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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北琼花台夜宴
琼花台落在碧螺屿,四面临水,三面有飞桥连陆,一面隔水遥望公孙戾朝歌夜弦的后宫。碧螺屿上遍植琼花,狭狭簇簇地拥绕着琼花台,乃公孙戾一个月前命人从扬州加急觅来的良种,花色天下无双,花期本在四月中下旬,但经宫娥精心培植,已经提早盛开,香蕊积积如粟米,八朵五瓣花骨环成一冠,盘盘囷囷似白玉盏银瑙碗,皑皑一片犹隆冬瑞雪覆盖。
戌时,伶官起奏宫乐,远近的华灯宝炬次第明亮,照得琼花台亮如白昼,文武百官始携家眷入宴。
戌时三刻,夜空阴霾,仍不见星月。司天监报:子时将雨,是以将在子时之前结束此次夜宴。
一线凉风带动水中芙蕖濯濯摇曳,郁郁水汽混合着琼花香气阵阵袭人侵鼻。宫娥着一色碧纱宫裙,排成两列,顶着玉壶金樽,摆着陌陌柳腰,袅袅婷婷地上前为入座者斟酒。
右相曲伯尧与左相顾长渊对面而坐,相顾一眼,利锋交汇,又各自移开。坐在曲伯尧身侧的卫韵,算是官夫人中年纪最轻的了,频频接来一众官夫人打量的目光。
礼部尚书李丛鹤在曲伯尧下座,时不时探首向上座的人谄言逢迎。都说物以类聚,那李丛鹤的夫人裴氏倒是与李丛鹤夫妻同心、惺惺相惜,亦频频与卫韵侃侃而谈。卫韵则始终保持着端庄的仪态,任裴氏如何眉飞色舞,她也只是颔首微微一笑。
裴氏以为没有投其所好,便挖空了心思与她搭腔道:“外人一瞧就觉得曲夫人是个有福气的人儿,模样儿生得好,年纪轻轻就当上右相夫人了,多少女人歆羡不来的福气,偏偏相爷还是个会疼糟糠之妻的。”
卫韵始终保持着雍容的笑意,力求不动声色,可逢迎惯了、善于察言观色的裴氏还是瞧出了她面上逐渐流溢的华彩,心中大喜,这下真是投其所好了。
用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目光,卫韵深情款款地注视了曲伯尧一眼,回复裴氏道:“李夫人自己又何尝不是?李大人可不也是个会疼糟糠之妻的......”
闻她言语甜蜜,见她神情和蔼,裴氏心中更加欢喜。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周身,但见华服盛装裹挟下的她体态微微有些发福,以为她是有孕了,又大胆地携了她的手连揉带搓地挤眉弄眼:“曲夫人是有喜了吧,儿孙满堂,承欢膝下才是花好月圆。”
卫韵面色陡黯。
裴氏自信不察,仍在窃喜,不料一抬眸陡然接上曲伯尧犀利的目光,裴氏笑意还未来得及退散,便蔫在了脸上,再也不敢发话。
李丛鹤有些愠怒地瞥了裴氏一眼,清清嗓子赔礼道:“贱内无教。”
曲伯尧目光随处游离,那句“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却似一漆炭火无故烙在了心头,滋得心绽肉卷。
......“我等你”......周身立时一热。
风过处花飘如雪,簌簌袭衣,堕入酒中,散下清逸的琼花脂香。
冷风无法凉去身上的热度,曲伯尧举起酒樽,汩汩灌下一口烈酒,酒水一入喉,竟都是那处子身上的香气,浑身更犹架在火上煎熬地炙烤。
卫韵瞥他一眼,眸光渐趋黯淡。
宫人尖利的音声自琼花台上空飘忽地划过后,接来肩舆嘎吱嘎吱摇晃的声响。举着仪伞的宫人从两面石桥齐整前进,后头分别有八人抬着一舆上来,舆上有丽姝端坐,面容被仪伞半遮去了,至多被人隐约窥见秀丽的檀口。
肩舆落地,宫人俯首伸臂请两位丽姝各自下舆,待一双纤白的葇夷搭上腕后,再小心翼翼地引人就座。
待双姝于御幄左右两侧就座,仪伞撤去,众人方看清两位丽人芳容,羞花闭月、国色天香。分别是贵嫔阮氏、贵人冯氏。
