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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玥靠着慕容拓的胸膛,静静打量着冷芸死不瞑目的惨状。
她大抵已猜出了七八分,那日水调歌头,艳惊四座,让云傲、荀义朗、姚俊明等人眼前一亮的不是冷香凝,而是冷芸。或许,他们二人在酒醉过后也发生了点儿什么。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让云傲一见钟情的是冷芸,但两年夫妻生活,冷香凝已深入了云傲的心。毕竟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子,世间哪个男子不爱?冷香凝没有心机城府,没有阴谋诡计,只有满腔对云傲的爱意和占有,云傲即便忘不了那一晚的冷芸,也绝对不能不爱冷香凝。
冷芸倒是厉害,知道东窗事发,她难逃一死,她不好过,便也不让云傲好过。云傲的痛苦,一半来自对冷芸的心动和愧疚,一半则是出于错认的挫败感。冷芸把云傲的心里揣度得死死的,愣是用这种变态的方式逼云傲记住她一辈子、懊恼自己一辈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冷芸最大的兴趣就是折磨人,生前折磨冷香凝,死后折磨云傲。这一切都是谁的错呢?云傲的,冷芸的,独独冷香凝最是无辜。他们两个互相倾轧二十载,冷香凝成了最大的牺牲品。好在冷香凝尝尽了离别凄苦,却也收获了一分旷世幸福,她的下半辈子,将会在和美甜蜜中安然地度过。
闻讯赶来的朴清然神色匆匆地来到桑玥身边,远远地看了一眼被断竹刺得血肉模糊的冷芸,心里一阵恶寒,柳眉蹙了起来,再抬头,眺望着因痛苦而趴在栏杆上浑身颤抖的云傲,她小声道:“玥儿,皇上他……”
她不是傻子,那天籁之音、那飘渺舞步,比她的强了太多。
桑玥云淡风轻道:“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不要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你照样是受尽帝王恩宠的皇后。”
朴清然似是不信:“瞧皇上的样子,对冷芸……他们从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云傲是个痴情的性子,对于这一点她深信不疑,他能够心装冷香凝,一装就是十八年,万一他也爱冷芸的话,会不会也把冷芸记住十八年?
“玥儿,我……”
“你记住,他是皇帝,悔恨不属于他。”就好比,云傲再爱冷香凝,也不曾对于自己当初撇下她独自回大周,结果造成她“死亡”一事表露过丝毫愧疚。他许了冷香凝一生一世专宠她一人的诺言,可冷香凝回宫后看见他妻妾无数、儿女成群,他对此道过歉吗?他承认过自己背信弃义了吗?他可以用余下的时光缅怀冷芸,但他不会因此而疏离冷香凝。更何况,他对冷香凝的爱,也是真的。
朴清然松了口气,说实在的,她内心仿佛并不希望云傲下半辈子活在痛苦中。对于今晚给云傲灌安神药,她也是逼不得已,她万万没想到云笙会策动谋反,早知如此,她说什么也不会受苍鹤的威胁了。这件事,她要不要向桑玥坦白呢?
慕容拓垂眸,发现桑玥的脸上甚为苍白,眉宇间皆是疲倦之色,折腾大半夜,她定然是累了。
“回去吧。”
“再等等。”
大约半个时辰后,云傲下了摘星楼,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已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之态,面色清冷道:“把冷芸的尸体运回朝阳宫,以……贵妃礼制下葬。”
朴清然行至他身旁,关切地道:“你没事吧?”
云傲轻轻握住朴清然的手,余光瞟向冷芸的尸体,忍住灵魂碎裂的剧痛,和蔼地道:“香凝穿得太单薄了,早些回宫歇息吧。”
“那你呢?”
