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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巴塞,旷远的蓝天,古老庄严的哥特大教堂,还有这个偶遇的相亲对象。时间在这一刻悄悄静止,他和她默然相对,微风轻起,撩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旖旎。
易珊有一瞬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耳膜鼓噪了几回,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在对她说“在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流淌着赖人寻味的悸动,目光流转间是他温柔的笑容。他的笑很难得,冰山融化,春回大地,暖人心脾。
她似乎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真诚专注地对她说过“在乎”,那个记忆中保护着她的少年,也用这样独有的宠溺和温暖打开了她紧闭的心。
易珊自小就不爱动,上学时所有的时间不是看书做题,就是背书记单词。自从误打误撞和萧楠做了朋友,他就一直尝试改变她懒惰的生活习惯,常常在体育课上带着她和朋友一起运动打球。那时候的学生娱乐项目不像现在这样丰富,尤其是女生上体育课不是扎堆聊天,就是在足球场边看自己暗恋的男生踢球,很少有爱运动的。不知道是不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萧楠喜欢运动,他身边的朋友,不论男女,一个个都是运动的高手。他有个发小叫陈沁,这个女孩子羽毛球打得特好,每次萧楠踢球去了,就把易珊发给她特训。
那节体育课,像往常一样老师分发了器材之后,学生们就自由活动了。易珊照旧被萧楠派到陈沁队伍里学打羽毛球。她悄悄对萧楠嘟囔:“我不想和她们打球,不如我去看你踢球吧。”
她平时虽然迟钝,但隐约能感到陈沁对她并不友善。她眨巴着眼,向他拜托道:“你别让我去打羽毛球好不好,我真的不会。每次打了,第二天手特别疼。”
萧楠敲敲她的额头,哄她道:“谁上周才感冒的,谁说过的要加强锻炼的?你去玩一会儿,就过来看我踢球好不好?”
易珊见哀求无用,只好乖乖听话:“那我待会儿去给你买雪碧吧,踢完球就可以喝了。”
“嗯,去吧。”萧楠和陈沁交代了要好好照顾她之后,就和男生踢球去了。
“四眼妹,快过来,”见到萧楠走远了,陈沁立刻不耐烦地招呼她过去,“你到底打不打球啊?”
易珊慢腾腾地移过去,一大摞衣服立刻砸到她身上,陈沁趾高气昂地说道:“帮我们拿着。”
几个女孩子撇下她说说笑笑往前走去,她像个仆人一样悻悻地跟在后面。她每次都能听见她们肆无忌惮地说她这么丑,还天天缠着萧楠,她们故意大声叫她“矮子”、“四眼鸡”,对着她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易珊不在意这些讽刺的话,反正只是应付她们而已,她不想萧楠为难。
到了体育馆,放好衣服,陈沁吆喝她去绷网,其他女孩子也指挥易珊干这干那。易珊很高兴帮她们打杂,如果打球的话更惨,她们会故意把球往她身上打。陈沁讨厌她,不想教她,她也不耐烦学。她给她们捡球、买水,递毛巾,一句话也不说,熬到下课就走人。
“四眼,”趁着中场休息,陈沁又使唤她,“把水和毛巾递给我。”
易珊默默把她要的东西递给她,陈沁扭开瓶盖喝了一口,盯着她看了几眼,嘲笑道:“丑八怪,萧楠是不是就喜欢你这种随叫随到的死样子啊?我看他就是缺个跟班。”
十五六岁的易珊不懂打扮,剪着小男头,戴着厚底儿眼镜,整天穿着土校服,和这些刚发育就弄得花枝招展的女生自然格格不入。她在这帮人眼里是怪物,自然这帮人在她眼里也是怪物。她不以为然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不咸不谈地说道:“我愿意‘随叫随到’不是因为我想帮你做,只因为你是萧楠的朋友,不要真把自己太当成一回事了。”
没想到易珊会反驳,在众姐妹面前扫了面子,陈沁大怒,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嘲讽道:“你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萧楠不过就是玩玩你而已,大餐吃腻了换换咸菜,别以为现在他护着你,我就不敢把你怎样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易珊脾气很好,不爱与人斗嘴吵架,更谈不上与人争执动手,倒不是因为害怕或者口拙,她是真的不屑。她脑袋一贯的想法是讲道理是君子,动手则是下三滥。她不太理解陈沁为什么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气的面红耳赤,瞅瞅自己被捏的发青的胳膊,她心里感慨:这女的劲儿怎么这么大啊?
她跑偏的思维在陈沁眼里变成了赤裸裸的不屑和挑衅,立马在易珊脑袋上推搡几把,恶狠狠道:“嘴巴挺硬的啊,丑八怪,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说你那个贱货妈长得很漂亮吗?你怎么一点没赶上啊?”
