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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航的心情的确不怎么好,确切地说,他的心情非常容易不好,连续发二十分钟呆就有可能一DOWN到底了。
他的情绪娇弱得很,一般他不敢惹。
今天那句话说出去了之后,本以为自己能轻松不少,至少把疑问抛到了老爸面前,而不是像之前这么多年,他俩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默契地强行忽略了卡在他们之间的这根刺。
但却并没有轻松,反倒是加上了几分抗拒和不安。
“你怎么没回去吃饭?”晏航看着专心切肉的初一。
“想请,请你吃,来着。”初一垂着眼皮。
“那昨天为什么不说,早上为什么不说?”晏航问。
初一没说话,塞了块牛排到嘴里,假装很投入地嚼着。
“被人堵了吧?”晏航啧啧两声。
“没,”初一摇头,“是防,防止被,堵。”
“是那个李大豪么?”晏航问。
初一看了他一眼:“子。”
“哦。”晏航还真没太记住这个名字,老想着是小杂碎一号。
“不是他,”初一说,“他不,用躲。”
“那是另一拨?”晏航叹了口气。
“隔壁,楼的,”初一说,“失踪混,混混回,归了。”
晏航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问了一句:“找你麻烦了?”
“看见我可,能就想,想找,个乐,”初一挺平静,“看,不见没事儿。”
“你同学那些废物就算了,”晏航说,“这个人要是找你麻烦,你告诉我。”
“你打,打架,”初一喝了口饮料,“总,赢吗?”
“没输过,”晏航笑了笑,“估计要吃亏的时候就叫我爸。”
“啊?叔,叔叔帮你打,架?”初一有些吃惊。
“嗯,”晏航往后靠着椅背仰了仰头,“我俩太无聊了有时候。”
初一说的这个混混,晏航没见过,但下了班去小超市买菜的时候,他却一眼就能从人群里把这人给认出来。
也许是去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人也太多,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就会有什么样的气质,稍微留意一些就能发现,只是一般人脚步匆匆没谁会停下来看看四周而已。
这个混混是个瘦高个儿,跟几个小伙伴蹲在路边抽烟,看上去跟无所事事的小青年没什么区别。
但晏航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看了一眼,顿时几个人同时都盯了过来。
仿佛在齐声呐喊,看屁啊来啊打架啊!
晏航收回视线进了超市。
这样的混混,初一躲着是正常的,这跟他那些在管理严格的学校里上着学的初中同学不在一个量级上。
这种人不是初一沉默应对就能扛过去的。
今天下班是早的,晏航买完菜拎回家,看了看时间,正好差不多初一该放学回来了。
他看了看窗外。
“怎么?”老爸拿着手机正在斗地主,抽空问了他一句,“看初一啊?”
“他要这个时间回来可能会有麻烦啊。”晏航说。
“去路口等他呗,”老爸说,“晏大侠。”
“你淘好米把饭先煮上吧,”晏航回头看着他,“今天吃米饭,我一会儿炒两个菜。”
“我想吃西餐啊。”老爸说。
“你直接说你不想煮饭得了。”晏航说。
“我们太子就是聪明,”老爸笑了起来,“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我想吃炒菜。”晏航坚持。
“行行行,我输了这把就去煮饭,”老爸说,“你忘买酒了。”
“嗯,我现在去买。”晏航往窗外又看了一眼,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会儿街坊上已经开始有零星的学生开始经过,晏航往超市那边看了看,那个混混已经没蹲在那儿了,跟几个小伙伴正溜达着往街口走。
走路的姿势让晏航非常看不顺眼,跟瘸了腿的螃蟹似的,生怕收着点儿腿走人家就看不出来他是个混混了。
两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经过他们身边,螃蟹把烟头往其中一个脸上弹了过去。
男生有些恼火地转过头,螃蟹一伙立马就转了身,看得出来兴致高昂,只要对方稍有一点反抗,他们就会一扑而上。
男生的同学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走了。
冲突没有升级,大概让螃蟹不太愉快,嘴里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前甩着腿走。
晏航比他们几个先到街口,这会儿回家的学生慢慢多了起来,晏航在这些学生里寻找着初一。
成伙的学生不用看,初一只有被欺负的时候才会在里头,这几天李子豪战队都没有找他麻烦,那他肯定是落单的。
不过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初一。
如果不是初一还没过来,就只能是因为他太矮了没看见。
螃蟹也到了街口,靠在路牌柱子上跟人聊着天儿。
街口挺宽的,晏航站在这边,螃蟹没看到,要不就冲这无聊劲,估计得过来找他的麻烦。
正想打个电话问问初一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有消息进来。
是初一发过来的。
-你站在那干嘛啊?
晏航挑了挑眉毛,这小子隐身了?
