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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臣的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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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6章 臣的坦白

    张遮是半路上发现东西不见了的。

    只是他自撞见姜雪宁后, 便心神不属, 竟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 又到底是丢在回来的路途上, 还是丢在了临淄王府里。

    于是去而复返。

    空寂的园林中已经没了姜雪宁的身影, 凉亭中也空无一物, 只有两名侍从在收拾亭中留下的狼藉杯盘。

    眼见张遮去而复返, 先前伺候的侍从对他有些印象,上前来弯身一礼,主动问道:“张大人, 怎么了,可是落下什么东西?”

    张遮问:“可曾见过一枚锦囊?”

    那侍从顿时一怔:“是玄底银纹模样吗?”

    张遮道:“你见过?”

    那侍从连连摆手,目光却变得有些奇怪, 神情里也带上了几分为难, 犹豫了片刻才讪讪道:“见是件过,不过方才小的等来这里收拾的时候, 是见姜侍郎家那位千金立在这里, 正拿着一枚锦囊, 和您要找的有些像。她面上瞧着……小的们就没敢上去多问。”

    “……”

    张遮立在阶前, 恍惚极了。

    腰际没了那枚锦囊,有些空荡荡。

    侍从于是觉得眼前这位年轻朝廷命官的神情, 竟有一瞬与他先前所见的那位姜二姑娘重叠在一起, 是一种奇异的、晃悠悠的沉重, 像是黑沉沉的水面下有一面镜子,让折射上来的光都显得昏暗。

    过了好久, 张遮才开口。

    他问:“姜二姑娘走了吗?”

    侍从点点头道:“对,好像已经和姜大人一道回府了。”

    张遮便微微闭上了眼,沉默片刻,才道一声“谢过”。

    侍从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

    再一躬身,抬头已见这位大人重顺着园径向外头走去,分明暖风熏人醉的夏夜,背影渐渐隐没在层叠的廊下灯光尽头时,却仿佛是走在冷寂的秋霜里。

    前日下过一场雨,冲刷了笼罩在京城上空的浮尘,长街的路面也被雨水洗了个干净。

    车马声渐绝。

    于是脚步轻踩在路面上的声音便变得明显起来,空寂,冷清。张遮脑海里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住的地方距离王公贵族们宅邸所聚之处颇有一段距离,过了这片寸土寸金处,两旁楼阁的高度便低了下来,渐次有些笑闹叫卖之声响起。

    今早不慎打翻家中茶壶,母亲叮嘱他回来记得买个新的。

    张遮便进了间打烊晚的瓷器行,选了套简单的邢窑白瓷的茶具,却听瓷器行的掌柜的陪着一名雅客立在多宝格前面叹气。

    “清沽美酒,醉乡酒海,釉色清亮细薄,正称梅之瘦骨。周老板这一只梅瓶碎得可惜,我找了许多能工巧匠,倾力修补,却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远观倒与新瓶无异。”

    “可近赏不得。您观这口颈处,细缝隐微,便巧匠能夺天工,也难以填去旧痕。毕竟是碎过的,您本珍之爱之,往后就更得细心看顾,否则有点磕碰都得散架,不可同弥合如新,刚出窑浑然一体时相比啦。”

    “唉……”

    ……

    张遮朝那一格看去,一只尺高的梅瓶立在当中,天青如玉色,胎质细腻,本有天成之美。可上面却有一道道细微的裂纹,乃是经过了修补后留下的,像是一道道被时光磨浅了却始终难以消去的疤痕。

    柜台前面的伙计朝他看一眼:“公子也想买只梅瓶吗?本店什么都有的,您多看看?”

    张遮才慢慢收回目光,道:“不用了。”

    银钱付讫,带了茶具回家。

    张母知他今日赴宴,怕他免不了席间的应酬,喝多酒,所以备了醒酒汤热着,见他回来,正好端给了他喝。

    张遮心底一阵地酸涩。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感觉到万般的颓然,末了却还是放轻了声音,对蒋氏道:“回来晚了,又让母亲挂心。您身子骨不好,往后还是早些睡吧。”

    怎么说也是自己养大的儿子,蒋氏岂能看不出他心事重重?连着好些天来,他都早出晚归,在衙门里公务一忙起来没个完,若说的确是事多繁杂也就罢了,可瞧着他的模样却好像除了公务,余事皆不愿去想,倒更像借此压住什么一样。

    可他自小便很有主意,什么事都埋在心底。

    蒋氏对他的事情知之不详,眼下看他若无其事模样,便知自己问了他也不会说,索性不问,只道:“便是你父亲当年都没你出息,他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你呀,娘只盼着你安平些,遇到个喜欢的姑娘成个家,就再好不过。至于荣华富贵,好虽是好,可要去追,要去逐,反倒把自己过得很累。”

