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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登佛门追忆往昔
般若寺建在半山上,环境极为清幽,站在山脚下,顺着长长的石级望上去,可见林木深深,绿荫中掩映着红墙碧瓦。
因是佛门清净地,崔氏命车夫、丫鬟都留在山脚,只带着英娥和伽罗一起向寺里走去。
伽罗一改往日的跳脱活泼,默默地跟着崔氏登山,看着如昔的景物,一颗心却早已飘到从前那个光风霁月般的男子身上。
记得那时年幼,她第一次陪母亲礼佛,就是在这山道上与他相识。男孩干净明朗的笑容,就像她那天的心情。沐着春风,他小小的身躯笔挺,傲然地说:“伽罗,日后我一定会成为一代名将,你瞧着吧!”
从那之后,她陪他习文练武,他带她吃尽美食,长安城里处处洒下她和他欢快的笑声。
初定情,他带她来此处,在佛前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而如今,言犹在耳,他却已经成为别人的良人。
现在,他已经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了,可是瞧着他的,已经不再是她!
女儿的沉默引起母亲的注意,崔氏回头瞧她几次,猜到她的心事,突然轻叹一声,说道:“伽罗,女儿家总要出嫁,若是那杨公子能和你情投意合,时日久了,你自会把从前忘记!”
——把从前忘记,也把宇文邕从她的心里赶出去。
伽罗被她说中心事,却不想多提,侧过头看向远处,闷闷地回了一句:“从前的事,我早就忘了!”
崔氏张了张嘴,还要再说,见她这副样子,心里疼惜,又把话吞了回去,轻轻叹了口气。
见母女二人间气氛沉重,英娥忙从中劝解:“那是自然,我们七妹是谁,可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拿得起,放得下,错过我们伽罗,那是他没福气!”
“你倒是会说话!”崔氏忍不住笑出来,回头看看女儿,暗暗点头——
是啊,错过我们伽罗,那是个没福的!
伽罗听大嫂这么一说,也不好再绷着,低笑一声,语气里就带上些调侃:“我只知道大哥是有福的,能遇到嫂嫂!”
上官英娥听出她的戏谑之意,却只当她是夸赞自己,毫不谦逊,抿唇一笑,说:“那是自然,也是英娥的福气!”虽然这是玩话,可是她想到与夫君独孤善感情和谐,柔情蜜意,心里到底是甜甜的,装的皆是喜悦。
伽罗看到她那副模样,“哧”地一笑,挽住崔氏胳膊,撇撇嘴:“娘,你瞧瞧她那张狂模样儿,也不想想,她那好夫君是哪里来的。”
崔氏笑道:“你大哥自然是好的!”然后拍拍她的手,轻声说,“我只盼日后你也能像大嫂一样,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相伴终老。”
伽罗默然,想着自己那段无果的情感,不禁心中微酸,过来一会儿,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若真能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三人说说笑笑着跨进大殿,崔氏、英娥先拜过,才向伽罗说道:“你好好儿地求一个好姻缘!”
伽罗默默跪倒,心里却暗暗念道:盼佛祖保佑伽罗父母、兄嫂身体安康、无病无灾!然后她诚心磕下头去。
崔氏、英娥看在眼里,只道她在向佛祖求姻缘,互换一个欣慰的眼神。英娥将签筒塞到伽罗手中,说:“七妹,求支签吧!”
伽罗微一沉吟,依言摇响签筒,心里仍然默默为家人祷告。
刚摇两下,一支竹签跃然而出,英娥连忙捡起来,欢声道:“好了,好了,我们去解签文!”随即拉着崔氏向大殿外走去。
伽罗磕过头起来,跟着两个人向门外走,在解签僧案子对面坐下,听着崔氏、英娥和解签僧说话,自己却心不在焉地四顾。
这般若寺是她从小到大游熟了的地方。那边的青山幽谷,她和宇文邕曾携手同游;那边山崖上的灿烂野花,宇文邕曾为她冒险采摘;那边的清泉溪涧,他们曾嬉戏其间……还有,那个时候,他要大婚,就是在后山的瀑布边,他们正式分道扬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往事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骤然而来的心痛,让独孤伽罗一下子无法呼吸。她狠狠闭眼,似乎要将那道俊挺的身影摒弃在心门之外。她深吸几口气,才又慢慢睁开眼睛。
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瞥眼间,她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是谁呢?这时,她忽然被人一把拉住,英娥喜悦的声音响起:“伽罗,是上上签呢!你和杨公子的八字,也是天作之合!”