“我还有许多奏折要批阅。”实际上,他想去看看庆阳,那个被他冷落了许多年的女儿。
庆阳公主被软禁多日,骤然听闻了母妃坠楼的消息,用匕首抵住脖子一路冲破侍卫的阻拦,来到了现场。
此时的冷芸已被两名太监抬出了斑驳的断竹平地,身上被戳了大大小小六个血洞,她的眼仍是没能闭上,明明没了生机,可似乎又透着一股执着。
庆阳公主痛得张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子一晃一晃如晚秋绕在榕树下的一根长藤,看得人揪心莫名。
她疯一般地跑了过去,一改往日温婉形象,拼力掀翻了两名太监,将冷芸的尸体抱入怀中,哭得声嘶力竭:“母妃……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你为什么不多给一次庆阳孝敬你的机会?庆阳还要做你的女儿啊!母妃……母妃……没了你……庆阳怎么办?庆阳要怎么办……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丢下我啊……母妃……”
天际飘来一片墨云,遮蔽了月朗星稀,不过须臾,突起飞雪,纷纷扬扬,落进了冷芸尚未闭合的眼眸,绕了一圈,化为两行清泪,终于,她闭上了眼。
这一世,冷芸错过的何止爱情,还有这临死也不曾坦然面对过的亲情。
庆阳公主的哭声,响彻了静谧的夜空,在断壁残垣的皇宫内徐徐飘荡,带着穿透灵魂的尖锐,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湿了眼眶。
云傲带着多福海刚刚转身就吩咐道:“明日宣云阳过来用午膳。”
皇上极少宣皇子公主们用膳,这是要……开始器重二皇子了?多福海带着疑惑恭敬地应下,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桑玥的眉眼,只见她从容淡定,不显半分焦虑,仿佛一切与她无关。自古君心难测,皇上能立谁自然也能废了谁,太女殿下当真没有意识到皇上心底的天枰已开始倾向二皇子了?
寒风吹过,桑玥娇柔的身子裹在慕容拓温暖的氅衣内,她紧了紧搂着慕容拓的藕臂,唇角的笑意味深长,她要么不做,要么就一踩到底。冷芸占了云傲的半颗心又如何?她不想交出储君之位,谁也夺不走。便是云傲想废她,也绝不可能!
慕容拓亲吻着她的额头,总觉得她的脸色太难看了,仿佛身子不爽似的,他轻声询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桑玥幽幽地含了一分薄怒地倪了他一眼,小爪子不停挠着他胸前的衣襟:“哼!”
慕容拓扶额,老天爷,他到底怎么得罪她了?
桑玥撒娇地嘟了嘟唇:“我饿。”
这话不假,方才在望月台吃进去的糕点尽数吐了出来,肚子空空,连胃都有些反酸了。
慕容拓探出修长的手指,把她鬓角的秀发拢到耳后,又理了理她额前的红宝石华胜,眯眼笑了:“小猪,饿得真快。”
桑玥哼了哼,不理他,只是那眼神越发幽怨了。
朴清然侧目望向风中相依相偎的一对璧人,心里慕地涌上了一层艳羡,很快,又蔓过了几丝狐疑,这些原本该由冷香凝承担的痛楚而今落在了她的身上,云傲日后哪怕如桑玥所言待她不逊从前,可他的心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了。桑玥真的只是为了让冷香凝和荀义朗双宿双飞才帮她留在云傲身边的吗?为什么她觉得桑玥的目的不限于此呢?看似双赢,她却并非那般安心。央央皇宫,究竟谁才是她最坚实的靠山?
“参见皇上!”孙浒双手捧着一个包袱走来,给云傲行了一礼,在他身后,是双手被缚的毕如心,“皇上,属下搜查乱党,发现了可疑之人和可疑之物。”
多福海拿过包袱,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就惨白惨白了!
那青色衣衫……不是国师苍鹤的吗?还有一枚刻了符篆的令牌,烈焰鸟,这不是……胡国皇室的专用图腾?苍鹤为什么会跟胡国人扯上关系?
云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比起那枚胡国皇室令牌,在妃嫔寝宫搜出男子衣物更让他大动肝火,尤其,那妃嫔还是冷芸!
