来以后关靖泽总是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上一会儿,想着自己当时如果主动上前跟郑驰乐说句话,也许就不会再夜夜梦回。
意识到老天仁慈地把他送回到他们相遇之前,关靖泽也曾想过去找郑驰乐,但他发现自己始终刻意地压抑着心里那份念想,从来没去了解过郑驰乐的过往——他连这时候的郑驰乐在哪里都不知道。
关靖泽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他很快就说服自己静心等待着还有一年才会到来的“重逢”。
没想到郑驰乐也回来了,而且提前出现在他面前。
可惜的是,他好像窥见了阳光的背面。
并不那么光彩耀目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