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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山脚下,驿道上缓缓过来两骑马,朝着钱塘府的方向行去。日色正盛,黄尘漫天,人马都有些疲惫了。领头的一人遂牵了马,踱到路边卖水老汉的草棚里休息。后面一人见状,也忙忙地跳下马跟上。两人在屋角一张桌子边对面坐下,摘下斗笠来喝茶,却是两个眉目如画的女郎。 “季阿姊,我们此去钱塘府,真的很危险,很容易就会被宫里的人发现。”后一个女郎道。 季如蓝白了她一眼:“怕什么?你这副打扮有些日子了吧?谅你也不敢露马脚。我有你作护身符,更是高枕无忧。哼!亏你平日里沈兄长沈兄短的,我师兄真的遭了难,你倒做起缩头乌龟来!” 钱丹摆弄着衣带上的花结子,似乎不太习惯。他本来清秀,被季如蓝打扮成女子,居然也楚楚动人。他懦懦道:“不是我害怕,可是那些人都说,沈兄和蒋娘子失踪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们现在才去找,太迟了。” 季如蓝悠悠叹道:“是啊,太迟了。不过,你去问问你娘,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钱丹大吃一惊:“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不能去见我娘!” 季如蓝道:“你不去问,这个月的解药就没有。” 钱丹恨恨道:“沈兄教你医术,不是让你这样害人!” 季如蓝淡淡道:“我用来控制你的毒药是天台宗的秘方,不是师兄的。你平心而论,这些日子以来,我用师兄教我的医术,救过多少人?你说我害人,太不公平了吧!” 钱丹知道她说的不差,只得长叹一声:“可是季阿姊,你难道要扣留我一辈子吗?” 季如蓝并不回答。卖水老汉这时走过来,给两人各续了一杯茶。季如蓝默然半日,又道:“真的太迟了。其实,师兄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钱丹闻言,也记起了当时沈瑄只有半年之命,又想到自己身陷缧绁整整一载,不知何时才有逃脱机会,越想越心酸,眼泪就扑啦啦地掉下来。季如蓝也不理他。 “掌柜的,昨天是不是有个手持红色拂尘的老道从这里过?” 门外来了一个中年道姑,手中拂尘是用染得鲜红的马鬃制成的,显得十分刺眼。钱丹一见,忙把脸侧到一边去。季如蓝看见她拂尘柄上雕着精致的梅花纹样,心知是武夷派九虚宫“梅兰竹菊”四道之首的梅仙子到了。菊道人已在数年前死在夜来夫人手里,她说的老道士,不知是兰还是竹。武夷山三大高手,有两个到了天目山脚下,不知有什么大事。也难怪钱丹紧张,倘若被梅仙子认出是同门仇人之子,他可死定啦。季如蓝念及此,挪了挪位置,挡住梅仙子的视线。 卖水老汉头也不抬,只哼哼道:“来过来过,茶也没喝就匆匆走了。” 梅仙子遂坐下:“倒杯茶来!” 老汉端上茶水来,梅仙子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老汉嘿嘿笑道:“山村野店,自然没有上好的武夷山茶供奉,仙姑担待则个。” 梅仙子讶异地望了老汉一眼,笑道:“是你这老儿!”忽然一根筷子就向季如蓝这边飞过来。季如蓝抱着脑袋伏在桌上,筷子从她鬓边擦过打在墙上。梅仙子只是试探,看她似无武技,遂不在意。钱丹却是愣愣地没动,他发现那老汉竟然是丐帮的韦长老,常在范定风跟前办事的。 韦长老瞟了二人一眼,又对梅仙子道:“仙姑,你可来得未免太迟。今日就……” 梅仙子歉然道:“路上遇到些小事,我这就上山。” 