朝臣行完拜礼又静静就座等候公孙戾与贵妃甄氏到来。
阮绣芸将视线扫向左侧的人,那人也恰转首,对上她的视线,嘴角勾了勾。阮绣芸收回视线,拈了一颗樱桃入口,一颗心怦怦乱撞。
琤琤——泠泠的琵琶音忽然划破了静谧的夜色,与水相溶,婉婉荡涤在波心。
众人循音望去,但见盏盏芙蕖间泊来一叶轻舟,轻舟从对岸的后宫拔锚启航,舟上十二名橹手。红纱灯球鳞次栉比,首尾相属,饰在舟上,舟舱凤翥鸾回的雕纹栩栩如生。篷角龙首昂翘,亦衔着一枚红纱灯,罩内动烛摇曳,被夜色与水汽氤氲成融融霏雾。
女音飘渺,如小溪般涓涓汇入耳中,所歌所奏极能取悦人心、迷人神魂,却是靡靡之音。
轻舟里的人,正是公孙戾与贵妃甄氏——废太子妃,郑姝。
轻舟和着琵琶的音律行得极缓。
舟内,公孙戾斜斜凭在榻上,一壁举酒呷饮,一壁凝视着眼前的美人。
低首拨弦的郑姝时而抬首回眸,送来湛湛秋波。公孙戾掷去酒樽,夺下她手中的琵琶,随手一抛,琵琶夺窗而出,哗然落入篷外湖中,水花弹起尺余,舟内随侍的小宫娥自觉退出。
郑姝身子一歪,斜斜凭在了公孙戾怀中,双颊嫣红,默默含情地凝睇着他,只吃吃、吃吃地笑。
陡然,夜风穿透薄薄的绡纱,熄灭了舟内所有光源,漆黑的夜色里,只见她一双黑曜石般闪烁的妖瞳。公孙戾乘着酒劲儿,将手探入她的裙底,恣意抚摸揉搓着她的身体,弄得她的娇躯一寸一寸酥软下去。
不断听见贵妃呻|吟娇喘低笑,候在帘帷之外的小宫娥面红耳赤。眼见要到琼花台了,橹手们只好收橹,任轻舟自然泊于水面。
公孙戾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急不可耐地要撕开衣裳亲吻怀中美人,郑姝吃吃笑着拍打着公孙戾厚实的背脊连连推拒,娇嗔道:“臣妾才上的妆,梳的髻,都要被四郎弄坏了。”
公孙戾不发话,像是一头饥饿的狮子啃着刚刚捕猎的食物。郑姝咯咯笑着,口中连连求着不要,苦苦求了一通才终于说服了公孙戾。郑姝坐起身来,边整饬歪掉的钗冠边斜飞着眼角睨向公孙戾,嘟哝着红唇嗔怪道:“都怪四郎,臣妾呆会儿可要怎么见人,四郎就不能再忍一忍?”
公孙戾一把揽过她的细腰:“情难自禁,爱妃只能怪自己太好吃了罢,怎好怪到朕的头上......”又将郑姝抱来膝上,勾了她的粉颈,将嘴凑在她白皙的耳垂,唧唧哝哝地呷了好一阵儿。郑姝只是娇滴滴地笑,笑得云鬓半偏,金步摇颤颤巍巍地摇晃,泠泠撞击着绞成一团儿。
“不打紧,等爱妃梳理完妆容,朕再叫他们泊舟。”公孙戾说罢放开怀中美人,起身拍手。
小宫娥鱼贯而入,快速点亮舟内灯烛,训练有素地近身替二人收拾起来,收拾完了公孙戾才命橹手起行。
乐断琵琶入水,舟停灯灭又明的一幕已经落在百官眼中,众人但心照不宣、耐心等待,终于等到那轻舟靠岸。
仪卫举着舆伞先行开道,公孙戾与贵妃最后现身。
但闻一阵袭人的异香扑鼻,众人皆睁大了眼睛明目去窥,只窥见舆伞下,跟在公孙戾身后的那女人不盈一握的蛮腰,行走时娉娉婷婷,玲珑玉坠、珠玉环佩泠泠相击,凤尾裙裾曳地拖行数尺,裙下莲步珊珊无声,恍若轻云出岫来。
帝妃就座,舆伞撤去。
看清那贵妃的容颜时,底下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突然都反应了过来,忙出席跪地伏拜。“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姝!那贵妃,分明是郑姝!郑姝没死?没有随太子勋殉节?万万想不到,贵妃竟是郑姝,废太子妃。
咚得一声,难以置信的阮绣芸一不留神就打翻了手中的金樽,樽内琼浆玉液汩汩地流淌,泼溅了自己一身。
郑姝变了,眼神疏离冷漠,看上去不像以前那个郑姝了;郑姝又没变,还是那个敢做敢为的郑姝。
阮绣芸不解,郑姝从前深爱太子,如今苟活为仇人妃,她是在假装温顺,忍辱负重以图良机么?
