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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说完往事因果, 唐岑在一旁听得唏嘘:“饮冰十年, 你竟是从未放弃过仇恨么?”
“如何放弃?”终武用绢帕压住双眼,片刻后放下来:“发妻之死状历历在目,原本我们的主家开恩, 准许我们三年后付清赎金前往大炎生活。谁料须臾之间我便家破人亡, 敢问我如何不恨?
他接着道:“就在两年前,我在五原郡与人学武时,听闻浮株勒落被大炎所俘虏。内心激动难以抑制,当即求人送了名刺与唐君,希望能学得一星半点的武技。”
“你这名刺可是今年才送到。”唐岑补充道。
“原来如此, ”终武叹气, “若非五原要事缠身,去岁我便能来找唐君了。谁料这名刺竟也与我一同辗转多年。”
唐飞羽摊开手:“但我须得与你说清,我并没有什么武技在身。当年能捉住浮株勒落全靠机遇。”
终武急了:“能于万军之中直取敌首, 我相信绝不止是机遇所致。若君愿意收我,我大仇得报之后,愿为君做牛马,舍了这条贱命又有何难?”
唐飞羽无奈道:“可我是真的……不信你与我较量一番便知。”
终武摇头, 他曾经也怀疑过唐飞羽的传言是否属实。然而他在来时路上遇到过一个从良水匪,与他详细说过关于唐飞羽的事情:“那水匪与我言道,当日他们寨中九十六位精悍强将倾巢而出, 归来时只有二十八人。赖因唐君武功盖世, 足以以一敌百。
“也有匈奴人与我言道, 宁可单骑闯雁门, 不敢平道见飞羽。盛名之下岂有虚士?”
唐飞羽神情微妙,他日日在北皓来来去去,也没听人如何夸耀他,怎么一到外界,自己的名声竟变成了这样?
“故而,如唐君这般隐世独立的高手,若想伪装成普通人输给我,想必也不是难事。”终武下定论道。
“此事……”唐飞羽被他堵得无话可说,“近日我实在忙碌,此事容后再议罢。”
与依依不舍的终武道别后,唐岑在半路上一直笑:“我看出来了,这就是个榆木疙瘩。”
唐飞羽不擅应对这种一根筋的人,发愁道:“谁料得到我还有名扬四野的一天。”
唐岑提醒:“你先暂且晾着他,谁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是图谋不轨的胡人呢?”
这一点上两人倒是不谋而合,对视后便止住了话题,将蓑衣裹紧些,闷头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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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这一日过去,唐飞羽便将终武放在了脑后,专心忙碌起春耕事宜。
他时常会从唐岑这听到一星半点关于终武的消息,说他客宿在市中逆旅,卯时便起来在后院练剑,练到日上中天去周围找活干,什么重活累活他都来者不拒。赚得足够的花销便收手,回院里修整好继续练剑。
“倒真像个武痴,人如其名。”唐飞羽啧啧。
他忙过了四月,转眼快到端午。
直到他将冬日里冻坏的皇竹草根拔除,栽上新的分蘖枝,然后顺利完成灌溉,才从待了许多日的城南村回到北皓城中的住处。
临走前赵满给他塞了一大筐果蔬,说是种得多了家里吃不完。
快到家时,他发现许久未见的终武直楞楞站在他宅子大门前,也不敲门喊人,就那样立着,如同一樽雕塑。
“终侠士可是来寻我的?”唐飞羽换了只手提着筐,将他从静默中唤醒,终武抬眼,大步走过来帮他拎起筐篓。
“唐大夫,我猜测你忙完了,便来问你是否愿意收徒。”终武说话不绕弯,直接问道。
唐飞羽没法子,再次推拒:“我当真不通武技,也没那资格收徒教你。说句不好听的,你与其在城中浪费时间,不如早日去别处寻真正的高人。”
终武神情坚毅:“我明白,我这般资质浅薄之人无法入您的眼。但我足够勤快,旁人每日练招一百遍,我就练一千遍。只要能学得您一招半式的精髓我便知足了。”
唐飞羽大感头疼,摆摆手:“你若如此固执,我也无能为力。”
他刚要说些借口将这个憨人打发走,抬眼却见虞栎缓步从道旁走过来,一双黝黑的眸子往他这里瞧。
与此同时,终武朝着他又跪了下来,粗声道:“我愿以行动证明我的诚意,恳请唐大夫收了我罢!”
虞栎扬眉,唇边泻出笑意:“十二,你可真是了不得。”
唐飞羽皱着脸:“大王何必打趣我?”
他伸手想将终武拉起来,却被虞栎拦下:“让他跪着。”
他被虞栎带进屋里,听这人对他说:“此人性子坚毅,若心术端正,日后或许堪得用处。你暂且熬他一熬。”
唐飞羽知道虞栎向来惜才,便也同意了。忙前忙后为他煮了茶水倒好,坐下来问:“大王今日来,所为何事?”
虞栎皱眉:“你莫不是忘了上巳那日答应我的事?”
