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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有点儿……”鸿俊看着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飘过, 答道,“迷茫吧。”
“我呐。”莫日根想了想, 答道,“我得找到白鹿。”
“找到以后呢?”鸿俊说。
“以后么?”莫日根枕着胳膊,眯着眼, 享受冬日的温煦日光, 喃喃道,“娶她当媳妇儿,等待神州再没有妖魔为患的时候, 回到室韦……”
“当族长吗?”鸿俊问。
“不。”莫日根笑道,“族长该是我二弟了, 苍狼当不了族长,我们会住在草原上, 打猎,放羊,生很多小孩儿,到了春天的时候, 就带着他们, 在大草原上放开马儿跑。”
“秋天带他们去打猎,把最好的猎物带给各自的心上人。”莫日根笑着说,“等孩儿们都长大了, 我们也老了, 就在呼伦湖畔看候鸟飞走, 等冬天的第一场雪。守护着冬天里室韦的梦、汉人的梦、色目人的梦, 全天下的梦。”
“可你连白鹿的面都没见过呢。”鸿俊说。
“她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孩。”莫日根答道。
“就像老将军和他的夫人一样吗?”鸿俊问道。
“对啊。”莫日根笑了起来。
鸿俊:“可你们又没见过面,万一……她和你想的不一样呢?万一你不爱她呢?万一她不爱你呢?”
莫日根:“……”
室韦人故老相传,苍狼与白鹿乃是白天与黑夜的两大守护神,身具苍狼之力的少年,生来就注定与白鹿彼此陪伴。莫日根倒是从没想过这茬,寻思良久,他诚恳地说道:“绝不可能。”
鸿俊也不坚持,只是提出了这个疑问,而莫日根对未来的设想,则填满了他的胸臆。
李景珑正与哥舒翰商议调防事宜,几次大战后,结合刘非所言,战死尸鬼军的入侵路线终于出来了。
从雅丹到玉门关,绕开沙洲敦煌,兵分两路,一路走北线沿汉长城外南下,途经乌林、宿巢等三个小县城,刻意地避过了驻军营盘。
另一路,则沿着祁连山南下,途中洗掠小村庄无数。
最终两路在凉州城外会合,呈包抄之势,最终被李景珑与鸿俊一举击破。战死尸鬼乱军则离开城外,再度北上。
“两个人。”哥舒翰几乎难以置信,摇头道,“就这么破了十万大军。”
“确切地说。”李景珑答道,“三个人,外加一条鱼。”
鸿俊入内,见李景珑正与将领们讨论地图,李景珑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鸿俊接口道:“只有对妖怪才派得上用场,打凡人的话,没用的。”
哥舒翰打量鸿俊,说:“现在想起,竟是庆幸那日老夫追不上你,否则较之那战死尸鬼王,老夫可吃不准接不接得住你一招。”
李景珑一听便知哥舒翰心中多少有忌惮,正如皇帝与太子曾经的嘱咐,便随口道:“驱魔司有驱魔司的约束,若罔顾生灵安危,参与凡人争斗,将招来天雷,万劫不复。”
哥舒翰脸色渐和缓下来,又问:“那么保家卫国,抗击突厥、回纥军队,也是不行?”
“不行。”李景珑想也不想便道。
哥舒翰这才缓缓点头,答道:“那么,追缉战死尸鬼与妖怪张颢之责,便着落在你们身上。”
李景珑点了点头,与鸿俊抱拳告辞。出来后鸿俊问:“我怎么不记得有这说法?”
“骗他的。”李景珑漫不经心答道,“凉州城已派出斥候前去跟踪。”
鸿俊心头一凛,问道:“找到下落了么?”
李景珑说:“中间起了一场暴风雪,追丢了。”
鸿俊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问:“暴风雪?”