孙浒是桑玥在情急之下提拔的新任御林军统领,云傲犀利的眸光落在桑玥因疲倦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想着今晚若不是她和慕容拓,这皇宫怕是早就易主了。他让所有人包括桑玥在内全都退避三舍,尔后指向毕如心,沉声道:“你说,冷芸跟苍鹤到底有没有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毕如心的睫羽飞速颤动,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直面天子的盛怒。这件事要她怎么说?冷芸跟苍鹤的确是做了苟合之事,可她实在说不出口。
有时候,不需要言辞,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给出答案。
毕如心心虚的样子已经出卖了冷芸,云傲对多福海招了招手,多福海躬身快步走来,云傲声冷如冰道:“人留着舌头不是用来说话的是用来做什么的?勾了她的舌头。”
“是。”多福海面不改色的应下,一把拉过毕如心,就要往暴室而去。
毕如心一听自己要被勾舌头,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磕了个响头,呜呜咽咽道:“奴婢说!苍鹤……苍鹤……冷芸……冷芸喝醉了……二人……二人就……同宿了一晚。”
毕如心的话像一声平地惊雷,轰然敲在了云傲心底最脆弱的一块地方,好不容易知晓了二十年前让他一见钟情的人是冷芸,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下半辈子都好好地记住她,也好不容易……滋生了不亚于对冷香凝的愧疚之意,却突遭五雷轰顶!
任何一个帝王都受不住妃嫔的背叛,尤其那人还在心底占有了一席之地,这简直太讽刺了!
“苍鹤一直暗中会见冷芸吗?”
“是……是的!”
苍鹤那个王八蛋!当他的皇宫是菜园子?
云傲怒极攻心,头颅里像灌了一层铅,沉得令人发怵,片刻后,他仰头笑了起来:“冷芸,这才是你给我的折磨,哈哈……我低估你了,太低估你了……你竟然用这种方式折磨我……我以为自己的女儿已是天底下最毒辣的人,与你相比,忽然不值一提了!”
这种悔,抱憾终身!
这种痛,刻骨铭心!
这种羞辱,永世难忘!
“传令下去,国师苍鹤勾结胡人,意图颠覆我大周皇权,从即日起,全国通缉!悬赏万两黄金捉拿这个逆贼!”
慕容拓淡然笑之,那枚令牌的确是苍鹤的,但云傲查也不查就定了他的罪,多半还是出于对他的嫉恨。
上回他去击杀苍鹤,从他身上顺手牵羊摸了块令牌,当场便推断出苍鹤其实是胡人。冷芸厉害,筹谋了十八年,乌苏女皇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苍鹤在冷家呆了将近三十年,可以说陪着冷芸渡过了大半辈子的时光,难怪即便冷芸知晓了苍鹤的来历,仍决定信任他,并在他的鼓动下勾结了豫亲王。他和桑玥都错估了乌苏女皇一次,兴许就连他父皇都从未看懂过那个女人。
胡人最是忠于自己的国家,但苍鹤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冷芸,在不违背祖国使命的前提下,他帮冷芸做尽了坏事。冷芸这样的女人,是带了刺的、有毒的罂粟,一旦忍痛接近了她的内心,便很难戒掉她的毒。
他从不屑于管别人的儿女情长,此时也不禁唏嘘,一个人究竟是偏激、清高到了什么程度,才宁愿忍下二十年的误会,日日夜夜彼此折磨?
多福海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皇上,那您明日还宣二皇子用膳吗?”
“朕忙得很!”
多福海会意,真真是君心难测,前一刻因为冷芸而对二皇子动了恻隐之心,现在又是因为冷芸而对二皇子动了怒。能揣测圣意或许容易,但左右圣意就太过艰难了,今晚到底是谁乱了皇上的心、又左右了皇上的意?