“是吗?”伽罗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回头看一眼她手里的签文,又转头向小路上望去。
刚才那个背影,像极了昨天和她一起救人的少年公子。可是只是这一会儿,那小路上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杨坚正从那条幽静小路拐向后禅房,缓缓而行,心底是深深的无奈和不甘,低头看看手里的代面,自言自语:“你是谁?你到底在哪儿?你知不知道,我很想再见你一面!”说到这里,又自嘲地一笑,喃喃道,“你走得那样潇洒,恐怕早就将我忘了吧!”深叹一口气,他将代面揣进怀里,快步向禅房走去。
伽罗求到一支好签,崔氏和英娥都舒一口气,在山上消磨半日,近午时分才下山回城。
踏进府门,正逢独孤信送大将军高宾出门,崔氏当先施礼,说道:“高大人到府,妾身疏于招待,还请高大人莫怪!”
高宾连忙还礼:“嫂夫人客气,常来常往,哪里讲究这许多俗礼!”又受过上官英娥的礼后,他目光在伽罗身上一转,笑道,“有些日子不见,我们伽罗变得更加沉稳了,可是长大喽!”想着她的那门亲事,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孩子们都长大了,连小伽罗也要嫁人了,他们却老了!
伽罗浅浅含笑,说道:“高伯父取笑!”盈盈施下礼去。
独孤信见女儿举止有度,心里也觉安慰,嘴里却客气道:“这是见到高兄,做做样子罢子!”寒暄几句后,引高宾向府外走。
送走高宾,独孤信转身回来,目光与崔氏一对,见她轻轻点头,知道八字相合,脸上露出一份欣喜,向伽罗道:“方才你高伯父来替随国公传话,说就约在后日,九曲廊上,你和杨公子见上一面。”
伽罗脸色微变,心里没来由地抗拒,咬唇摇头道:“爹,女儿不嫁!”
“为什么?”独孤信皱眉,看了崔氏一眼。
——难道八字不合,是自己会错了夫人的意?
崔氏忙道:“伽罗和那位杨公子的八字,是天作之合!”
独孤信略略放心,不解道:“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嫁?那杨公子虽说初入仕途,还没有什么功业,可是他还年少,假以时日,必是池中之物!”
伽罗急得跺脚:“女儿岂是看重前程之人?横竖女儿决不随意嫁人!”
独孤信听她话中带着一份执拗,也不由生气,将脸一沉,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次,不容你不肯!”
伽罗听他说得果决,脸色乍红又白,只觉得眼前的父亲是如此陌生,微微咬唇,说:“往日伽罗以为爹爹疼爱女儿,凡事会为女儿的幸福考量,可是如今才知道,伽罗在爹爹眼里和大姐一样,只能是爹爹手里的一枚棋子,女儿的终身大事,不过是爹爹联系朝中权臣的手段罢了!”
“你……”独孤信大怒,厉声喝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还不是惦着宇文邕?可是他已经弃你迎娶北国公主,难不成你还要给他做小?”
“老爷……”
“父亲大人……”
崔氏和上官英娥同时低喊。
宇文邕,可是伽罗的一块心病啊!
独孤伽罗听到宇文邕的名字,只觉心口一阵锐疼,眼泪迅速冲出眼眶,大声道:“不错,我是还惦着宇文邕,我纵不给他做小,也不容你随意把我塞给旁人!”喊到后来,眼泪已经落下,于是转身向门外冲去。
“你回来!”独孤信大喝,追上两步,却见她已经冲出府门,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不由气得呼呼直喘,连声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个女儿向来纯孝,还从不曾这样顶撞过他。
他真是白疼她了!
“老爷,你又何苦揭她的伤疤?”崔氏叹气,扶他在椅中坐下,心里盘算如何劝解。
上官英娥也在劝说:“父亲也不要生气,七妹一向孝顺明理,只是此事来得突然,她还没有转过弯儿来,等她回来,我们再劝劝!”
崔氏也附和:“是啊,她那性子,只能好言相劝,你这样强逼,她又岂是个服软的?”
隔了这么一会儿,独孤信气消一些,也知道自己把话说得重了,叹气道:“我也是被她气糊涂了!我见随国公府的大公子真是品貌出众,如今,先不说婚事,只要劝她去见上一面,或者她就不会如此抗拒!”
崔氏点头,又忍不住埋怨:“你方才和她好好儿说岂不是好?伤到她,还气到自个儿!”
