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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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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银静静躺在他手心里,冯三恪愣愣地看着虞锦冲他笑,耳根愈发滚烫,窘迫道:“爷难为我了,我从没买过菜的……”

    以前他在村里住,哪用得着买菜?后来时常呆在县里,也是为了做长工,吃住都在主家,当真是从来没买过菜的,便宜好坏全都不清楚。

    弥坚几个都笑着旁观,也不帮他解困。

    虞锦摆摆手:“没事没事,买去吧,半两银绰绰有余了。你就算是买回一车白菜来,也没人怪你。”说完,她还往旁边挪挪,让出道儿,站一边笑眯眯看着。

    冯三恪只能抬起僵硬的腿往前走。虞锦几个都跟在他后边,不时低声嘀咕两句,更叫他手足无措。

    离他最近的是个卖旱芹和韭黄的大娘,拉了一车菜,黄的绿的挺好看。他们半上午才来,车里的菜只剩个底儿了。

    冯三恪在人家摊位杵了好一会儿,那大娘手脚麻利,又卖出了几把。冯三恪这才开口,指着车上的旱芹,声音板正。

    “……这个怎么卖?”

    “三文。”

    “一根?”

    那大娘抬头瞧他一眼,心说这是哪家的傻小子来买菜来了,一买买一根。再看看穿戴,倒也不像穷人家的,于是和颜悦色道:“一根约莫二文吧。”

    冯三恪又指指韭黄:“那这个呢?”

    “五文一斤。”

    背后有锦爷站着,冯三恪心说她是商人,叫自己来买菜,肯定是想瞧瞧他会不会精打细算,便问人家大娘:“能便宜些吗?”

    堂堂七尺男子汉,这辈子还是头回跟人讲价,以前一是觉得街头小贩不容易,二来他脸皮薄,人家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买。

    更叫人窘迫的是,那大娘听见了却不搭理他。摊位前还站着别人,别人挑菜给钱都利索得很,于是就晾着他不管了。

    虞锦几人还在后边看着,冯三恪无须扭头也能感受到几人的目光,扑哧扑哧的笑声更是听得他脸热,只好道:“那就这个价吧。”

    回头问:“爷,咱要多少?”

    虞锦站后边瞧热闹:“府里四十多人,你看着买呗。”

    冯三恪转回身来:“那芹菜要十棵,韭黄五斤。”

    他拿出虞锦给的那一小块碎银给人家,大娘瞥一眼:“没零钱了,你换个地儿兑开。”

    冯三恪又扭回头:“你们装着通宝没?”

    弥坚几个都笑着摇头。

    这菜是买不成了,冯三恪只好放下手里的菜,继续往前走。瞧见一家卖香粉的,因为香粉价贵,也有拿碎银去买的人,小贩备着的零钱多,身前兜着个围腰,里头装的全是铜板。

    他那摊位前凑着几个年轻姑娘,没一个男人,好在冬天人不多,不至太尴尬。冯三恪站到摊位最角落的地方,也不好意思挑拣,随便拿起一盒香粉,盖子都没揭开瞅瞅,就递了银子过去,叫他兑开。

    “哎哎,客人你拿的那色儿不好看,少有人买那色儿。来我给你挑,你是要送大姑娘还是送老娘的?”

    冯三恪脸热得厉害,含糊其辞:“我就随便拿一个,你找钱就是。”

    小贩一怔,犹犹豫豫收了钱:“那成吧。要是买回去嫌色儿不好看,可别回来找我啊。”

    冯三恪点头,心说肯定是不会回来的,脸烧得慌。

    小贩把那碎银拿戥子一称,给冯三恪找回一块更小的碎银,并好几串铜板。他兜里的铜钱拿粗线穿成了串儿,五十个铜板串一串,几乎把零钱找空了,才给冯三恪兑开。

    弥坚竹笙几个在后边笑得直不起腰。

    虞锦却瞧得仔细,等冯三恪走回来,离那摊位有些距离了,她才出声提点:“这人心黑。你方才的碎银是六钱半的,他却按半两整给你算了,贪了你一钱半。”

    冯三恪怔住:“那……我找他要回来?”