季如蓝与钱丹都很想知道这伙人干什么去,无如他们不露半点口风。韦长老点点头,忽然道:“请仙姑帮我带两个人上山。”钱丹和季如蓝大惊失色,待要站起,忽然发现脚都软了,动弹不得,只得怒目瞪着韦长老。 韦长老笑道:“两位娘子莫怕。”钱丹心想还好,他们没认出我来。又听他道:“老朽生怕请不动两位大驾,只得在茶水里下了点药,实在不好意思。这药不重,倘若两位愿意交个朋友,小老儿自然将解药奉上。” 季如蓝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韦长老道:“听娘子的口气,好像医术不错。敢问娘子那个师兄,是什么人?” 季如蓝不理他。 韦长老笑道:“小老儿没猜错的话,是不是从前洞庭医仙沈彬家的小郎,在桐庐一带人称‘小神医’的那一位?唉,可惜去年他不幸死在夜来夫人的地下迷宫里,令人扼腕叹息。” 季如蓝虽然冷漠,听到这句话,也不免变了容色。韦长老又道:“娘子,实不相瞒,小人的主人范定风公子,如今在天目山脚下聚集了一帮朋友,还想请一位医术高明的武林同道帮手。可惜沈郎中英年早逝,江湖上的朋友都深引为憾。天幸他还有你这样一个师妹,小老儿可是一定要请你上山襄助的。” 季如蓝已明白这帮人想干什么了。其实这些日子,江南风声暗起,潜流涌动,明眼人早都算到有大事发生。她不由得意味深长地朝钱丹瞟了一眼。钱丹紧紧地抿着嘴唇,掩饰自己的慌张。季如蓝故意对韦长老道:“你这老儿,偷听人家讲话,甚是可恶!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韦长老轻轻地咳了一声,看看梅仙子。梅仙子半闭着眼睛作养神状,似是胸有成竹。韦长老想:这样两个雏儿,怕她们怎的!遂直言道:“本来这话不敢说,但那妖妇倒行逆施,荼毒天下,武林正道,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这一次,丐帮范公子牵头,邀集江南武林英雄豪杰,一举剿灭妖妇!”言毕还是忍不住四周望望。 “好!”季如蓝道,“范公子此举大快人心。小女子与那妖妇也有父母大仇,她又害了我师兄。我正想找她晦气,只恨手无缚鸡之力。老丈,你这就带我上天目山。” 梅仙子与韦长老相视一笑。夜来夫人的仇人多如恒河沙数,季如蓝这话倒没引起他们怀疑。韦长老拿出解药,两人服了。梅仙子道:“那你们俩就随我走吧。”又瞪了季如蓝一眼,“你想要弄鬼,那可是没门!” 季如蓝冷笑道:“初次见面,说这种话,我不和你计较。我弄不弄鬼,将来你就知道了。”她望了望钱丹,只见他面朝墙壁,想来气得发晕,遂道:“表妹,我要去报仇了,你自己先回家,叫姑母不要为我担心。” 钱丹愕然。韦长老道:“这位小娘子不去吗?” 季如蓝微笑道:“她还小,什么都不会,我不想带上她。”说着将一个小小的药瓶塞到钱丹手里,“你的病未好,回家记得吃药。”钱丹知道那是自己身上所种的毒物的解药,几乎傻了。 “不行!”梅仙子喝道,“她既然知道了我们的事,就不能放她走。” 季如蓝一挑眉毛道:“你这道姑,不要太霸道!” 韦长老打着哈哈道:“娘子,我们不能不小心。” 季如蓝咬着嘴唇,道:“如此就同去好了。表妹,走!”大家出了门来,翻身上马,朝山上迤逦而去。钱丹满脑子晕晕乎乎,只得任人摆布,也不敢想就这样见到范定风这些人会有什么后果。忽然想到:这些人都是要去害我娘的,娘一定还不知道,那可怎么办? 他不想到这里还好,一念及此,身上的汗一阵一阵地往下淌,紧紧盯着梅仙子的背影,想找机会逃。就在这时,梅仙子的坐骑忽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梅仙子一惊,慌忙跃起,万幸没摔个大跟头。只见那马口吐白沫,怎么也站不起来。 