云傲停下脚步,月朗星稀,夜幕重重,他如墨的眉紧蹙,宛若天堑,眉心是那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远远地看了庆阳公主和冷芸一眼,眸子里浮现起浓浓的纠结之色,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带着朴清然回了华清宫。
夜深人静,宫人大多被灌了迷魂汤,酣眠不醒,是以,道路上除了巡防的侍卫,再无他人。
慕容拓将桑玥拦腰一抱,桑玥微微一笑,窝进了他温暖的怀里,不多时,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慕容拓不禁失笑,她最近又能吃又能睡,真是头小猪。
回到东宫时,莲珠早已备好了满满一桌子菜肴,慕容拓把桑玥平放在床上,刚一松手,她就悠悠转醒,迷离着眼眸,含糊不清地道:“有吃的吗?好饿。”
慕容拓刮了挂她轻巧的鼻尖,又抱着她在桌前坐下,她始终窝在他怀里,半点儿没挪动地方。
好像除了能吃能睡,还更加粘人了。
慕容拓依着她的喜好,夹了一筷子脆笋送到她唇边,桑玥的瞌睡已醒了大半,按了按他的腿,果然还是肉垫子比较舒服,尔后笑着吃了他喂的脆笋。
“奇怪了,你吃那样多,怎么还越发清瘦了?”慕容拓又夹了片鱼肉,她毫不客气地接纳,咀嚼了吞入腹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次哼了哼。
慕容拓弱弱地吸了口凉气,放下筷子,掬起她染了一分绯色、独在他面前如桃花瓣绽放的娇丽容颜:“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得罪你的可能性只局限于赫连颖,但我发誓自从北齐归来,就跟她再无联络,你一边气我,顺带着气了你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莫不是你要学那冷芸,把真相藏在肚子里,一辈子不说?”
听完最后一句话,桑玥的浓睫一颤,没好气地道:“是的了,我就是要把真相藏在肚子里!让你猜,猜得你焦头烂额,猜得你手足无措,猜得你寝食难安!谁让你……”
桑玥欲言又止,慕容拓狐疑地看着她,眉梢挑了一分浅浅的、似是而非的风情,纯属疑惑,但落在桑玥的眼里就立时成了一副债主的欠扁样子,她不悦地吻住了他的唇,发泄着心里的不满,含住咬住他发烫的舌尖,狠狠一咬,慕容拓吃痛,“唔”了声。
简简单单一声,却是销魂入骨。
桑玥最近对这厮是越来越没抵抗力,亦或是她自己格外地渴望房事,小爪子探入他的衣襟,开始四处胡来。
慕容拓的眉眼一弯:“刚刚是谁叫嚣着肚子饿的?怎么,菜不好吃,要来吃我?”
“谁要吃你?当自己很美味么?”话说这样说,那小爪子却越来越不安分。
慕容拓捉住她四处煽风点火的小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欲,道:“既然如此,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吃菜比较好。”
桑玥的确饿着呢,倒也真就遂了他的动作。
慕容拓夹了块卤肉,蘸了汁,自己咬了一点儿,觉得味道实在鲜美,才又送到她唇边。
谁料,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桑玥正欲张嘴接纳,忽而鼻尖一动,身子一颤,躬身吐了一地。
慕容拓脸色一变:“喂!我没那么恶心吧?”
他咬过的,她嫌弃?还嫌弃得吐了?
他带着一种十万个为什么的表情,拿出帕子擦了擦她的唇。
桑玥微喘一口气,尚未回神,又是躬身一吐。这一下,肚腹空空,吐的全是苦水,似要把整个胃都掏出来似的,难受极了。
慕容拓瞪大了黑宝石般璀璨的眸子:“我的帕子你也嫌脏?你不会真的移情别恋了吧?”
桑玥捂住发燥的胸口,那种空得只剩胃液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加上,慕容拓开什么玩笑不好?非得稍点儿三角关系!她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促狭,淡淡地道:“移情别恋算不上,至多是心里又爱了个人儿,从今往后,你和他平起平坐了。”
又多爱了个人儿?还跟他平起平坐?慕容拓气得一把拧起桑玥,放到了旁边的凳子上,暴怒道:“你果然是看上沐倾城那个小白脸了,是不是?我就知道那祸水留不得,你非想个让他自毁名节的法子磨平我的怒火,现在哪怕他被真被人强了,我也不再心慈手软了!”
说着,起身就要往外冲,桑玥抿唇偷笑,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他的袖子,眉梢轻挑道:“谁告诉你我喜欢沐倾城了?”