    “要什么呀。”

    虞锦笑道:“生意出门,概不退还,再回去掰扯反倒落了脸面,讨个教训就是了。以后多留个心眼,别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要看看秤。”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还没修炼到家,出门行商这三年半也曾被人讹过几回,却很少回去掰扯,原因有许多:一来拉不下脸面;二来出门在外就得谨言慎行,不能与本地商人起冲突;又因为手边带着一群人,都拿她一举一动当规范,虞锦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丢丑,被讹的那几回便只当拿钱买教训。

    听罢,刘荃惊叫出声:“六钱半和半两?这一钱半的差别你竟能摸出来!”

    一钱半也不过就两片树叶重,她竟能掂出来!别说是一钱,就算是差一两,刘荃心说自己放手里也未必能察觉。

    虞锦失笑:“我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巧的手?”

    “那怎么?”

    “因为我出门前称过。”

    她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从荷包里又掏出一个戥子来,戥子就是一个小而精巧的称,商家专门用来称银钱的。因为碎银大小不一,金银锭子亦常有磨损,不能按足量算,有这小秤才能把细微的差别称出来。

    刘荃差点当街给她跪下——随身带着称的财神爷!活的!这抠门真是抠到家了!

    瞧冯三恪呆呆看着,虞锦便把那戥子给了他,“这个就送你了,以后随身带着,称称这个称称那个,心里头就有数了。咱们手笨,一钱的差别根本摸不出来,只能多计较些。”

    一句一句的都是精髓啊,冯三恪连连点头,把她的话印在脑子里。

    兑开了银子,他拿着铜板回了先前那大娘的摊位前,再一瞧,人家已经把菜卖完了,正准备收摊呢。

    冯三恪:“……”

    叹口气,继续换下一家。

    “柳丁金桔烟台果!牛李梅干山葡萄!”

    听到这声吆喝,冯三恪折了个向往那头走,水果是他以前常给家里带的,买得熟了就不怵,上前去问了问柳丁的价。

    这贩子拉着两车水果卖,他家所有的水果都是分成两堆摆的。对方听他问柳丁,指了指:“这堆六文,那边四文。”两堆柳丁一边个儿大一边个儿小,单看品相就差着不少。

    既然是府里吃的,冯三恪肯定买好的那堆,还每个都捧起来细心挑了挑。那小贩就笑了:“爷您放心,我这儿的果子肯定好呀,坏的烂的都俺们自家吃了,摆出来的都是好的!”

    冯三恪挑了一会儿,确实如他所说,每颗柳丁都水灵极了,连个带疤的都没有。

    “爷您瞧好咯,七斤二两高高挑起!我再给您添几个桔儿,今早刚摘的,味儿可甜!”

    满街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买好了一样,冯三恪松了口气,一枚一枚数好了铜板才给人递过去,没像方才一样被讹。

    把水果交给弥坚他们提着,他继续往前走。

    刚走没两步,又看见一家卖柳丁的,一整车全是柳丁。摊位上立着个木牌,上写“五文一斤”,五这个字冯三恪认得。

    方才六文,一转头,这家却是五文。冯三恪折回身,脸上透着窘迫:“爷,我买贵了。”

    虞锦笑笑,心思一动,问他:“你说两家同是卖柳丁的,为何去那家买的人多,这处却冷冷清清,客人只瞧不买?”

    方才那小贩嗓门大,离得没几步远,还能听见他的吆喝声,冯三恪又听着一句“大娘您放心,包甜,不甜你回来找我”。

    他蹙起了眉,只当是找到了关窍,答虞锦的问题:“因为那人油嘴滑舌,会招揽生意。”

    油嘴滑舌,委实不是什么好词儿。虞锦哂笑一声,指指面前这柳丁摊位上的汉子,问:“这人瞧着老实不?”