他抬眼往四周看了看,街口是个丁字路口,出来是横着的那条繁华大马路,人和车都很多,初一只能是躲在对面马路的什么地方,但看了半天也没发现。
“你隐身了啊?”晏航发了条语音过去。
-我在树后头
树?晏航愣了愣,马路对面一排树,他挨个儿看到第四棵的时候,树后突然伸出来一条胳膊晃了晃。
“我操?”晏航没忍住笑了,把手机放回兜里,过了马路。
初一不想跟螃蟹起冲突,只要螃蟹没主动找麻烦,晏航也不打算替他出这个头,所以过了街之后,晏航就站在树边,目视前方看着路边的商店橱窗。
“你要在这儿站多久?”他问。
“不等你我早,早走了。”初一脸冲着树。
“你要往哪儿走?”晏航问。
“绕,个远就,行,”初一偏了偏头看着他,“你买,买菜?”
“买完了出来散步,”晏航说,“走吧,一块儿,我看看怎么绕。”
初一没说话,从树后露出一只眼睛往对面螃蟹那边看了看,然后转身顺着路继续往前走了。
晏航跟过去:“这边有超市吗?一会儿我要买酒。”
“有,我带,带你去。”初一点头。
晏航跟着初一围着这一片居民区绕了大半圈,回到了他们跑步的时候总经过的那条路上。
“绕过来是这儿啊?”他看了看四周。
“神,奇吧。”初一说,又一指旁边,“超市。”
“你这一天天的来回躲,什么时候是个头。”晏航进去买了两瓶二锅头。
“毕业,了,就行了,”初一笑笑,“我去打,工。”
“现在不让招童工,”晏航说,“你只能拿个假证,但是你这样子一看就未成年,肯定不行。”
“啊。”初一愣了愣。
“好歹把高中上了,”晏航说,“什么职高中专的都行啊。”
“有,道理,”初一似乎突然有些兴奋,“考个中,专离得远,没,没人认识,我了,就行了。”
“想学什么啊?”晏航问。
“不,知道。”初一看上去不太在意学什么。
晏航感觉只要能让他离开现在的环境,估计让他去学扛大包都无所谓。
初一在愉快的想象里遨游了一阵之后,从兜里摸了个东西出来:“给你,看。”
“给我看啊?”晏航接了过来,“我以为给我呢,你结巴得很有技巧啊。”
“这个给,给你也太,寒碜了。”初一说。
晏航看了看手里的小东西,是一块黑色的小石子儿,磨成了个六边形,居然还打磨得挺细的。
“牛逼,”晏航在石子儿上用指甲划了划,挺硬的,“拿什么磨的啊?”
“地上。”初一说。
“……蹲地上蹭啊?”晏航挺吃惊,“你时间很多啊。”
“磨了一,星期自,自习课。”初一笑了。
“你们学校教室地板是什么材料的?”晏航问。
“外,外面,”初一说,“自习没,老师的时候,我就出,出去。”
“哦。”晏航应了一声,差不多能猜到初一为什么会这样。
“你喜,欢吗?”初一问得有些犹豫。
“你不说不给我么。”晏航说。
“再打,打磨一下,就好看了。”初一抓了抓头。
“那打磨好了给我吧,”晏航说,“我钻个眼儿当脚链。”
“好。”初一挺高兴地点了点头,又往他脚踝那儿看了一眼。
“看什么,”晏航抓着裤腿儿提了提,露出脚踝,“完美,拴个酒瓶盖儿都好看。”
初一没说话,给他鼓了鼓掌。
“抽你,”晏航指了指他,又拍了他肩膀一下,“行了安全了,赶紧回家吧。”
跟初一挥手道别之后,都没等拐过弯,晏航的心情就已经一路滑了下去,在谷底忐忑不安地缩着。
但拎着酒回到家,一进门看到老爸正坐在沙发上摘菜,屋里已经有米饭的香味,他又觉得一阵踏实。
这种紧张和松弛交错着的心情绪让人有点儿不太好控制。
“能再做个肉饼吗宝贝儿?”老爸问。
“行。”晏航把酒放到桌上进了厨房。
“加咖喱——”老爸在客厅拉长声音。
“好——”晏航回答。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做菜的,中餐西餐都行,站在案台边看着面前的食材,谁是什么样的味道,谁和谁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香气,谁加上了谁会有什么样的颜色,你想要什么样的滋味,都可以预知,都可以掌控。
相比很多别的事,要来得更简单明了。
今天做炒菜还挺省事的,没多大一会儿他就弄了三菜一汤上了桌。
咖喱肉饼,三杯鸡,糖醋排骨,除了一个紫菜蛋花汤,全是肉。
老爸拿了两个玻璃茶杯,都倒了满杯的酒。
晏航坐下,夹了块排骨刚放到嘴里,那边老爸已经拿起杯子,一大口酒下了肚。
“慢点儿。”他看了老爸一眼。
“大口吃菜,大碗喝酒,”老爸笑了笑,“人就活这几十年。”
“咱俩的目标不是百十来年么。”晏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相比二锅头,他更喜欢啤酒,但老爸最热爱的就是二锅头,而且喜欢最便宜的那种。
老爸笑着又喝了一口,然后才夹了一块肉饼慢慢吃着,好半天才又说了一句:“我是把你给耽搁了。”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晏航准备夹菜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怎么说得跟闺女嫁不出去了一样。”