“嗯。”李景珑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注视鸿俊,说,“暴风雪。”旋即又望向廊外铺天盖地的温暖阳光,说:“战死尸鬼军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极寒天气与风雪,你觉得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鸿俊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能跟上李景珑的思路了。
“去查查?”李景珑说,“万一真的能找到另一只大妖怪的真身,定能省下不少事儿。”
鸿俊便快步回房,摊开青雄给自己的书册,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前李景珑正是吃了九尾天狐的亏,才搞得众人这么狼狈,这次必不敢再掉以轻心。
“你看这一页。”李景珑说道。
那书已经颇有些年头了,页边被翻得破破烂烂的,赫然也是狄仁杰所留,前面都是些喽啰小怪,越往后翻则越强,以黑笔框住的意味着“已伏”,而红笔圈起的,意思是“危险”。
这书似乎记载得挺详细,只是缺页太厉害,先前九尾天狐那一页已缺,龙子倒是还有,但已解决了三只。鸿俊便挨个圈点为“已伏”,再往前翻时,发现一只妖怪名唤“玄女”,拖着黑色长水袖,面上涂得一片漆黑。
“西北有雪神,居于祁连山之巅……”鸿俊见与缺掉的几页纸相隔不远,而战死尸鬼王似乎也有三页,却已残缺不全。
“没有九尾天狐厉害。”李景珑说。
“可是没写弱点。”鸿俊答道,“许多妖怪,连狄仁杰自个也没见过。”
“寒气。”李景珑答道,“须得做好防寒措施,再往前看看?”
“瘟神!”鸿俊找到了那一摊烂泥般的怪物,没想到居然也有!
两人凑在一起看那书,内里有记载,瘟神对凡人而言极度危险,能吞噬血肉之躯壮大自己,并散播瘟疫。
“老夫人中的就是这疫病。”李景珑说,“若吸入毒雾不多,以凉水金丹可解。”
鸿俊答道:“寻常大夫都会配,老夫人的病情已稳定了。”
“除此之外,瘟神极弱。”李景珑说,“我的心灯不怕它,你又身具妖力,拿个铲子围起来揍就行了,关键还是玄女。”
鸿俊想起李景珑的心灯,便伸手去解他衣服,李景珑也不避他,任由他解了,露出左胸前的刺青。
“还有法力。”鸿俊答道。
“哪儿这么快耗完。”李景珑随口道,“当真不舒服了,会来找你的。”
“就是不大好看。”鸿俊打量半天,李景珑再把衣服穿上,起身道:“我出去办点事,你待在这儿再想想。”
鸿俊:“???”
鸿俊倒是不怎么怕风雪妖怪,毕竟他身具凤凰的火系法术,若刘非所言不差,瘟神多半逃回了雅丹,与玄女会合去了,正在谋划如何报复。而此处前往雅丹,要前往沙州、瓜州一路北上……
外头已近黄昏,突闻战甲声响,刘非缓步而来,朝鸿俊问:“你那弟兄呢?”
鸿俊忙起身来迎,刘非却摆手道:“收到斥候回报,我这就走了。”
“我替你先找长史回来。”鸿俊忙答道,“我不好答应……”
“不过是告诉你们一声。”刘非那语气云淡风轻的,手里掂了掂李景珑还给他的风剑,答道,“战死尸鬼军,乃是我的事,也必须由我自行解决。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毕刘非转身就走,鸿俊恐怕他徒步,刘非却答道:“城外有不少战死的马匹,我去召一匹起来就成。入夜城外风大,不必再送。”
鸿俊也留不住他,只得看着他循府上后门离开,刘非只要了些昨夜没喝完的酒,一手提着酒,一手抱着头盔出去,鸿俊远远地喊道:“你还好吧?”
夕阳西下,刘非朝鸿俊挥了挥手,当时鸿俊还迟钝地未察觉到那形单影只、光棍将军的情绪,回厅内坐着时,越想越不对劲。心想刘非不会就这么回去,然后死了吧?可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有什么办法能杀死刘非?
部下一个也没了,刘非要用什么办法回去统御他们?靠手中风剑吗?鸿俊不大确定刘非能不能夺回控制权,哪怕有五万大军在手,能战得过他的顶头上司不?