    “老实。”

    这汉子大喇喇坐着,肤黑,身材魁梧,表情严肃,一看就是正经的庄稼汉。

    “那你上前去买,再买上二斤。”

    冯三恪便上前去了。走近细看才注意到,这家摊位不像刚才那家,刚才那家一样水果两样价,个头大的好看的放一堆,不太好的放一堆;而这家,大的小的全混在一起,统统五文。

    他刚上手挑了俩个大的,坐着的那汉子急忙站起来:“你要多少斤我给你拿!不能自己挑,你把大的都挑走了,剩下的俺咋卖?”

    冯三恪旁边还站着个大娘,听见这话,不高兴了:“不挑我咋买?谁知道你会不会把坏的烂的都给我装一兜?”

    那汉子急急辩了两句,两边都是急脾气,当街就争起口舌来了。

    冯三恪悻悻笑笑,放下手里的柳丁,两斤也不买了,走回来。

    “爷慧眼。”

    虞锦一上午光顾着笑了,此时脸都有些笑僵了,还要一本正经地给他讲道理:“同样是卖水果的,六文四文与全部五文,卖完所得几乎是一样的,可他卖不出去,差的是脑子和嘴皮子。笑脸相迎的人,总比板着脸的要讨喜,油嘴滑舌又不是坏处,心用在正途就行。”

    冯三恪认真点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一路走啊走,整条街都转了两遍,菜买了不少。刘荃什么也没买,跟着他们到处转悠也不嫌累,一路只咧着嘴笑,嘿嘿嘿嘿的,跟个二傻子似的。

    虞锦问他笑什么。

    他说:“怪道我家一直攒不下钱,原来是不够抠啊!我回头就与我爹说,财神爷出门都要装把秤呢。不过我爹好面儿,肯定不干,他嫌丢人。”

    虞锦笑笑:“有什么好丢人的?小贩缺斤少两不丢人,咱这花钱买东西的反倒丢人了?”

    刘荃一怔,怕她不高兴了,忙描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我以为财神爷都是像话本子里一样豪掷千金的,你家竟然连几文钱的小利都要算明白,这……”

    话没说完,虞锦身侧几人都收了笑,无甚表情地看着他。刘荃瞧得分明,差点抽自己一嘴巴:怎么今天嘴忒笨!又叫人家不高兴了。

    什么豪掷千金蝇头小利的,活脱脱败家子才能说出来的话。

    被伤了颜面,虞锦也没当回事,斜眼看他:“我问你,你们这儿一斤麸麦多少钱?”

    “脱壳的?”

    “不脱。”

    刘荃到底是县令之子。县衙是为百姓做事的,百姓之事无小事,鸡毛蒜皮都会往县衙报。刘荃耳濡目染,故而对这陈塘物价十分清楚,略一思索便答:“一文二,要是谷瘪价就贱,一文也是卖的。”

    “就按一文二算,十斤多少钱?”

    刘荃想也不想:“十二文。”

    “百斤呢?”

    “一百二十个铜板。”

    倒是机灵。虞锦接着问:“如果叫你去买一百斤麸麦,瞧见两家粮户,一家一文二,一家一文一,你会不会因为十文钱跟人掰扯?”

    “决计不会。”刘荃答得果断:“男儿在世,哪能那么斤斤计较?”

    “说得倒是轻巧。”虞锦又问:“湖广熟,天下足。这话听过没有?”

    刘荃点头,湖广下辖湘、鄂、桂、黔等大部,都是产粮的地方,自然是听过的。

    虞锦笑笑,开始放大招了。

    “我京城有个好友,他是粮商,每回从湖广进粮,运回北边来。一趟动辄几万石粮,多时十几万石都是有的,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

    “十几万石!”刘荃直了眼,一石是百斤,十几万石,十斤差一文……

    没等他把十几万石是多少斤算明白,虞锦已经跳到了下一问,步步紧逼:“南边买时贵一厘,卖给北边百姓时就得贵一厘了。而京中百姓八十万,一半是靠他家供养,旁的小粮商都盯着他家的价,他家贵一厘,整个京城就涨一厘。”

    “你说,该不该计较这一文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