    张遮没有解释。

    蒋氏叹了口气,便从这间普通的书房里退了出去,叮嘱他也早些睡,然后将门带上。

    刑部有许多卷宗都被他带了回来看。

    如今都高高摞在案头上。

    边上灯盏的光焰轻轻摇动,照着那一行行墨字躺在纸面上,却无法进到眼底。

    张遮觉得这光晃眼,便把灯盏移得远了些。

    于是纸面上的字也暗下来。

    他枯坐在桌案后面,像是案头上砚台里渐渐干涸的水墨一般,一宿都没动上一动。

    初夏的天光来得很早。

    市井里的声音又喧嚣起来。

    蒋氏一早醒来煮上粥,以为张遮与往日一般天不亮已经上朝,便打算趁着天气热起来之前收拾房间整理庭院。谁曾想到得他卧房门前,才把手放上去,门便开了。里头床铺被枕整整齐齐,分明昨夜无人睡过模样。

    再转头一看,书房门却是紧闭。

    天未大亮,还有一点灯光从里透出。

    她犹豫一下,到了门前轻叩:“今日不去上朝吗?”

    张遮坐于案后的身躯,才轻轻动了动,像是终于被人从某个幽暗冷寂之所拉回来般,却是慢慢道:“今日不去。”

    朝议叫大起的日子,他从未耽搁过。

    昨日也不曾说今日告假。

    蒋氏怔住,半晌没声,然后才道:“那我去市上买些菜,等吃了早饭再去衙门吧。”

    她收拾东西出门,拎了只竹编的小篮子。

    早上的集市正是热闹时候。

    挑一只两斤重的黑鲤鱼,买了些嫩姜,香葱,韭菜,还有新鲜的豆腐,最后选一块看着不错的猪肩肉,一道放进竹篮,往家中走。

    去集市时,天还才蒙蒙亮。

    回来时,晨光已然熹微。

    只是当蒋氏转过那熟悉的胡同,看到自己家那旧院时,忽然发现那长着青苔的台阶下,竟立着一名年轻的姑娘。身上穿一袭月白广袖留仙裙,素面朝天,肤色在晨光里显得苍白,微微抬着头,似乎有些呆滞出神地望着那扇斑驳的木门。

    这大清早的……

    蒋氏迟疑一下,走了过去,笑着问:“这位姑娘,是找什么人吗?”

    姜雪宁回过头来,才发觉自己站得久了。

    她看见了蒋氏,寻常模样的妇人,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所经历的风霜,在她面上留下了比同龄妇人更深的痕迹,两鬓霜白,皱纹细细。

    臂弯挎的竹篮里,是刚买回来的新鲜的菜。

    此时略带着几分担忧地看向自己,眉目里却十分慈和。

    他该恨自己的。

    这胡同深处仅有一户人家,姜雪宁已猜出了这妇人的身份,心底里那股愧怍如热泉一般翻涌起来,勉强要笑,眼泪却还往下掉。

    她道:“请问,此处是刑部张大人家么?”

    竟是来找自己那木头儿子的。

    蒋氏见着这么个天仙似光艳照人的姑娘,根本都没往张遮身上想,可见她话没两句先掉了泪,便想起张遮昨夜今早不寻常的种种,一时心里嘀咕:那小子榆木疙瘩敲打不动,别是招惹了人家姑娘又惹了人家伤心吧?

    在河南时还好好的,到京城反不学好!

    倘若他真搞出什么缺德事儿来,看她不请家法,替他那短命爹狠狠地揍他一顿!

    “是,是,这儿就是。”蒋氏都不免手忙脚乱,忙道,“他今日没上朝,正在书房里呢,你快先请进,我给你叫他去!”

    她上前开了门,请姜雪宁入门。

    接着连手上挎着的竹篮都忘了放下,便要去敲那一夜未开的书房门,让张遮出来。

    没成想,还没等她走上台阶,原本紧闭的房门竟然开了。

    张遮手搭着门框,站在门里。

    墨蓝的一身长袍挂在他身上,虽依旧挺得笔直,却给人一种沉默萧索之感。他静静地看向了立在这简陋小院里的姜雪宁,过了好久,才道:“姜二姑娘,请进。”

    姜雪宁也看了他半晌,才抬步走上台阶。

    到得门前时,张遮向里让了让。

    她进了屋。

    张遮才同蒋氏交代了一句,返身将门关上。

    两个一宿没睡的人,面对面坐下。

    茶是昨夜陈茶,已经凉了。

    堆满卷宗的书案上,灯盏灯芯的末端一缕青烟幽浮,已是燃尽。初升的日头从东方,斜斜照进窗前这一张低矮的漆案上,驱散了几分寒气。

    姜雪宁注视着他。

    张遮却低垂目光。

    她轻轻道:“今日本该早朝,张大人却在家中,仿佛知道我会来一般,是在等我吗?”