老爸一下乐了,看着他:“你要是个闺女就好了。”
“当初怎么不生俩,没准儿再生一个就是闺女了。”晏航说。
老爸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晏航感觉自己这句话可能说得不太合适,但猛的一下又不知道怎么能把话兜回来。
只能低头喝了一口酒。
“是啊,”老爸拿起杯子,“主要是……没机会了。”
晏航看着杯子里的酒没出声。
“你妈死的时候你都不到两岁,想等着你再大点儿,结果没来得及。”老爸笑了笑。
看来老爸今天晚上是不打算吃饭了,只喝酒就行。
也许是为了加快“聊天儿”的进程,他吃了小半个肉饼,已经喝掉了大半杯酒,又给自己倒满了。
“你不愧是我儿子,真沉得住气啊,”老爸说,“这么多年了才问。”
晏航没说话,闷头喝了两口,继续吃菜。
“我年轻那会儿,挺苦的,”老爸说,“你爷爷奶奶是哪儿的人我都记不清了,就知道自己一天天的为怎么活下去发愁,为了钱什么都敢干。”
“早知道现在活得挺好的,那会儿就不用愁了。”晏航说。
老爸笑了起来,伸手过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
又喝了一口酒之后他叹了口气:“现在活得好吗?”
晏航沉默。
“你妈妈,其实不怎么好看,”老爸撇撇嘴,“个儿挺高的,皮肤白,长得真不好看。”
话题突然一点儿预兆没有地转了过来,晏航抬起了头,看着老爸。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老爸提起妈妈。
他心里涌动着无法形容的感受,有一点点激动,但又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激动,因为他对妈妈,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情感上的任何寄托,他甚至有一瞬间有了一种仿佛在探究一个陌生人的好奇。
可这些之下,还有隐约的某种气息。
这个个儿挺高,皮肤白,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女人,是他的妈妈,至亲的亲人。
一旦这样的感受涌上来,一切就都变了。
他突然有些想哭。
“但是她性格特别有意思,跟头野驴似的。”老爸笑了。
“你这么评价你老婆,是不是不太合适。”晏航也笑了起来。
“没事儿,我当面也这么说她,”老爸拿着杯子,酒又已经下去了半杯,“又野又犟的……”
老爸的声音低了下去:“非得嫁给我。”
“要脸吗。”晏航说。
“不要了,”老爸低声说,“有她了还要什么脸。”
晏航没说话。
老爸的声音里有些发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都喝了,一边倒酒一边再开口时,声音又已经恢复了平稳:“你姥姥姥爷,对我挺好的,我帮他家楼下的超市拉货,顺便帮他们拉了台破冰箱,就认识了,他俩爱教育人,逮着我就来回教育,强行借书给我看。”
晏航听笑了:“你肚子里那点儿货,都是那会儿存下的吧?”
“嗯,你妈不学无术的,不肯看书,她家的书都让我看了。”老爸笑着说。
“后来呢?”晏航问。
“后来就闹翻了,说老死不相往来,”老爸的笑容没了,“还真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为什么?”晏航又问。
“因为我娶了你妈啊,”老爸叹了口气,“没娶她就好了,长得也不好看,一咬牙没娶她就好了。”
晏航看着老爸抓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杯子里酒轻轻漾出一圈圈细细的波纹,看得出他手抖得厉害。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妈妈怎么死的?”老爸问。
“嗯。”晏航轻轻地应了一声,突然有些后悔。
“那天你睡得特别老实,我俩就抓紧时间出去吃了个烧烤,吃完回去的时候,”老爸偏过头看着他,“有人当街捅了人,还抢了人。”
晏航心里猛地一沉。
“你妈就冲过去了,特别猛,她一直都特别猛,她不是驴,驴可比不了她,”老爸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我也赶紧过去了,这种事儿得我上才像话。”
晏航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听着老爸的笑声一点点消失。
“我被捅了几刀,”老爸说,“醒过来的时候你妈在我旁边躺着,我拉她手的时候她都已经凉透了……”
“抓到人了吗?”晏航有些吃力地问。
“没有,”老爸看着他,“但是我记得那人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