钱丹还在发愣,季如蓝挥起一鞭,狠狠地抽到他的马身上。那马长嘶一声,驮着钱丹飞也似的跑了。梅仙子又气又急,她轻功虽然说得过去,但要追一匹快马还是不够火候。她一把扣住季如蓝的手腕:“妖女,是你下毒害我的马!” 季如蓝毫不畏惧:“不错,我一定要让我的表妹脱身。你的马中了毒,不立即救治,一个时辰就会断气。” 梅仙子只觉得指间那只手腕纤细柔软,分明一点力道也无。偏偏她对这个不懂武技的女郎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能杀了她,反而不得不防着她的毒药。她只好看着季如蓝给自己的马灌下解药。一忽儿,马好了,两人一起上山,再不交一语。 天目山山腰上有一所古刹兰若寺。寺藏在深山里面,四周古木森森,山峦巍峨,山下根本看不见房舍。兰若寺建于南朝萧梁年间,唐以来抑佛重道,古寺香火不继,渐渐就废弃了。这时,范定风却把这兰若寺打扫出来,作了会聚英雄的大本营。上山的一路上岔道重重,只在隐秘处标有暗记,若非事先约定,根本找不到路。临近寺院,又有几处关卡盘问,暗地还伏有高手窥探。不过梅仙子是武夷名宿,江湖上颇有名望,一路带了季如蓝进去,没受什么阻拦。 寺门不朝南,却开在东边。入门一扇巨大的照壁,照壁后游廊回转,极尽曲折幽晦之妙。梅仙子见没有人出来迎,心下不喜,旁边一个丐帮弟子赶快过来道:“仙姑,范公子今天大摆筵席,大家都在大雄宝殿里呢。我带您老人家去!” “走开!”梅仙子一扬拂尘,那丐帮弟子直摔了个趔趄。原来梅仙子最恨人家说她老。现下她正不高兴,这丐帮弟子居然还来捋虎须。季如蓝只当没看见,跟着梅仙子就噔噔噔地奔到了后面。 大雄宝殿两边,一溜儿摆下四排圆桌。正是酒过三巡,范定风离了席,在各桌敬酒。他一领黄袍,语笑焕然,一副大将风度。忽然抬头看见门口的梅仙子,连忙招呼:“九虚宫的梅仙姑也到了,幸甚幸甚!”梅仙子冷冷一笑,范定风又道,“范某这里忙得紧,有失迎迓,请仙姑海涵!仙姑上座!”就把梅仙子领到了左首第一张桌子,加了一个座。桌上已有了梅仙子的师弟兰道人、天童寺的两名老僧等,俱是出家人。 季如蓝立在堂下,等着范定风盘问她。忽然席间一个年轻女郎走了出来,拉着季如蓝的手道:“如蓝妹妹,你怎的来了?” 那女郎正是季家姊妹的表姊周采薇。范定风举事,庐山宗不欲插手,又不好不理,就只遣了周采薇一个女弟子前来。季如蓝经年未见周采薇了,却仍是淡淡道:“山下那个老头子叫我来做医生。” 范定风见梅仙子带来的女郎神情倨傲,又不似武夷弟子,正待喝问,不料周采薇出来认亲,一时只好客气道:“这位娘子想来医术过人,敢问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季如蓝道:“我姓季。沈瑄是我的师兄。” 此言一出,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交换着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眼神。周采薇握着季如蓝的手,似乎更紧了。季如蓝暗暗诧异,沈瑄武技平平,又不大在江湖上走动,纯然是无名之辈。她本以为还要解释沈瑄的来历,怎的看来每个人都知道他? 范定风脸上阴晴不定,道:“原来娘子是洞庭门下。” “不是。”季如蓝道,“我只拜沈君为师兄,他传我医术。” “那沈郎中的医术,确乎不凡。”范定风道。 右首第一席上一个老妇人,似乎忍不住道:“医术虽好,人品太差!”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镜湖掌门曹止萍。 曹止萍这话,好像一下子打开了大家的话匣,一下子每一席上都有人叽叽喳喳说起来。