慕容拓居高临下地、怒气冲天地看着她:“那你爱上谁了?我告诉你,你不要遮遮掩掩,即便你不说,不出三日,我也要将那个王八蛋揪出来!剁成碎渣!”
越说越离谱,他是王八蛋,他们不就成了两只鳖?桑玥瞪了他一眼,随即,又觉得他最后一句话着实令她不喜,她神色一肃,语气沉得吓人:“你敢剁他,我先剁了你!”
慕容拓浑身的醋劲儿就在桑玥的只言片语中被激发得淋漓尽致了,他本就有不浅的阴影,此刻便失了理智,一双秋水翦瞳,似寒霜凛降,房内无风自涌,冷意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桑玥。
桑玥知道这玩笑开大了,慕容拓什么都好,就是在这方面特小气,他可以做她背后的男人,但决不允许她的心里有除了他之外的男人。她按了按眉心,把他气得够呛,她也不甚好受,定了定神,道:“他叫慕……”慕什么呢?慕容小宝?慕容小拓?
一迟疑,便生疑,慕容拓咬牙道:“你还是见了慕容锦?”
桑玥眉心一跳,怎么扯到慕容锦了?她没有忽略“还是”二字,难不成,慕容锦已进入大周?慕容拓做个甩手王爷,是因为他从小就是个纨绔桀骜的性子,慕容宸瑞惯坏了他,便全都由着他。慕容锦则不同,他撇下太子政务,不声不响地潜入大周又是为何?做了太女方知肩上担子重,她想随慕容拓回一趟南越都不行,譬如眼下尽管除掉了冷芸和冷煜泽,边关的局势依旧紧张,她代天子出征或和谈是迟早的事。她是如此,慕容锦又哪儿来的空闲?
慕容拓见桑玥不仅不回答,反而陷入了沉思,当即怒发冲冠,一张俊脸扭曲到了堪称狰狞的程度,心底的阴霾像日暮后、天山顶对比最强烈的一片雾霭,黑压压地在他胸腔内急速膨胀。
桑玥敛起飘飞的思绪,起身,缓缓靠进他的怀里,拉过他颤抖的大掌覆上自己平坦温软的小腹,柔柔地道:“他姓慕容,但不叫慕容锦,叫什么,得你这个当爹的来取名字才是。”
慕容拓的大掌就是一颤,刚刚跌入黑暗地狱的他突逢百尺阳光,眼眸被刺痛得几乎无法睁开,他可劲儿地眨了眨,不可思议地道:“你……你说……什么?”
他听见了,也听懂了,但真的太过惊喜,惊喜得他完全不敢相信!
桑玥仰面,先是欣慰地笑了笑,再是生气地哼了哼:“人家的小日子晚了十来日,某人也没察觉!上次记得,转眼就忘光光,我还要问你,你心里是不是装个了大美人呢?”
居然误会她和慕容锦,真是岂有此理?她的心里,除了他还装得下谁?毫不夸张地说,皇权和他二选一,她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直接挑后者。他倒好,这么不信她!
“啊——”
暗自诽谤间,她双脚一轻,已被慕容拓拦腰抱起,她就势圈住慕容拓的脖子,“别转,一转我又得吐了。”
慕容拓忙不迭地点头,眼眸里跳动着从未有过的希冀华光,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紧张得像个初入学堂的孩子,周围的事物仿佛新鲜得不得了,他合不拢嘴,激动得声线颤抖,就连该握住她的哪只手都不确定了:“真的吗?你真的有了我们的孩子?”
怎么他比她还高兴?桑玥微笑着点点头,伸出双臂,慕容拓欺身抱住她,阖上眸子,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多一分力道,怕碎了;少一分力道,怕溜了。他突然,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了。
“桑玥,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比第一次吻了你还高兴,我不是在做梦吧?别待会儿我一醒,小玥玥又泡汤了!”