凡是从前见过废太子妃的,没有不诧异的。可如阮绣芸那般诧异的,还有跪在曲伯尧身边的卫韵。卫韵从前并没有见过废太子妃,不识得郑姝,之所以觉得诧异,是因为帝王身边那妖媚的贵妃,竟然与郑媱有五六分神似。
众人皆跪伏于地,惟有阮绣芸一人因为怔愣而忘了行礼。阮绣芸紧紧攥住衣裾,直勾勾地盯着郑姝,她算是她从前最好的姐妹了。想不到,她竟与昔日判若两人。
从前的好姐妹,竟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相遇。郑姝的眼波扫过她,却若不曾相识,没有在她面上多停留一瞬,直接敛了下去,望向自己染了酒渍的裙裾,眉头颦蹙,又抬起头来转顾公孙戾,语气娇软、眼神嗔怨:“四郎?”
“大胆!”公孙戾望着阮绣芸一声怒喝,阮绣芸的双膝这才一软,磕在地上,惶恐道:“臣妾失礼。”
公孙戾眸中愠怒不减,踢翻了贵嫔榻前几案,红彤彤的樱桃滴溜溜地滚落一地。“贵嫔阮氏,御前失仪,降为昭华,来人,拉下去。”
阮绣芸的身子一瘫,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一句,人已被宫人拖了下去。
曲伯尧暗暗抬眸,正接上郑姝打量的目光,不禁攥紧十指,忧从中来。
夜宴还未开始,他就折了一颗棋子,看来,今晚的夜宴,注定是不会好过的了。
公孙戾让百官平身就座,朗然宣道:“贵妃,乃东阳郡甄氏后人,只是与废太子妃生得有些相似罢了。”
何止是相似,简直是完全一样。若硬要找出不同,那便是:从前的太子妃,美艳端庄,如今的贵妃,连一个睨人的眼神都风情万种,一举一动都妖冶狐媚至极。
陛下说她姓甄?谁敢说她姓郑?知情者惟有噤若寒蝉,心照不宣。
歌舞上罢,公孙戾钦点了新上任的王、邱两位尚书,亲赐兽印并举酒相嘱。
王邱二人连连拜谢,待要退去时,不料贵妃突然举起了金樽,拖着长长的凤尾裙裾下阶,她音声娇柔地说:“本宫也想敬两位尚书一杯。”
宫娥袅娜地端来酒水,献给二人。
二人接过,一饮而尽。
出人意料,饮尽酒水的两人状况截然不同。王臻安然无恙,邱仲远却七窍流血,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人群中爆出女人的尖叫,邱仲远的结发妻子刘氏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疯狂地摇晃不省人事的夫君,叹他的鼻息时,发现人已经断了气。
刘氏双眼熬出血丝,愤慨地朝郑姝扑去:“妖孽!我夫君与你有什么仇?你竟要这样毒死他?”
郑姝像只受惊的鸟,瑟缩着连连后退。
公孙戾一声威喝,刘氏已被指挥使徐令简押解在地。
“臣妾也不知。”贵妃泪眼盈盈,梨花带雨,瑟瑟缩在公孙戾怀中:“陛下,臣妾也不知道,臣妾不知邱大人为何突然......莫非,是被人在酒水中下了毒?”
刘氏依然歇斯底里地在口中辱骂着她,不断挣扎着要扑起来。公孙戾盛怒之下,放话要赐死刘氏,曲伯尧连忙站出来道:“还望陛下开恩,体谅邱夫人丧夫之痛,饶她一死。”
郑姝丹凤眼一挑,睨了曲伯尧一眼,曲伯尧忧怒交加,却听她从中道:“陛下,右相大人所言有理,邱夫人丧夫之痛,确该体谅。”
公孙戾心底没由来地腾起一阵无名火,如此,他是说他昏聩,不体谅那女人丧夫之痛了?公孙戾竭力压制着心头的无名火,一甩龙袖:“把这女人赶出宫去......”又不迭为怀中美人拭去泪水。
卫韵有些疑惑了,看那贵妃的眼神,似乎对他极为怨憎,贵妃与郑媱有五六分神似,莫非,是郑媱的亲人?