曹止萍身边坐着海门帮帮主,接话道:“可惜医仙沈大侠慷慨君子,一世英名,竟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儿子来。若不是镜湖女侠们亲眼所见,谁能相信那天台宗的妖女,竟是和他勾结在一起!”他言语之间却也没多少痛惜之意,倒好像这件事情十分有趣似的。 更有人道:“汤君那样自负潇洒的人,居然被他夺了未婚妻,实在也太奇怪。只恨我没见过他是何等样人。难道他比汤慕龙还要风流倜傥不成,还是他另有异术?” “哈哈,他不是很会医道吗?” 周采薇终于忍不住了,道:“沈君已做古人,大家这么议论他的私事,怕不太好吧?” 季如蓝又一次听见沈瑄已死,不由得思绪万千,怔怔地立在那里。范定风见她神色有异,拿不定主意。他另有所图,不拟早早得罪这个女郎,遂含糊道:“季娘子,令师兄的事情,想来你……” 季如蓝缓缓道:“我听说师兄和蒋娘子要好,心里也很遗憾。” 范定风遂放了心。周采薇却瞧见季如蓝的眼中似有泫然之色,这可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忙拉了表妹到自己的座位旁边坐下,离开众人的视线中心。 “那妖女被夜来夫人捉了去,从此再无消息,想来是死了。怎的有人说沈瑄也死在夜来夫人手里?”有人不解道。 曹止萍一本正经道:“先前在镜湖边上,沈瑄就帮着那妖女与敝派作对。敝派业已击败了妖女,正待擒获,不料拦路杀出了王照希,拉了那妖女去。老身正要劝服沈君,又想不到来了一阵妖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卷走了。至于说他后来死在夜来夫人手里,那是海门帮帮主的消息。想来那妖风亦是夜来夫人作怪。” 海门帮帮主遂续道:“敝帮的一个弟子得来确切信息,说是夜来夫人那时把妖女和沈瑄囚于迷宫,叫了许多人围剿,自然是活不出来了。以夜来夫人的手段,只怕两人死得十分惨酷。” 底下有人哧哧笑道:“也算这对奸夫淫妇罪有应得。” “不要胡说,沈郎中毕竟是名门子弟。”范定风轻叱道,“曹老前辈说的妖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素萍坐在第二席上,道:“好像是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范定风惊道,“那恐怕不是夜来夫人手下。这几年江湖上都隐隐有白衣人的传说,范某也有耳闻。据说此人武技高深莫测,行踪无定,从来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好像不常在江南行走。” 范定风此言一出,大家顿时又议论开来。很多人都似乎见过或听说过白衣人,有自诩见多识广的还惟妙惟肖地讲出一两件事迹来。但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师承来历、武技究竟多深。
此时,周采薇的一句话倒是凸了出来:“依我看,是白衣人救了沈君,沈君又闯到钱塘迷宫去救蒋娘子。”她说的正是事实,但在座的虽不敢反驳他,多捻须微笑,均想:钱塘迷宫是什么样的地方,谁能冒此大险?
范定风一皱眉头,道:“我听说此人武技不佳,倘如周娘子所言,他如何敢闯进迷宫去?莫非迷宫的地图到了他手里?”说着拿眼去望钱世骏。
钱世骏坐在左首第一席上,一直没有开言,此时淡淡道:“地图是蒋娘子盗出的。她和这人要好,把图给了他,自然不稀奇。”
范定风似是不信地一笑,旋即长叹道:“倘若这一回我们能找到这张地图,则胜算又多几成。”
“范公子担这个心做什么,区区一个迷宫而已。”站起来说话的是丐帮的曹长老,“咱们这么多人,锄头铁锹,砸也把她的迷宫给砸烂了,哈哈!”