这样的慕容拓,像极了四年前的样子,单纯得只剩自己的喜怒。
桑玥笑出了声:“我倒情愿是小拓拓。”
前世失去了三个孩子,而今,终于等来再为人母的机会,桑玥的心里其实满满的全是感激和喜悦,感激这个男人对她无怨无悔的付出,喜悦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家。
感受到了他浓浓的紧张,她轻拍着他的宽厚的、给予了她无穷安全感的肩膀,软语道:“怀孕生子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以前怎样,以后怎样,不用刻意改变什么。”
慕容拓的紧张并未因此而退却半分,他仍是十分激动:“桑玥,完了完了,我忍不住想得瑟了,我修书给我们的父皇,好不好?”
“好。”
“还要告诉父亲和母亲。”
这说的是桑楚沐和姚凤兰,桑玥点头:“好。”
“也告诉赫连颖,让她别再一天到晚想着我,我要做爹了,她赶紧另择良配。”
这话,似乎有含沙射影的意思,桑玥幽静深邃的眸子微眯了一下,洞穿了他的小九九,忍俊不禁地浅笑道:“最重要的是,不能忘记告诉大哥,他快有侄儿了。”
慕容拓心满意足,扬眉一笑:“那是!”
跟他抢老婆?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桑玥也还是他的!
夜深,天寒地冻。
荀义朗经过了这些天的修养,伤势好了许多,已能下床走动,玉如娇带来的药都是宫里最好的,冷香凝怕他好得不利索,应是坚持每日多擦两遍药膏,伤口的浓血已清楚干净,结了厚厚的痂,就是仍然不能十分自如地活动双臂,饮食起居都需要人照料。冷香凝来之前,照料他的是苏赫的女儿苏柔依。
苏柔依年方十八,生得天姿国色,既有闺阁女子的温婉,也有将门虎女的英气,因着是家里的独女,是以,苏赫平日里很是宠她。她主动提出照顾荀义朗时,苏赫犹豫了的,但最终没说什么,由着女儿去了。荀义朗虽说年纪大了些,但依旧容颜俊美,又是荀家家主,况且他至今未娶妻纳妾,怎么想怎么觉得女儿跟他不至于受委屈。
冷香凝白日里戴着人皮面具,化身药童,贴心地照顾荀义朗,她努力学着去做十几年不曾做过的事,譬如给人穿衣、给人束发、给人端茶倒水、给人擦洗沐浴。
荀义朗坐在椅子上,双脚泡在药水中,冷香凝站在他身后,用毛巾细细擦干他散发着淡雅幽香的湿发,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笑意。
感受那温软的指尖摩挲着自己的头和发丝,荀义朗的心柔柔的似一缕春风拂过,他扭过头,看向身后如贤妻一般的女子,轻声道:“香凝,跟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委屈?”
冷香凝摇摇头,眨巴着清澈无瑕的眸子,笑得甜美:“不会啊,我很开心。”
“可是我没能好好地照顾你,让你操劳了……”讲到这里,荀义朗的语气里已含了几分愧疚,香凝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本该他来好好地疼她,结果却是她跑来这苦寒之地,日日照料他这个病秧子。
冷香凝贴着他的后背,俯身,双手圈住他,微热的脸颊挨着他的,呵呵一笑:“我喜欢照顾你,就像我喜欢照顾玥儿一样。”
荀义朗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感动,抬手摸上她白皙的脸,扭头,亲了亲她:“你是不是想玥儿了?”
冷香凝的鼻子一酸,并不否认:“嗯,好想她。”离开京都这么些天,最思念的就是这个聚少离多的女儿,不知道她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
荀义朗下意识地摸上胸膛的伤口,声音轻缓却语气坚定道:“等战争结束,我带你回京。”
冷香凝破涕为笑:“好啊,那就可以见到玥儿了,对了,荀义朗,你喜欢玥儿吗?”
荀义朗不假思索地道:“喜欢。”
你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
冷香凝绕到荀义朗面前,笑容一收,无比认真地道:“玉如娇说,我们可以再生一个玥儿的。”
荀义朗的呼吸一顿,脸“唰”的一下红了,他们虽说同床共枕多日,他却是没有逾越雷池半步,实在是,他不确定香凝的心里究竟爱的是他还是云傲。但眼下香凝说什么?生……个孩子?再没比这更震惊和欣喜的消息了。只是,香凝大抵并不知道生孩子意味着要做什么吧。
几个呼吸的功夫,他的心底已百转千回,越想越香艳,越想越脸红。
反倒是冷香凝镇定得很,她推了推荀义朗,歪着脑袋,萌萌地道:“你不想要孩子么?”