鸿俊越想越危险,陆许又来了。
“鸿俊。”陆许说。
鸿俊让了个位置给陆许坐,随手拍了拍他,他还是很喜欢陆许的,一来莫日根生病时,陆许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二来陆许只会说“黎明星”与“鸿俊”,认识不到十天,鸿俊已经被他叫了无数次名字,从小到大,连重明平时也是有话直说,没这么反复喊他。
“你饿吗?”鸿俊问。
陆许摇摇头,看样子刚洗过澡,不停掏耳朵里的水。
“我给你掏耳朵吧。”鸿俊说道。
陆许便横躺下来,枕在鸿俊膝头,鸿俊拿了根签子,裹上软布给他掏耳朵。掏着掏着,陆许开始发抖,鸿俊便得意了,说:“舒服吧。青雄最喜欢我给他掏耳朵了。”
说话时他突然感觉到膝上湿湿的,陆许竟是在哽咽,哭了!
“怎么啦?”鸿俊忙让他坐起来,问:“陆许,你没事吧?”
陆许站起身,离开厅堂,鸿俊说:“还有一边呢。”
陆许回过头,看了鸿俊一眼,那眼神带着悲伤与惆怅,鸿俊怔怔看着陆许,想问缘由,可陆许根本不会说话,问了也只会说简单的字。
“你等我会儿。”鸿俊说,“我找莫日根去。”
陆许却转身出厅堂,沿着长廊回房去。鸿俊快步出去找莫日根,偌大一个将军府中,却找不见人,再回头找陆许时,陆许也没了。
“陆许?”
“陆许!”
鸿俊裹上外袍出来,问守卫,守卫却道那斥候已出府去了。鲤鱼妖正在走廊下泡脚,鸿俊一把将它抓起来,塞进布包里随手打了个结就往外冲。
“鸿俊!你又干吗!”鲤鱼妖喊道。
“陆许跑了!糟了!赶紧让人去给李景珑送信……”
“我去我去。”
鸿俊根本不让鲤鱼妖离开,带着它翻身上马去找陆许,鲤鱼妖在鸿俊背后一颠一颠,叫苦不迭道:“你饶了我吧!”
军帐之中,灯光明亮,李景珑袒着上半身坐在一处营房内,莫日根站在一旁,看一名刺青师傅给李景珑下针。其时唐军中盛行刺青,士兵常将军号图腾、编伍等刺在背上肩上,一来有图腾守护神护身;二来纵使战死沙场,丢了木牌,战友也可认领尸体。
针法甚是繁复,已刺了将近一个时辰,位置又极小,恰好就在李景珑胸膛那块瘀青上。
莫日根看了半天,说:“从前你怎么干干净净的?”
李景珑答道:“那时不喜欢,爱惜肌肤得很,现在想想,伤疤也有了,不差这一块了。”
莫日根笑道:“我怎觉得还有别的意思,嗯?”
“别胡说。”李景珑随口答道,“鸿俊不知从哪儿学了奇怪的东西,还不都是你们胡说八道教的。”
莫日根搬过木墩,说:“给我也刺一个。”说着将手里那皮制鹿递给刺青师傅,说:“就它吧。”
刺青师傅纹了李景珑左胸膛,说:“五天里当心点儿,别沾了水。”接着换了几根针,在火上灼过,抽了颜料。莫日根解开外袍,露出胳膊与肩膀,让师傅纹在手臂上。
李景珑拈起那鹿,端详片刻,问道:“你刻的?”
“陆许。”莫日根说。
李景珑:“……”
莫日根:“?”
李景珑沉吟片刻,说:“陆许口中的‘鹿’,乃是你听错了,他只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姓氏。”
莫日根一点头,李景珑却以两指拈着那皮雕,问:“那……这玩意儿怎么解释?”
莫日根瞬间睁大了双眼,意识到了什么要起身,李景珑却将他按住,示意他坐着,师傅刚开了个头,等刺完后再说。
“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苍狼是血脉传承,还是投胎转世?”李景珑对着面前的镜子,端详自己胸膛上刚完工的刺青,漫不经心地以手指头敲了敲桌面。
莫日根陷入沉思,李景珑瞥了莫日根一眼,说:“你别介意,不方便答的我无所谓,我答应过驱魔司里每一位成员,我愿意帮阿泰复国,为裘永思找他的黑蛟,也愿意帮你找你的白鹿。”
莫日根忙道:“不,长史,大家就像家人一般,绝无不方便说的,只是我自己……也不大清楚。”
李景珑点了点头,笑道:“虽然我力有不逮,但有时想出点力,也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
莫日根反而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鸿俊改变了你很多,长史。”
李景珑脸上微红,答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是血脉传承还是投胎?”