本来钱塘迷宫是大家的一块心病,曹长老这么一说,众人哄堂大笑,心想着急也无用,索性先不理它。 范定风心里却另有盘算,绕过几张桌子,走到季如蓝身边。 方才大家在说沈瑄的事情,季如蓝都恍若未闻,只是和周采薇低低地讲话。范定风笑道:“季娘子既然来了,范某就斗胆请娘子帮一个忙。” 季如蓝点了点头。 范定风恭恭敬敬道:“娘子既得洞庭沈氏医术真传,想来对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之毒,是有办法解得的。”尸香无影手是群雄闻风丧胆之物,一时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季如蓝,巴不得她马上就把尸香无影手的解药双手奉上。 不料季如蓝白了他一眼,不作回答。范定风甚是尴尬,碍着周采薇之面又不好发作。周采薇遂帮着问道:“妹妹,你可有法子?” 季如蓝抬眼道:“范大公子,刚才有人在底下说什么夫什么妇的,你先杀了他,咱们再商量。” 此言一出,群雄又是哗然。当下有人吵吵起来:“胡说八道,想要挟我们吗?” “这小娘子什么人,竟敢在咱们面前说这种话!” “沈瑄的人,一般也是妖女,先杀了她还差不多!” 混乱之中,那个口出恶言的人自己出来了,却是丐帮一个香主,姓张。那人铁塔似的身子黑压压地挡在季如蓝前面:“妖女,你想杀我,是不是?”一只鹰爪就向季如蓝胸前抓去。 周采薇知道季如蓝武技已失,一时大惊,反手就向张香主的手腕擒去。同时远远的有人怒喝:“住手!” 张香主闪身躲过了周采薇的擒拿,也就没有抓住季如蓝。回头一看,喝止他的人却是梅仙子。梅仙子冷笑道:“你们这伙人,说是共襄大事,义倒妖妇,却在这里不三不四地讲死人的闲话,还好意思向小娘子出手!”原来梅仙子一向看不惯曹止萍等人武技有限,却总是倚老卖老。她今日自觉受了冷遇,正是气不顺,季如蓝不管怎么说是她带进门的,可不能由着人欺侮。 范定风也很恼季如蓝,但周采薇就坐在旁边,得罪庐山后患不小。何况还加上一个梅仙子!他走上来,笑道:“老张,你果然口无遮拦了些,当着沈郎中师妹,还是赔个不是吧!” 张香主嚷嚷道:“我说他们奸夫淫妇,难道错了吗?那姓沈的淫贼,算是哪根葱,要我赔不是,等下辈子吧!” 周采薇和梅仙子顿时变了脸,连范定风也觉脸上无光。季如蓝似乎始终未动一下,只冷冷道:“他不赔罪就算啦!” 大家不解,只有梅仙子心里一凉,她可知道这小娘子厉害。只见张香主的一张黑脸渐渐转成了青黄色,仿佛滴油的黄蜡。他忽然按住了右腹,在地上打起滚来。季如蓝退开几步,道:“这‘摧肝断肠散’,是我替师兄赏你的,只消熬得一个时辰,你的肝脏就会烂成一团泥浆。你辱我师兄在天之灵,须得对了他的灵位三跪九叩,再割了你那条不烂的舌头为祭,我才给你解药。” 群雄见这羸弱苍白的女郎竟然如此辣手,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周采薇劝道:“季妹妹别这样,毒药不是闹着玩的。沈兄在时,可不会这么做。” 季如蓝冷笑道:“师兄就是心肠太好。他知道的毒药成千上万,从来不用,只是治病救人。如今他死了,别人反以为他没什么本事,放心大胆地讲他的坏话。我偏要为他正名,偏要让人尝尝他的厉害之处。这些闲事,你们正派人是不管的,我可要管!”说着大步走开,以示不用周采薇照应。 周采薇心道,这表妹的脾气像足了蒋灵骞,只是比她还要倔强心狠,此事恐怕难以善罢。 季如蓝倚在油漆剥落的释迦牟尼像前面,朝着一众英雄冷笑。范定风怒道:“季娘子,你随随便便害人性命,以为我们会放过你吗?”说着挥掌欲上。梅仙子离他较近,拂尘一扫,把他挡了回去。 季如蓝道:“我身上的解药有十几二十种,待会儿你杀了我,可以一种一种试。试上十天半个月,总能知道哪一种对症。不过,我可没有起死回生的药。” “不必了!”张香主忽然从地上跃起,摇摇晃晃地朝季如蓝走来。大家看见他满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袍子都染黄了。季如蓝兰花指一挑,指了指旁边一个蒲团:“快拜我师兄。” 张香主的拳头握得喀喇喀喇响,然而终于跪了下来。