精心部署了许久的棋子,想不到竟毁于一旦,倒叫曲伯尧十分焦头烂额。
郑姝的确不简单,她似乎知道一些人是他安插的,夜宴还未开始便拔了阮绣芸,接着,又除了邱仲远。给了他好大的一个下马威。
看来,必须尽快找机会告诉她:她的亲妹妹郑媱,不是被他杀了,而是被他所救,如今,正被他攥在手中,好叫她有所忌惮而收敛。
正凝神思虑的间隙,不料那贵妃娘娘又出了新的招数。她偎依在公孙戾怀中,眼波一泛:“四郎——玩投壶助兴吧......”眼底流露的真情假意叫她身后的男人目眩神迷,真也好,假也罢,公孙戾似都当真了,饮鸩止渴也甘之如饴。
望着媚态至极的郑姝,曲伯尧不禁想到了郑媱,姊妹俩有着相似的神韵,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连变化都如此相似,有朝一日,郑媱会不会也变成郑姝那样?只现在,她就越来越像喜怒不形于色的郑姝了,许是郑姝已为人妇,眼中才多了许多郑媱如今尚缺的媚态。偏偏郑媱又是那种固执的性子,他心底腾起一阵惶恐,惶恐她将义无反顾地走向沼泽,最后与他刀剑相对。
“好——”公孙戾一口答应郑姝,道:“就依爱妃。投壶,依次投矢入壶,中多者胜,负者饮。”
说罢便命人拿来一青玉壶,放在中央,又让官夫人都参与其中。卫韵偏好女红|歌舞乐艺,向来不喜这类游戏,因而在投壶时表现极差,压根投不进去,是以每回落在了最后。
公孙戾挑眉一笑:“看来投壶之术,右相夫人着实不精。”说罢欲派宫人赐来酒水,贵妃却从中劝道:“四郎,宫中御酒性烈,怎么好叫右相夫人一介女流饮这些烈酒?四郎也不先问问,若是右相夫人怀了麟儿不宜饮酒可怎么好推辞四郎?依臣妾看,不如让右相大人代为饮下吧。”
卫韵一听,忙道:“臣妇的身子能饮酒,不用相爷代劳。”
公孙戾道:“那就依爱妃所言,请右相大人代为饮下吧。”
“臣领旨。”曲伯尧遂举步上前去接御酒。
百官心中躁动。不知那邱仲远是如何得罪了贵妃,竟要让贵妃鸩杀?而陛下却纵容贵妃?现在又赐下御酒让右相饮,莫非是要重演一场鸩杀的戏码?贵妃是废太子妃,右相射死其妹,传言还说右相逼死了郑相国和兴安郡主,那么贵妃鸩杀右相的动机可以理解,但陛下真的就会纵容贵妃?若陛下也坐视不理,看来,陛下也是起了诛杀右相的心了。
卫韵不由攥紧了手指,在曲伯尧即将接过御酒时飞快地扑上去抢了过来一饮而尽。
贵妃道:“怎么?右相夫人是怕酒水中有毒?如此心切地护夫?”