“你说谁贱货呢?”易珊猛然反手推回去,大声吼道:“你他妈的说谁是贱货?”
“怎么?踩到尾巴了?”陈沁冷笑道,“别以为成天在老师面前讨巧卖乖,装清高,你妈偷人跟男人跑了的事谁不知道?”
她指着易珊的鼻子,一字一句道:“你妈是贱货!”
陈沁的辱骂像是最尖利的锐刺,不断挑着她脑中猛烈跳动的神经,母亲是她这辈子最难以启齿的人,那个女人为了钱抛夫弃女,她和姐姐从小受着别人的白眼长大,这是她心中最深重的痛苦,不是她们的错,却要她们来全部承受。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手掌心,易珊死死地盯着陈沁,眼底如冰,如果她再说一句,易珊怕控制不住自己对她做什么。
陈沁被她倔强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
体育馆里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大家开始窃窃私语。陈沁也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负这么个矮子,加上身边那些女生也劝她说,不要得罪了萧楠,她只好放弃收拾易珊。事情就是那么巧合,易珊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觉得陈沁应该不是故意的,大概是为了面子撂句狠话,转身离开的时候,陈沁同学配合手势气势汹汹地对易珊甩了一句“你给我等着”,结果她忘记了手里还握着一柄铁把的球拍。
易珊几乎是看着那个红色把柄的球拍直直地飞向自己,来不及捂住眼睛,只听见“啪”的一声,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应声而碎,她的眼睛一阵刺痛,那个球拍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她的左眼。热热的液体顺着她的眼角,划过脸颊,再流到嘴里,血腥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
四周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又嘈杂喧闹起来,她感觉很多人向她围了过来,有人询问她要不要紧,有人想拉起她,她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恐惧盖过了所有的情绪,她一只手遮住受伤的眼睛,一只手不停挥开地那些向她伸出的援手。那时的易珊坐在地上怕极了,她怕玻璃渣落在眼睛里,怕自己的左眼从此以后看不见了,怕自己变成一个人人嫌弃的残废。
“陈沁,你他妈疯了是吧,”正当她手足无措坐在地上被人围观时,她听到人群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下一秒就被拉进一个坚实怀抱,她带着哭腔喊出他的名字:“萧楠,我的眼睛……眼睛……疼。。”
“别怕,我带你去医院,”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呼吸有些急促,她听见他不断地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乖,先别睁眼睛。”
萧楠将她打横抱起,飞快向场馆外走去。易珊窝在他怀里,听见陈沁在他们身后哭着谩骂,她这才隐约地明白那个骄傲的女孩或许喜欢着萧楠,可是这份喜欢在萧楠的眼里却一文不值,易珊模糊的爱情意识里突然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忧伤,她不敢想象萧楠有一天也这样冷漠地对待自己,她努力把自己往他怀里缩一缩,萧楠紧了紧手臂,低头问道:“怎么了?别害怕,我让方树叫车了,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易珊点点头,用力攥紧他胸前的衣服。
幸运的是,到医院检查后发现玻璃片只是划伤了眼角周围的皮肤,没有落在眼睛里,医生让她不要太担心。
处理包扎好伤口,易珊用她剩下的半只眼睛对着萧楠挤眉弄眼道:“我这样是不是很酷?”
“傻瓜”,萧楠摸摸她的头,叹口气道:“她们一直欺负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耷拉着脑袋,“没必要吧,她们就嘴皮子厉害,也没把我怎样。”陈沁是他自小的朋友,不想萧楠因为自己和她闹掰了,想到这儿,她抬起头对他说道:“她应该不是有意的,你别那样吼她。”
“还没怎样,你眼睛差点废了,”萧楠无奈道,“烂好人。”
易珊噘嘴道:“难不成你还能打回来?”
萧楠想想,闭嘴了。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准备趁着受伤,撒个娇把自己从苦逼的体育锻炼中解放出来,于是向萧楠央求道:“你以后别逼我打球了,好不好?搞不好下次我自己打到自己,那才丢脸。”
萧楠看着她还沾着血污的小脸,包着纱布的半只眼,忍不住又揉揉她额前的短发,心疼道:“真丑。”
“真的吗?”易珊可怜兮兮道,“她们也是丑八怪丑八怪地叫。”
“骗你的,”萧楠转身蹲下,“上来,我背你。”
易珊道:“我是眼睛受伤了,又不是腿废了,自己能走。”
萧楠佯怒道:“一只眼睛,能好好看路吗,不要眼睛刚坏又跌坑里了。”
易珊想哪有那么倒霉,不过白用白不用,果断跳上他的背:“那我不客气了。”
萧楠的背很宽阔,易珊趴在上面,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上。
背着她缓缓走出医院,沿着林荫小道,他每一步走得特别小心,特别仔细,易珊感觉不到一丝颠簸,夕阳的余温笼罩在她身上,舒服地想睡一觉。
半梦半醒间,她想到了陈沁的话,迷迷糊糊问道:“萧楠,你是在玩我吗?”