季如蓝得意扬扬,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擦了擦,准备割他的舌头。 忽然,张香主大声道:“张某受妖人暗算,有死而已,怎能向无行浪子磕头!” 季如蓝厉声喝道:“你还敢嘴硬!”忽然,她怔住了。 原来那张香主已自断经脉而亡。 季如蓝没料到此人如此性烈,搞成了这样,顿时惶惑起来。这时座下群情激愤,人人怒目相向。季如蓝咬牙道:“冥顽不化,死了活该!”曹长老拍案而起,喝道:“丐帮的兄弟们,为张香主报仇!” 周采薇急了:“范兄!” 范定风面色铁青,横了她一眼。他本来想要季如蓝解尸香无影手之毒,不肯真的伤她,此时众怒难犯,终不成为她得罪一干弟兄。此时已有十几个叫化举着大刀长棍冲向季如蓝。季如蓝背靠佛像,无处可退,只叫道:“你们欺负人!” 忽然,那一众叫化齐声大叫起来,一个个丢了兵器。好像离季如蓝的身子不到一尺处立起一座墙似的,撞得他们头晕眼花,纷纷坐倒。众人大惊失色,以为又是季如蓝投毒,一时不敢走近。季如蓝摆出一脸凛然之色,其实也是满心迷惑,不知所以。 钱世骏身边忽然飞起了一个人影,扑向佛像后面。范定风恍然大悟:“佛像后有人!”紧紧追上。 然而佛像后面只有蛛网灰尘,连个脚印也没有。范定风一时沉吟起来,看看季如蓝,难道这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女郎,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此人走得快,不留痕迹,轻功很好。”先冲过来的那人道。范定风知道此人姓何,是钱世骏的一个副手。 倘若真是有人帮了季如蓝,那么此人隔着佛像尚能用气功击倒一众丐帮好手,内力深厚,简直匪夷所思。大殿上高手众多,但他潜藏多时居然无人发觉。如果是敌方的人,不堪设想!范定风忧心忡忡道:“何君真的认为有人?” 那何生手指一抬,道:“有就是有,不用自欺欺人。” 范定风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一个深深的手印,显然是那人故意留的,不觉骇然。 何生一声冷笑,钻了出去。范定风心里又是不爽,钱世骏的手下竟然比他见机还快。他每次想到这个何生,心里总是发毛。此人并不是钱世骏手下旧臣,不久前才入的九王府,却深得钱世骏倚重,几乎形影不离,言听计从。没有人知道这何生的来历,连范定风派出去暗地查访的人回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人将自己掩藏得很好,除了钱世骏,其他的人难得跟他讲一句话,平日里长袍广袖不必说,帽子、笼手也从不除去。只因他生得容貌秀雅,面若芙蓉,江湖上就有传言,钱世骏有断袖之癖,故而宝贝这个美少年。可是譬如刚才那一手,范定风就能看出,他的见识反应都极不俗,绝非娈童。 本来扳倒夜来夫人的事情弄到今天,钱世骏已唱不起主角,大家都认可了是他范定风主持大局,领袖群伦。可是如今钱世骏的身边却冒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物,令人放心不下。 范定风这些念头,只在刹那间转过。他走了出去,却看见周采薇护在季如蓝身边。 “周娘子,”范定风道,“此事怎生了断,你说吧!” 周采薇踌躇道:“表妹一时莽撞,惹下大祸,还请大家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她替我们配尸香无影手的解药。” 这话正对了范定风心意,拿到解药才是头等大事,死一个香主,以后还可以慢慢算账。他故意板起脸来道:“说得轻松!张香主就白死了吗?” 周采薇柔声道:“让她配得解药,便救了无数丐帮兄弟的身家性命,亦可补偿张香主了吧?” 范定风遂顺水推舟道:“如此说来,令她速速配成解药,否则,依然要她偿命。那时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曹长老为首的一帮人盯着范定风,面上皆有不平之色。 季如蓝被锁在兰若寺后一间小厢房里,严加看管起来。周采薇自忖理亏,除了千叮咛万嘱咐别让人伤害她,也不好再说什么。然而这一天晚上,曹长老的房里却等着好几个重要的弟子,想连夜除掉季如蓝报仇,商量要曹长老回来做主。 