卫韵擦擦唇:“不,臣妇,是有些渴了。”
贵妃但笑不语,又从案上举起一金樽缓缓朝曲伯尧走来:“不知右相大人可还记得,去年,右相大人还在潜龙邸辅佐陛下的时候,家父曾来盛都会友,家父的友人恰好也是右相大人的友人,家父因此与右相大人结成了忘年交,”贵妃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本宫今日,要代家父,敬右相大人一杯。”
卫韵吓得两腿发软,一颗心要夺出嗓子眼儿了,脑中一片茫然,僵在原地,手足无措。横竖是逃不过一死了,他若死了,她马上殉节。
“记得,”曲伯尧亦笑,接过金樽道:“谢娘娘赏赐。”
众人敛息屏气地望着他缓缓举酒,随着他倾杯的举动,酒水慢慢上溢,眼见要流出来了,殿前都指挥使徐令简忽然跪来御前道:“陛下,东宫走水了。”
曲伯尧这才放下手中的酒樽。
“走水?”公孙戾急急追问:“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乃顾皇后出,公孙戾的嫡子,亦是唯一的儿子。
徐令简道:“臣不知,刚刚才接到东宫传来的消息。”
“起驾——”
刚动了两步,有一宫人兴冲冲地跑来:“陛下,火扑灭了,走水时,太子殿下他人,并不在东宫。”那内侍说完,悄悄瞥了贵妃一眼,匆匆退去。徐令简与曲伯尧对视一眼,微微拧起了眉。
公孙戾如释重负。众人又将视线转移至曲伯尧身上。
曲伯尧低头看向那酒水,微微晃了晃,樽底立时呈出一片蓼兰来,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贵妃唇畔的笑意如昙花一绽,盯着曲伯尧一步一步回座。
卫韵惶急地从案下握住他的手,低声焦问:“相爷?”他回:“没事。”卫韵依旧忐忑难安。
此时又有宫人来报:“陛下,西平郡王来了——”
“传——”
众人纷纷移目,一眼瞥见西平郡王身后姿容俏丽的女人,晓得西平郡王未婚,官夫人们相互交头接耳、窃窃嬉笑。
顾琳琅丝毫不觉羞辱,自信昂首,坦然跟在西平郡王身后,每一步都落得极稳。
西平郡王清瘦得有些脱形,轮廓更加突出,仿佛夜风一撩便能撩落他眼神里的忧悒,散作漫天的萤火,让星辉都相形见绌。落落寡欢的美男子竟是另一番赏心悦目。
西平郡王一眼瞥见贵妃郑姝,与她对视了半晌,由宫娥引导着坦然就座。
顾琳琅也在西平郡王身边落座,小宫娥忙上前来侍酒,邻座的官夫人探首与之招呼,唤她郡王妃。顾琳琅斜目凝睇西平郡王,欣然抿唇笑,笑时两靥生姿。西平郡王仿佛置身事外,对眼帘一切都无比漠然。
顾琳琅咽下喉中苦涩,在案下执了西平郡王的手,却被他生硬地掰开。顾琳琅目中一涩,泪珠险些从眼角滑下来,余光一扫便扫到了一双锃亮的眼睛,顾琳琅连忙垂下眼睫,今日的出席却是叫一直溺爱她的老父亲颜面尽失了。顾琳琅不太敢抬眸去瞥顾相,生怕望见他失望而愠怒的脸色。
官夫人们口中虽热情地唤她郡王妃,心中却在嘲笑这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寡廉鲜耻。顾琳琅都知道,她不忍看到父亲失望的脸色,可是她实在不放心西平郡王——她腹中孩儿的父亲。
痛失所爱,又遭兄长打压,他再也不是昔日人人尊敬逢迎的、如日中天的魏王。‘虎落平阳被犬欺’,在宁州郡,连一个郡守都不将他放在眼里。顾琳琅极度惶恐,怕离开一步,抑郁困顿的西平郡王就寻了短见。
西平郡王的眼神又游离着去了李丛鹤面上,李丛鹤急忙避开了他的目光。上回从右相府中出来,他直接就去了李府,可李丛鹤却闭门不见。顾琳琅很清楚他今日出席的目的。
卫韵连连侧首不放心地去看曲伯尧,却发现他面色无恙,或许那酒水真的无毒,提起的心也就渐渐放了下来。卫韵再次抬目去瞥贵妃,却窥见她眼中稍众即逝的落寞,就连落寞的情态都与郑媱神似极了。没有听说郑氏有什么表亲,贵妃的真实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曲伯尧忽然执了她的手,起身对公孙戾拜道:“陛下,臣不胜酒力,欲先行告退,望陛下恩准。”
公孙戾准了。
曲伯尧半晌没有从地上起来,卫韵心下一慌,忙去拉他,他身子趔趄了一下。
公孙戾挥了挥衣袖:“爱卿不胜酒力,早些和夫人回府去。”
曲伯尧告退,一转身,总觉得背后的目光如利刃似要透背。
公孙戾的声音再次自背后响起,他说要给西平郡王和顾琳琅赐婚。身子摇摇晃晃,曲伯尧加快了出宫的脚步。
卫韵快步跟上他,出了宫陡然扯住他,音声颤颤地追问:“相爷到底有没有事?”
他的脚步这才站稳:“没事,刚刚是装给贵妃和陛下看的。”
“真的没事?贵妃是不是郑姝?那酒水里究竟有没有下毒?”