“……”唐飞羽反应过来虞栎说的是称呼问题,讷讷道:“我习惯了。”
“习惯又并非不能改变,”虞栎凝视他,“现在改。”
他遭不住虞栎这种目光,只觉得自己又回到当日被虞栎近距离注视低语时的状态,手指难耐地握了握拳,轻声道:“琅桓。”
他抬眼看去,那如昭昭日月般俊朗的男子忽而朝他展颜一笑:“十二,只需你一言,我心乐之。”
唐飞羽抿嘴。自打他开窍之后,回想起曾经与虞栎相处的种种细节,越发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能撩动心弦。
他仔细回想,发现虞栎的变化大致是在去岁他们从长安回来那时开始的。
那之后,虞栎待他便越来越自然亲近,使得他不知不觉也被这个人更真实的一面所吸引。
“在想什么?”茶碗与底盘的碰撞声响起,虞栎唤他,“今日我闲来无事,与你秉烛夜谈如何?”
唐飞羽瞪大了眼,瞧见虞栎神色中一片清明,未有丝毫狎昵暧昧的意图,又稍稍松了口气:“我宅中简陋,大——琅桓如何能住得习惯?”
“唐十二,”虞栎不满道,“自打上巳过后,你整日东奔西跑,自我府前经过也不入内。我便是念你了,来此处见见你,你也要赶我离去么?”
唐飞羽耳根一热,他这话说得,仿佛他是什么负心薄情郎一般。
未等他答话,虞栎已经替他做了决定:“今日我便宿在你这。你我同为男子,还怕我会对你行轻薄之举不成?”
上巳那日难道不算轻薄?唐飞羽腹诽。
他无可奈何地瞧了瞧隔壁屋子的侧门,托姜氏帮他做几道精致些的餔食。回屋时见到门前终武还在那杵着。
今日他竟是犯了什么邪,屋外赖着一人,屋内也赖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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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虞栎用过餔食,典卢自觉上门将虞栎的公文送了过来。
此时天色已暗,唐飞羽又去看了看终武,没在门前瞧见他的身影时,终于放下心来。
他与虞栎便在书室内各自看书办事。两盏油灯照亮了室内,倒映出两人斑驳的剪影。即使相对不语,唐飞羽也能明显感受到虞栎的气息。
唐飞羽正在整理上一年积累的农事畜牧经验,辣椒种植的他已经写完了,目前写着的是皇竹草的越冬与灌溉注意事项。
以往他独处时思维很清晰,但今日有虞栎坐在他对面,于是渐渐地开始分心。
有时一段话写着写着成了简体,改过来之后又发现要点写反了,于是只能用刀削去写错的部分,磨平竹简表面再重写。
这般折腾几回,虞栎终于放下手里的简牍,趁着唐飞羽毛毛躁躁埋头苦写的时候,拿笔轻轻在他额上点了一下。
“再分心,便闭眼想想额上的墨,多错一回,我就多画一道。”虞栎眯着眼,做出这种幼稚举动面上也没显露半点羞愧。
“……”
唐飞羽耸着眉毛,只觉得额上一点冰凉。遂低头再不敢分心。
待两人处理完手头事务,又互相说了些近日的见闻,虞栎便端起案边茶碗饮了一口。
然后他放下碗,以衣袖蘸了茶水,倾身靠近唐飞羽,为他擦去额上的墨痕。
唐飞羽一想到方才他的举动,没忍住笑了一下。
虞栎收起染上了黑色的衣袖,扬眉问:“何事发笑?”
“想你为何要以墨点额。”他如实答道。
“这是我幼时用的,”虞栎勾唇道,“我以前惯爱骑马射箭,往往静不下心念书。
“阿娘用墨点在我额上,若是再分心就让我顶着一片污迹出门见人。此招屡试不爽,到后来我烦躁时如此一做,也可安定了。”
唐飞羽很少听他说起自己的年少往事,其实想想也明白,长期处于深宫之内能有多少愉快的回忆?对虞栎来说,最为轻松的时光,怕只有与他生母一同生活时经历过吧。
带着一丝微不可知的恻隐,唐飞羽将正屋整理好,去院里却看见虞栎自己打了水,正在仔细洗漱。
“大、琅桓,你今夜在正屋里歇息罢,”他说,“我就在东厢房,有事唤我即可。”
虞栎喊住他:“何必睡厢房?难道你正屋床榻不够宽敞?”
唐飞羽有些燥:“……这于礼不合。”
会不会进展太快了点?
“若要追究,当初在雪山那次,我便可以拿你是问了。”虞栎摘了冠,脱下外袍,将一头青丝散开来,然后坐在榻上斜眼瞧着他。
唐飞羽用冷水盥洗完后,摸着仍有些发烫的面颊进了屋。
他的床榻仿照了胡床的样式,垒了床脚与栏杆。接近端午时节,蚊虫孳生,他便将床帐挂了出来。此时床周围着半透光的绢纱,更显得坐于其中的虞栎眉眼如画。
他悄悄滚动喉结,熏了一片艾叶香,而后拘谨地在床沿上坐下,没好意思合上床帐。
待到他板板正正地躺下来,盖好被衾,正打算合眼时,虞栎突然半坐起身,一只手撑在他身侧,另一只手够住床边的纱帐,拨弄几下将它们放了下来。
他半边身子都斜在唐飞羽正上方,穿着素白色中衣,衣襟开口松散,活动时露出一片肌肉紧实的胸膛。
这种似有若无的景色最为惑人,唐飞羽偏过视线不敢再瞧。
虞栎却觉得他这副模样有趣极了,半躺在他身侧,长发如瀑散在席面上:“十二,你看。”
他将唐飞羽的一缕白发与他的黑发捻成一束:“黑为阴,白为阳。万物负阴抱阳,合而为一,像不像这样?”
唐飞羽脸蹭地又烧了起来。
难道这是……是某种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