独孤信“嘿”了一声,有些无奈:“我们这个女儿,真是拗得很,也不知道像谁。”
——像谁?像她爹你呗!
崔氏和英娥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想笑。
独孤伽罗一怒出府,漫无目的地闲逛一会儿,见行人纷纷向她注目,低头见自己一身女装裙衫,不禁皱眉:“成日要我端庄贤淑,还要仪态万方,不过是为了让我取悦男子,待价而沽罢了!”左右瞧瞧,见前边不远处有一家成衣店,于是毫不犹豫,大步进去。
独孤伽罗换上一身男装,顿觉全身上下都自在许多。伽罗跨出店门,头顶的阳光照下来,惊觉已过正午,一时饥肠辘辘,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用午饭。
瞧见对面的酒楼,伽罗像是和谁赌气一样,自言自语起来:“你们想要我扮成大家闺秀,我偏要做一个无形浪子!”她大步踏进酒楼,找一张空案坐下,扬声喝道,“小二,上酒!”然后又随意点了几个下酒菜。
酒菜上来,伽罗提筷子就吃,连饮几杯,才觉胸中的烦闷少了一些。
她吃到中途,听到背后两个人嘀咕,一个公鸭般的声音响起:“后街的陈二已经和我说好,回头用十比一的价钱把劣钱换出去,他再派给旁的摊贩,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另一个喑哑的声音随之响起:“这可是一笔大利,全赖兄弟带着发财!”
“公鸭嗓”也笑起来:“客气客气,那这餐酒饭……”
“当然是兄弟请,我们有这发财的路子,难不成还用足量钱?”喑哑声音连忙接口,紧接着就提声大叫,“小二,结账!”他取出一把五铢钱抛在桌上,大手一摆,“余下的赏你!”
“哎哟!”店小二过来,看到桌子上的钱,喜出望外,连忙作揖,赔笑道,“多谢二位客官!”说完忙去桌上收钱。
伽罗将二人的话全听在耳里,见他们要走,立刻伸手一拦,冷笑道:“二位以次充好,欺骗店家,这就想走?”
那二人一怔,见是一位少年公子,并没有同伴,顿时有了胆气。“公鸭嗓”挺胸迎上,怒道:“什么以次充好?你不要胡说!”
“胡说?”伽罗冷笑,指指桌子上的钱,“这些劣钱加起来,都不够一枚足量钱,岂能够这一顿酒饭钱?不是以次充好,又是什么?”
听到她的话,店小二大吃一惊,拿起一枚钱掂掂,一下子苦了脸,本来以为发了一笔小财,哪知道是上了一回恶当。
那二人见勾当被伽罗识穿,立刻变了脸色,“公鸭嗓”咬牙切齿:“臭小子,敢管爷的闲事!”
“喑哑嗓”一撸袖子,怒声道:“罗唆什么?打!”话一出口,挥拳直击伽罗面门。
伽罗侧身避过,冷笑道:“若是真的,你心虚什么?这不是不打自招?”
此刻正是饭点,酒楼人多,听到这里争闹,本来还在观望,此刻见那二人动手,立刻有人嚷起来:“是啊,做贼心虚,若这钱是真的,你们怕什么?”
“是啊,分明这就是劣钱!”
“这不是骗人吗?”
……
两个人互视一眼,也不再争辩,同时挥拳向伽罗打去。
伽罗侧身避过第一个人,一手骤出,抓住第二人手腕用力一拧,跟着一脚踹出,只听那人杀猪般一声惨叫,身子飞起,一路滚出门去。
剩下的“公鸭嗓”大吃一惊,一指伽罗,虚张声势道:“小子,你给爷等着!”话音未落,双脚却已经向门外跑去。
伽罗扬眉,冷笑道:“难不成本公子还怕你?”拍拍手,继续坐下饮酒吃菜。
店小二愁眉苦脸地过来替她换酒,谢道:“多谢公子!”
伽罗看他满脸沮丧,知道他是怕没有办法向老板交差,说:“你不必担心,那桌酒菜也算我的好了!”
小二大喜过望:“公子,这可让小人如何感谢?”
伽罗笑道:“再上两坛好酒便是!”
店小二忙说:“公子稍等!”然后快步离去拿酒。
惩治了坏人,心里原来的闷气一扫而空,伽罗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等到酒足饭饱,站起来时,脚步已经有些虚浮。
晃晃悠悠走出酒楼后,伽罗仍然不想回府,只是沿着街边慢慢地走。
有风吹来,胃里一阵翻腾,伽罗忙跑进一条巷子,弯腰干呕。
就在此时,身后已有二人跟来,其中一人一指伽罗,公鸭一样的声音响起:“就是他!”