“是郑姝,”他说,“酒水里下了毒。”
“相爷还说没事?”卫韵失声痛哭。
“哭什么,我不是还没死吗?”他道:“趁宫人禀告东宫走水间隙,我在那酒水里下了一样东西,将酒中毒物沉了一些下去,也不是什么剧
毒,短时辰内不会发作,死不了的......”
......
——
*
“什么时辰了?”
春溪瞅了瞅屋角的铜壶,道:“亥时了。”
“哦......”郑媱躬起身子抱膝蜷在榻上,“你估摸着,他会在什么时辰来?”
春溪手中银剪一滑,顿下剪灯花的举动,侧首顾她,柔和的光晕打在郑媱如玉的两颊,她正抬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期待着她的回答。空气里静谧得只有清晰的漏声,嘀嗒、嘀嗒、嘀嗒。
春溪摇头,犹犹豫豫道:“郑娘子,你,确定要在今晚.......”
郑媱笃定地点了点头。
“万一......万一.......”春溪咬牙道:“万一.....”
咔嚓——地上的断枝被脚步踩碎了......
“把熏香点着吧。”
春溪放下银剪,将合好的香倾进香球,移来烛台,火星“嗤”得溅起。春溪阖上香球,掀帐入内,小心悬在帐角的银钩......
“是不是要下雨了?”郑媱道:“我听见窗隙里有风声在喧咽。”
......
“好像要下雨了,”卫韵打着灯笼为他照明,“相爷当心,地上被风刮下来好多断枝。”
曲伯尧仰头望了一眼阴霾密布的夜空,陡然停驻脚步,凝视月门中一幢灯影,道:“今日让你担惊受怕,却是苦了你了,你回去早些歇息吧。”
卫韵侧首往月门中瞥了一眼,点了点头,打着灯笼快步离开了。他这才伸臂扶墙,呕出一口淤血来,匆匆摸到一囊,解开来,喂了一粒药,又靠在壁上缓和了良久,才转了脚步循着那束透过窗纱的暖光前行。
推门入内的时候,春溪正要吹熄屋子里唯一一盏烛火,见他入内,大吃了一惊:“这么晚了,相爷怎么来了?”
“出去——”
春溪快速退出,阖门时,瞥了正背对着自己的郑媱一眼。
郑媱正俯身于案前写字,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只气定神闲地运笔。
“怎么这么早就从宫中回来了?”
“怎么,你不希望我早些回来?”他走过去,立在她身后静静观看,一字字,一行行,累累如贯珠。想不到时至今日,一帖秀丽的簪花小楷如今竟成了遒逸无双、一气呵成的行书。
“谁说的?”她搁了笔,转过脸来,道:“我一直在等你。”说罢飞快低下眼帘,曼声重复道:“一直在等,一直在等......自先生走后的秋天,就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不来的时候,就临摹......临摹倦了,继续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来的却不是先生,是赐婚的圣旨......”
他面上仍是波澜不兴,忽然伸臂从背后圈住她,取下笔塞入她手,再次执着她的手在纤尘不染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媱”字。
她面上再次被薄薄的红云笼罩:“如今,不用先生执手,就是闭上眼睛,我也可以写出和先生一模一样的‘媱’字来了。”话落已经感受到贴于她背部的心跳。
低沉的声音起于她的耳畔,他说:“我也一直,在等你......”
目中一涩。箍在她腰部的力道渐渐加重,他将下巴搁在她柔软的肩窝:“今晚,我若不早些回来,你是不是就要狠心地离开我了......”
郑媱的身子动了动,脸部与他的脸部轻轻摩挲:“你舍不得我走?”
“舍不得,也不会让你走。”
“那你是打算一直将我藏下去了?”她笑,“能藏多久呢?”
湿润的吻开始落在她的眉心眼角:“藏到,藏不住的那日为止。”
“藏不住之后呢?”
“嫁我为妻,跟我圆了房,我就放你走。”
“呵——你倒是盘算得好,圆了房,你才给我自由?我都是你的人了,走,能去哪儿?”郑媱轻轻一笑,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巧笑倩兮地凝视他,轻轻伏在他耳畔说道:“我有件东西要给你。”说罢像一阵风躲开了去。
床榻间好一阵翻找,她像只灵狐一样钻出红绡,冲他莞尔一笑:“想不到几年了,绣的夜合花的丝线都烂了散了,先生还是舍不得将这件中衣扔掉。”
“怎么会在你这里?”难怪他这几日一直找不着。
“卫夫人给我的,她说,衣服破了,让我再绣一朵夜合。”她一步一步走近,将中衣搭在腕上,纤纤玉指轻轻一勾,叩开了他腰间的玉带,扒下了他的外衣,轻描淡写地问:“每晚,是先生自己宽衣,还是卫夫人为先生宽衣?”