    张遮沉默。

    姜雪宁双手交覆于跪坐的膝上,一身沉静,笑起来:“我曾表白属意于张大人,张大人却说自己已心有所属。那天我恍恍惚惚的,半点都不服输的性子,竟都忘了问。不知大人中意的这位姑娘,到底是谁呢?”

    张遮案下的手掌悄然紧握。

    他道:“京城人士,寻常人家罢了。”

    张遮也会说谎,也会骗人了。

    姜雪宁眨了眨眼,又问:“张大人才与姚小姐退婚不久,便移情于此人,虽说是寻常人家,可想来才貌该很不差,性情也在我之上吧?”

    张遮好半晌才道:“姜二姑娘无可挑剔,只是在下出身寒微,不敢误姑娘终身。她才貌不能与姑娘相比,性情也并非极好,只是……”

    姜雪宁问:“只是什么?”

    张遮终于抬目看向她,克制而忍耐,心下却异常荒凉,注视着她瞳孔,似乎想讲这面容刻进心底,慢慢地道:“只是我爱重她。”

    姜雪宁突地笑出声来:“那她叫什么名字呢?”

    张遮寂然无言。

    姜雪宁突然好恨他,连那一点虚假的笑都挂不住了:只将袖中藏了许久、也看了一夜的锦囊轻轻放上桌案,那一张薄薄的纸页展开便压在锦囊上,道:“张大人说不出,我来告诉你可好?”

    张遮闭上了眼。

    姜雪宁却一字一句,近乎发狠般,红着眼向他道:“你喜欢的这个人,才不如貌,坏得透顶,不是好人——她姓姜,叫姜雪宁!”

    我意将心向明月。

    那页纸上,难得端正的墨迹,已经渗透,却还未陈旧。

    可张遮的心却已千疮百孔。

    姜雪宁执拗地问:“你怎么能说不喜欢我,你怎么敢说不喜欢我?”

    张遮于是想起了上一世。

    鲜活的她,明艳的她,张扬的她,恣意的她。那时他克制不住那颗僭越的心,想要靠近她。可最终……

    玉山倾,锦屏碎。

    他胸膛里那颗心都似被她锋锐的言语剖了出来,血淋淋挑在刀尖,千百般的苦涌到喉头,又倒落回去,满腹都是酸和涩。

    梅瓶到底是碎过。

    他望着她,仿佛从前世望到今生,终于还是低哑地唤她一声:“娘娘……”

    娘娘。

    眼前这个人,怎么会叫她“娘娘”呢?

    姜雪宁先是感觉到了一种迷茫,随即便晃荡荡地眩晕。那声音隐微的两个字从她耳中传递到心里。眼前的张遮在轻轻摇晃,照进来的日光一片惨白,屋子里好像有雾气升腾起来,让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轰隆隆地乱响。

    她下意识地摇头。

    怎么会呢?

    一定是听错了……

    可心里面却有个声音却冷冷在笑:知道的,你早该知道的!这一世你们才认识多久,他凭什么对你情深义重,喜欢你却还要瞒着你?你没有听错!

    一股锥心之痛,连着无尽的愧疚将她捆缚,让她颓然坐倒。

    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像是有那高高的山岳,沉沉的深渊,将她压垮,任她坠入,她到底承受不住,埋下头捂住脸,控制不住地恸哭。

    张遮无言地走过来,只觉自己像是那残忍的刽子手,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

    前世今生的种种汇集如洪流。

    他半跪在她身侧,喉结微微滚动,终于还是容许了自己这一刻的僭越,轻轻将她拥入怀抱,道:“是臣不好,是臣不好……”

    她哭着道:“你早没告诉我,你骗我……”

    张遮说:“是臣骗了您。”

    姜雪宁憎恶自己,回想起先前的质问,只觉自己荒谬可笑。她哪里配呢?

    她的泪都掉在张遮胸膛,沾湿了他衣襟,将他一颗心浸在里面,也使他确认,的确不该告诉她的:“娘娘,臣也怕。怕您知道,您眼前这个,是上一世的张遮。”

    一旦知道,往事便纷至沓来,生出无穷愧疚。

    她要自由,要得偿所愿。

    可这愧疚,却足以将一个已渐渐抛开前尘往事的人压垮、击倒。她所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新的人,唯有他是她陈旧的羁绊。而太过沉重的过往所裂开的沟壑,纵然两个人都想尽力填补,又怎能弥合如新?

    那样活着,该有多累?

    她在他面前时,一点也不像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