“想!”荀义朗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做梦都想,但……”
冷香凝没他思虑的那么多,她如今的脑子里装不了太复杂的东西,她就是觉得玉如娇的提议不错,她很想要孩子,怎么要她还真没想过。是以,荀义朗纠结得面红耳赤之时,她淡定如一汪无波无澜的湖面,甚至哪怕真的行房,害羞的人也只会是荀义朗,不是她。
她起身,打开药瓶,发现已经见了底,道:“我去找玉如娇拿药,马上回来。”
冷香凝前脚刚走,后脚苏柔依便来了。
苏柔依穿一件对襟水云纹短袄,内衬素色曳地裙,清丽淡雅,又不失小小妩媚,她薄施粉黛,梳回心髻,簪两支白玉兰钗,衬得肤若凝脂,眸光璀璨。
她端着一碗亲手熬的薏米粥,本想敲门,看门虚掩着,她便推开了。
“将军。”苏柔依眉眼含笑,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桌上。
荀义朗此时内衬亵衣,外穿大氅,裤腿撩至膝盖,双脚泡于木桶,这番模样,说是衣冠不整也不为过了。苏柔依却仿佛是见怪不怪似的,毫不避讳地走向他。
他醒后,曾听侍卫听过,前些日子都是苏柔依在照顾昏迷中的他,他狠狠地骂了苏赫一顿,怎么能如此败坏自己女儿的名节?更重要的是,香凝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不管苏柔依是朋友也好,陌生人也罢,还是别出现在他身边为妙。
他淡淡地道:“多谢苏小姐,不过以后不必劳烦你了,我这边有孙宁,饮食起居都能得到妥善的照顾。”
苏柔依仿佛没有听到他下的逐客令,只温婉一笑,道:“我熬了点粥,对脾胃好的,将军近几日似乎吃得不多,这样身子难得大好。”
荀义朗看着这个和桑玥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暗道自己大抵是多心了,他的年龄足以做她的父亲,她应该单纯地只是想巴结他或者讨好他,为苏赫谋个锦绣前程罢了。他面无表情道:“苏小姐有空关心我吃了多少,不如走入民间看看百姓吃了多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苏小姐别忙错了地方。”
苏柔依的脸一白,恭顺地应下,尔后缓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拿过毛巾要给他擦脚:“水凉了。”
荀义朗单臂一拦,制止了她的动作:“苏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你贵为将门千金,不要坏了自己的名节。”
苏柔依温柔地抬眸,笑道:“将军是祁山的英雄,要不是将军,祁山哪里能这么快收复六座城池?柔依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也算是代替辽城百姓感激将军的恩德,将军莫要嫌弃。”
这不是嫌弃不嫌弃的问题,他是男人,她是女人,怎么能有肌肤之亲?
“苏小姐,夜深了,请回。”荀义朗的语气沉了几分。
苏柔依摇头叹息:“将军,恕我直言,孙宁笨手笨脚的,根本不会照顾人,孙太医医术精湛,但他的远房亲戚实在不敢恭维,而且,你不觉得他脑子有点不正常吗?”
“够了!”苏柔依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这么贬低他的香凝!
荀义朗一声厉喝,苏柔依吓了一跳,举眸望向他,却见他再不复往日的从容闲适,波光潋滟的眸子里怒气升腾,似被触碰了逆鳞一般,整个人几欲暴走。她不就是实事求是地说了几句,将军何至于气成这样?
荀义朗双目如炬道:“滚出去!不许闲杂人等踏入这个院子一步!这是军令,你可以不遵守,但你父亲若是管不住你,我就以军法将他论处!”