“也许是投胎。”莫日根说,“族中长老说过,这变化之术,不是每一代都出现,兴许会隔百年、数百年,才有降生。”
“在指定族中转生?”李景珑眉头一扬,问道。
莫日根皱眉思考,最后说:“据说都在室韦族中轮回。”
李景珑问:“一定是女孩儿?”
莫日根答道:“据过往记载,都是女孩。”
李景珑沉吟,说:“那么苍狼不投胎化为人时,会以什么形态,出现在什么地方呢?”
这可难倒莫日根了,这问题他从未想过,但李景珑的推测是有根据的:既然苍狼每隔数百年与白鹿轮回转世,各自去投胎,那么他们理应有个神殿——也或许是各有各的神殿,平时没事干就待在神殿里,这才说得通。
“假设苍狼与白鹿之力,平素不投胎时都在壁画上。”李景珑修长手指间翻来覆去地玩着那牡鹿皮雕,又说,“等到天魔快降世时,各自去寻户人家投胎,这没问题吧?”
莫日根迟疑道:“这……是个猜想。”
李景珑说:“苍狼之力到了你家,投进你身上,于是你有了法力神通。”
“是。”莫日根点头道。
李景珑又道:“假设白鹿之力也去了一户人家,然而,被等候已久的妖族截住了。”
莫日根:“……”
李景珑:“我不知这是否符合猜测,毕竟我对妖魔鬼怪一道,所知甚少,不过小时听过老人讲述,关于投胎,转生等……”
莫日根喃喃道:“若是白鹿在降生之时被打断,再被掳走……”
莫日根震惊了,与李景珑对视一眼。
李景珑说:“老人都说,投胎投到一半被打断了,三魂七魄紊乱不全,就会……”
刺青师傅纹完了,莫日根急匆匆拉上外袍,付了钱就往外跑,李景珑追在后头,说:“站住!”
“刘非说不定知道。”李景珑说,“先向他求证!走!”
两人快马回府。
这时间鸿俊四处寻找陆许,已到得城门处,一问士兵,陆许果然出城了!
他要去哪儿?!
鸿俊再遣人去找李景珑与莫日根并报信,追了出去,天黑什么都看不见,地上足迹杂乱,恰恰好又碰上一队巡逻卫兵,见过一名白衣斥候徒步往西北面奔跑,竟是已出了凉州城郊。
“陆许去哪儿啦?”鲤鱼妖大叫道,“肯定是莫日根把人家那啥了又不负责,这才跑了——鸿俊,我的脚好冷啊,要长冻疮的你快快把我……”
鸿俊策马如风,跃过小溪,几下将鲤鱼妖包好,一阵风般地冲了出去。
同一时间,李景珑与莫日根回到将军府,先找刘非,守卫却告知刘非已经走了。
“走了?!”莫日根道。
李景珑示意无妨,今早刘非找他要回剑,李景珑便知道他必定会回去夺回自己的兵。
“陆许呢?”莫日根忙去找陆许。
两人去房里找,不见人,莫日根出外问,得知陆许也走了。
“走了?!不可能!都是我的错……”莫日根马上就要去牵马找人。
李景珑说:“别慌张,冷静点!”
莫日根一边上马一边说:“跑的要是鸿俊,我就不信你冷静得下来。”
“鸿俊没跑!”李景珑说,“先找他问清楚再说!”
两人又去找鸿俊,卫兵说:“孔大人?追着那傻子,也一起走喽。”
“你别慌张。”莫日根反倒冷静了,说,“鸿俊本领强,既然已经追出去了,陆许想必不会跑太远,咱们只要……”
李景珑二话不说,冲到后院,翻身上马,一眨眼就把莫日根给甩得没影了。
莫日根怒吼道:“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