伽罗抬头,醉眼迷离中,只见来人一个獐头鼠目、一个脸色蜡黄,正是刚才酒楼里的骗子,冷笑道:“怎么,刚才本公子放过你们,现在又来讨打?”
“公鸭嗓”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多管闲事,爷今日就要教训教训你!”一挥手,喝道,“打!”
随着他的喝令,巷外顿时又涌来十几个人,个个手拿棍棒,向伽罗冲来。
伽罗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说:“本公子还怕你!”起身迎敌,却觉得脚下虚浮,使不上几分力气,不由得轻吸一口凉气。
只这一停,那伙人已经冲到面前,眼看着棒棍劈头盖脸地打来,伽罗来不及多说,劈手一把抓住打下的第一根棍棒,信手疾推。
那人棍棒落在她手,正用力回夺,被她一推,顿时身子向后摔去,砸在后来的几人身上。
只是这微微一顿,伽罗已快步冲上,闪身避过第二根棍棒,一脚踹出,直踢那人小腹。
那人要害结结实实受她一脚,顿觉钻心般疼痛,不由得“啊”的一声惨叫,棍棒落地,他弯腰捧着下腹跳脚。
伽罗侧身绕过他,正要向第三人袭去,却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不禁心里暗惊。
今天喝多了酒,自己恐怕要阴沟里翻船!
酒意涌上来,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她极力望去,只能看到重重的棒影向她袭来。
伽罗不敢恋战,俯身捡起一根棒棍,突然大吼一声,向前冲出几步,将棒棍用力一甩,砸向贼伙,紧接着转身,发足飞奔,向巷子另一端逃去。
贼伙最初见她神勇,都已有些畏缩,又被她一声大吼吓得一哆嗦,脚步就已停下。
哪知道她一甩之后,竟然落荒而逃。“公鸭嗓”微微一愣,立刻喊道:“那小子逃了,快追!”一大群人向伽罗追去。
伽罗奔出一程,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弯下腰呼呼直喘,心里不禁暗暗苦笑。自己一向好强,与大哥独孤善比武还要争个胜负,如今被一群地痞追得满街乱跑,这要是被大哥知道,还不笑掉他的大牙?
正在这时,她听见身后嘈杂的脚步声,那伙人还在大嚷:“那小子跑不动了!”
“打他!看他还多管闲事不!”
……
伽罗一惊,只能撑起身子,继续向巷口跑去,不过十几步,就觉得双腿重逾千斤,一个踉跄,向前一摔,却正正撞在一个人身上。
杨坚从集市里走出来,刚刚经过巷口,冷不丁一具温软的身子撞入怀里,不禁一愣,下意识将人扶住,一见之下,不禁喜出望外,欢声道:“姑娘,怎么是你?” 怀中人竟然是昨天和自己一起救人的少女。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副模样。
不等杨坚询问,那伙人已经追出巷子,“公鸭嗓”指着他,大声喝道:“喂,小子,把人交给我们!”
杨坚微微扬眉,扫了众人一眼,看到他们的打扮,还手提棍棒,料定不是什么好人,冷笑了一声,说:“交给你们?若本公子不愿呢?”
“那就一起打!”随着“公鸭嗓”一声大喝,十几个人持棒向杨坚冲去。
杨坚冷笑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双手护住伽罗,双腿连踢,就听“砰砰”连响,伴着一声接一声的痛喊,十几个贼伙无一幸免,齐齐倒地。众人见他如此神勇,对视几眼,已不敢再上。
杨坚一跺脚,厉声喝道:“还不快滚!”
众人吓了一跳,打个滚爬起,纷纷向巷子里逃去,“公鸭嗓”尚不甘心,回头吼道:“臭小子,你……你给爷等着……”话只嚷出一半,人已没有了踪影。
杨坚低头看看怀中女子,轻轻摇晃,柔声道:“姑娘!”闻到她一身酒气,心里暗叹:这是喝了多少酒,才会被一群地痞满街追打!
此时伽罗整个人早已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却仍记着被人追打,感觉到身边有人,嚷道:“敢暗算本公子,找死!”挥拳就打。杨坚揽着她的身子,不防她突然动手,闪避不及,脸上结结实实受她一拳,顿时火辣辣地疼。只是看她醉成这副样子,他也顾不上脸疼,见前边不远处有一家客栈,便俯身将她抱起,向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