曹长老终于拄着竹杖进来了,大家一同站起。曹长老却挥挥手:“别说啦,别说啦,给老张报仇的事,只好放一放。眼下出了一桩大麻烦,宋小娘子丢了。” 群丐哗然。 曹长老道:“宋小娘子本来早已从金陵出发,前三日就该到的,可是我们一直没等着她。刚才我派出去接她的王三回来啦,说他路上遇见刘柱儿。刘柱儿却见过小娘子往回路赶。小娘子告诉他,她心情不好,不想上天目山了,要回金陵老帮主身边去。王三一心想把娘子接来,就往金陵一路追过去。岂知一直追到了老帮主家里也没追到,说是宋小娘子从没回家。王三怕老帮主担心,没敢讲实话,又一路找了过来。只依稀听见,小娘子怕是被什么人抓走了。” 一个叫化急切道:“宋小娘子待我等极好,我们这就去找范公子,让他派人去查。” 曹长老默然半日,道:“范公子不肯耽搁的。” 大家心里都想着同一个意思,有人气得把竹杖在地砖上敲得咚咚响。忽一人道:“小娘子为什么走到半路又不上山来?” 曹长老道:“大约是因为周娘子来了吧!宋小娘子的心思,咱们这些老叫化怎么猜?周娘子与楼荻飞走得近,宋小娘子就总是瞧她不顺眼。” 那人哭笑不得道:“曹长老,你老糊涂啦,怎么这样说小娘子,她哪里那么小心眼!我的意思是说,小娘子不肯过来参与这件事,是不是老帮主的意思?” 曹长老摇头叹道:“我明白,大伙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不过,这时三心二意,对谁都没好处。大家先帮着范公子把大事完结。旁的意见,将来慢慢再说吧。” 丐帮商量了一晚如何救宋飞天,季如蓝却也没睡一个安稳觉。她知道尸毒无药可解,配不出尸香无影手的解药,自己如何脱身呢?一直到半夜,她还坐在窗下出神。忽然一只手扣在她肩上,轻轻一拨,转眼就将她拉出了门,只听见一个声音低低道:“我带你逃走。” 廊下的灯还亮着,那些看守已被全数点倒。季如蓝一阵狂喜未已,身子被人拦腰提起,飞了起来。那人轻功之高,兰若寺的守卫甫一发觉,踪影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等到“追刺客”的呼喝声传来,已是几个山头之外了。季如蓝又是高兴又是惊异,这夜行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那声音怎么这么熟? 终于停下来时,已是百里之外。季如蓝抬头看见了那人一双温和的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沈瑄从来没有想到冷若冰霜的季如蓝会如此激动。他不能不安慰她的悲伤,直到她渐渐咽下了哭声,才将她轻轻推开。季如蓝叹了一声,道:“师兄,你还活着,我……我……”却又说不出话来,半日方道,“白天在大殿上,也是你救的我吧?你的伤好了吗?” 沈瑄点点头。季如蓝看见他的眼神,如同漂满了落叶的古井之水。她也就什么都明白了,悄悄退开了半步。沈瑄这时却道:“师妹,你用毒药伤人,未免不妥。” 季如蓝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我并不是滥用毒药杀人的。那些人如此诋毁你,是不是天理难容,罪有应得?” 沈瑄淡淡道:“何必理这些闲言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影响了。” 季如蓝苦笑道:“却是我多事了。” 沈瑄道:“师妹,你为我惹祸上身,我很过意不去。钱塘府是是非之地,你赶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一定要避着丐帮,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总之你一切自己小心,师兄也不能时时照顾你。” 季如蓝心里空荡荡的,道:“你要去哪里?” 沈瑄指了指天目山的方向。季如蓝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轻轻道了声珍重,便转身走了,并没有再回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