他停下脚步,问道:“谁告诉你这些不着调的话?”
她好奇而认真地问道:“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哪有那么多理由,就想对你好呗。”他没有解释太多,把她往上挪挪,继续向前走,“别听人瞎说,我不会那么对你。”
“好吧。”一贯是萧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对了!”她从他的背上撑起来。
萧楠回头吼道:“趴好,不知道自己重吗?”
易珊吓得赶紧搂住他的脖子,怕压着他,又轻轻拱起身体,萧楠在她屁股上拍拍,她只好全身趴实了,萧楠偷偷笑了,“想问什么?”
透过他的肩头,忧伤地望着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晚霞染透天空,易珊道:“你知道我妈妈的事吗?”
萧楠的背僵了一下,随后又放松下来,易珊闭上眼睛,“是不是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了,难怪她们会嘲笑我。”
萧楠道:“为什么要去在意别人说的话?”
易珊想说的是,我更在意你的看法,但她不敢问,她怕萧楠和那些人一样,觉得她和她的母亲都是水性杨花。妈妈的事在她家附近几乎传的人尽皆知,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指着她的背偷偷笑,说她妈妈是个烂货,偷汉子,不让小朋友和她玩,说她家里脏。她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方树是第一个,他是第二个。
“萧楠,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她想哭,鼻子堵得难受。
他摇头,温柔坚定道,“不会。”
易珊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我信你。”
“该我问你了,你为什么那么信我?”萧楠抖抖背,让她快回答。
“不知道,就是觉得你不会骗我。”她也想不出答案。
“哈哈,”他笑出声来,易珊觉得他的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傻瓜,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你是在交换吗?”易珊问。
“交换什么?”萧楠疑惑。
“就是我相信你,你就对我好啊?”易珊稍稍勒紧他的脖子。
“不是交换,是在乎。”萧楠停下来,转过头看她,眼睛里散发着明亮的神采,他对她说:“记住了,是在乎。”
长大后的易珊去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可所有绚丽的景色加起来都及不上十六岁那年和一个男孩走过的平凡小路。那一天,她幸运地听见了喜欢的人对她说“在乎”,遗憾地是她忘记了问他“在乎”的期限是多久。
抚摸着眼角那个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伤口,那些事清晰地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易珊轻叹一口气,对面前的关正说道:“别轻易对一个女人说在乎,这样容易引起误会。”
关正道:“我说出口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
如果没有会错意,他这是在对她表示迟来的好感?易珊道:“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何况他真的对她感兴趣,为什么不在相亲之后就联系她,反而要在巴塞偶遇的时候来说这番话。
关正见她眉眼间似有疑惑,一副心思全放脸上了,于是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有当时就找你,对不对?”
易珊吃惊不小,难不成他真能把她看穿?她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埋怨他不联系的意思,不过一个消失了三个多月的男人在重逢时突然表现得对自己兴趣盎然,但凡有点脑子的女人都会想想这背后有什么猫腻吧。她咬着嘴唇,嘴硬道:“反常即是妖。”
关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下子笑出声来,他这一笑不比刚才清淡地勾勾嘴角,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舒爽,融进眼中的笑意把他一双漆黑的瞳仁染得熠熠生辉,易珊活生生地看呆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笑自己,脸随即涨得通红,她羞恼地朝他吼过去:“有什么好笑的?是你自己先说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话。”
关正继续侧过头猛笑,易珊满含怨念地盯着他,不是冰山扑克脸吗?这会儿笑得跟抽风似,有那么好笑吗?
见她急了,葛晓明只好清清嗓子说道:“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免了,”她偏偏头,傲气十足道:“我可不想和一个对我心怀不轨的人吃饭。”
关正正色道:“我是对你心怀不轨,还请易小姐赏个脸。”
易珊不理,转身便走,他缓步跟了上去。
很久没有这么轻松惬意了。本以为和余嫣的一场爱情耗尽了他所有的激情,也磨灭了他对爱情的幻想,可关正从没想过还会遇上这样一个她。易珊是个奇怪的女人,明明是个快三十岁的女人,却浑身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清新明快。不过,她也藏着很多心事,有时明明前一刻还开心地笑着,下一刻眼睛里便会流露深沉的哀伤。
他想治好她眼里的忧伤。
易珊小时候的事,徐阳调查的资料里都有。从小失去父母的照顾,跟着姐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成长,她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和难堪,他突然很后悔,没有在更早的时候认识她,陪着她,守着她。还好,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岁月悠长,他从此便会护她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