苏柔依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放下毛巾就往门外走去,在门口,跟一脸神色僵硬的冷香凝撞了个正着。她的嘴唇张合数下,欲解释,但一想到孙宁是男子,又傻乎乎的,应该不会放在心上,于是径直离开了荀义朗的院子。
冷香凝愣在门口,半天没动作,只无声地垂着泪。
荀义朗听到了不太顺畅的呼吸,试探地道:“香凝,是你回来了吗?”
冷香凝心如刀割,眼泪呼呼直冒,她也觉得自己很没用,又笨有傻,只会连累人。她抹了泪,转身投入了夜色中。
脚步声一远,荀义朗的双耳一动,哪里顾得上穿鞋?赤着脚就追了出去。
月辉轻舞,树影斑驳。
荀义朗顺着微弱的哭声绕过回廊,在后院的一颗槐树后,冷冰冰的、黑暗的角落里看到了蜷缩着身子、抱膝痛哭的冷香凝。
他的心一揪,上前几步,解了氅衣给她披好,单膝跪地把她拥入了怀中:“香凝,你不要听苏柔依的,她乱说,做不得数。”
冷香凝从前做皇后时,被桑玥和怀公公保护得好好的,不与人过分接触,没人发现她的不正常,而即便发现了,碍于她是皇后,谁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在城主府就截然不同了,她戴上样貌平平的人品面具,做个明不经传的药童,谁都可以对她指手画脚,不只苏柔依,就连洒扫的丫鬟也说过这样的话。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自己很笨很傻,我也想……变得跟玥儿一样聪明,我也想像玥儿照顾拓拓那样照顾你……但我就是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穿衣服会弄疼你,梳头也会弄疼你,洗衣服又洗不干净!我没有苏柔依好……她比我会做事……”
曾经的香凝不聪明吗?怎么可能?她曾经以一己之力同时对战太傅、太师、太保,一个时辰,盲棋完胜,她的记忆力比之桑玥的还厉害三分,那才是真正的过目不忘。只是她不幸地被冷芸毁去了心智而已。
来到祁山,为了避免暴露香凝的身份,他把内院的丫鬟全部遣了出去,这就苦了香凝,原本玉如娇可以做,但香凝倔强地想学着亲力亲为,寒冬腊月天,她双手浸泡在冰冷彻骨的水里为他清洗衣衫……想想,他的心就特别痛。
荀义朗轻轻揉抚着冷香凝的粉肩,柔声道:“香凝在我眼里是最好的,你做什么我都开心,没有人比你好,我不是要你跟我吃苦受罪的,那些事,以后交给玉如娇做。”
冷香凝泪如泉涌:“我不信,你们都会骗人……也许哪一天你嫌弃我,就和云傲一样,也找别的女人了……”
荀义朗说不出该喜还是该忧,他宠溺地笑了笑:“不会的,香凝,你看我二十年一直在等你,以前不找别的女人,以后也不会找,我是你一个人的。”
冷香凝将信将疑,荀义朗扶起她,牵着她的手往房间走去。
墙的另一边,苏柔依的脸已苍白得毫无血色了,孙宁是女人?命唤“香凝”?
回了房,冷香凝才发现荀义朗没穿鞋子,他的脚背和脚踝都冻成了乌青色,冷香凝这次麻利了一回,去耳房打了热水,把他的脚按进盆子里,探出纤手要给他清洗揉搓,荀义朗一把拉过她:“不用,我自己来。”
冷香凝用一种柔和得几乎要溺毙人的眼神看向荀义朗:“你就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不然我真觉得自己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不要你这样委屈自己。”香凝无名无分地跟着他,已经够委屈了,怎么还能屈尊降贵给他做这些?
冷香凝笑得眉眼弯弯,那璀璨波光如晨曦下最洁净的一捧冰雪,透着幽幽清雅,含着脉脉情愫,直叫人无法拒绝。
荀义朗的手顿了顿,冷香凝滑出了他的禁锢,蹲下身,用掌心的余温去暖他脚底的冰凉,荀义朗的心在她且认真且舒柔的动作中一点一点地被感动填满。
“香凝。”
“嗯?”
“或许……我是说……咳咳……那个……”
“什么?”
“我们要个孩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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