目光一滞,他脱口辩解:“我没有娶卫韵!”
她丝毫不觉得意外,笑意不消:“我当然知道,因为先生,是喜欢媱媱的,对不对?”话落,陡然察觉有什么东西掉落,俯下腰拾了起来。“原来真是先生取走了,”将绣帕翻来覆去,她眼里流光溢溢:“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纵然不舍,可该洗的,还是会洗的......”玉手一扬,绣帕旋转着飞落在地。她这次似带了十足的怒意,急促地撕扯起他的衣裳来,柔软的手掌探入最后一层中衣,贴向他赤|裸而滚烫的胸膛,慢慢滑着,挑着,挑得他热血倒灌,高喝了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郑媱并未停下手中放肆的举动,挑眉道:“先生难道不清楚?还要这样问我,莫非,是真的醉了酒吗?先生何不问问,自己想干什么?”
酒气阵阵上涌,他一下子捉住她的手:“我早跟你说过,不要铤而走险.....”
“若是一只愚蠢的飞蛾铁了心,还管那是不是会叫它葬身的火?”郑媱吃吃笑着,慢慢凑近他的唇边,闭目一嗅,又勾出娇红的舌尖儿舔了舔:“果然是喝多了......”
理智尽失,他低吼了一声,突然提住她的臀,把人一甩翻上了肩头,三两步跨到榻边。
郑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眼前的漆黑消失的时候,人已被他压在了身下。他像只发狂的野兽,疯狂地吻她。自她的额吻到眉心,又从眉心吻到眼睫,吻得她睁不开眼。他的唇像一块烙铁,烙在她的脖颈、胸前,细腻娇嫩的肌肤上立刻现出一块块深红的印记。
衣衫被他层层拨到肩下,全部堆积在腰间,白雪堆成的上身完全呈现了出来。她快速伸出玉藕似的皓腕环上他的脖颈,他的舌头伸进来,撬开了她紧闭的牙关,卷起她的丁香舌一圈一圈地缠绵,在她透不过气时又快速退了出来,轻轻吮舐着她的柔唇。
背部那只滚烫的手仍在不断往下游离,直触到脊梁下的臀隙。郑媱浑身一僵,又觉胸前一痛,被他埋头叨住了。
郑媱吃痛地闷哼了两声,他整个人烫得如火,急不可耐地胡乱抵着她的小腹,意识迷离地唤她:“媱媱......媱媱......”
神魂颠倒间,她奋力寻回了一些清醒的意识,奋力抬起一双雪白的腿来,蹬乱了红绡帐,银钩上的银球香炉翻倒着垂下来,香气开始袅袅地向外逸出。
男人总是在这个时候忘记警惕......
银球里的香焚得正烈,逸出的香气也愈发浓厚。察觉到他即将入侵,拼尽了全力,她翻身而上,却是将身上那男人压在了身下,裸|裎相对,袒胸露乳,毫不赧然。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散落下来,遮去了她的脸,只剩一双深窈的眸子,乌黑得发亮。他身下一时安分了,伸手捧住她的脸,专注凝视着她的眼睛,双目早已意乱情迷。
亦捧起了他的脸,她含泪问:“先生,假如没有那场宫乱,先生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媱媱与魏王成亲?”
“不会,”他道,“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抢走,就是死,也要带着你一起......”说罢按住了她的细腰,慢慢将她拉下来贴向自己的胸膛:“媱媱,你别恨我,安心地呆在我身边,跟我在一起,我帮你复仇......”
“复仇?向谁?是向那举起屠刀的刽子手,还是所有参与其中的人?”
“媱媱,”他痛心疾首,“有时,耳闻目见,并不一定是真相。”
“不是?”郑媱嫣然一笑:“我听闻父亲身首异处的消息,看见母亲拿金簪刺了胸腔,我也希望那不是真相。哦,先生说的对,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的确。我从前看见的先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为他是个心胸坦荡的谦谦君子。却不曾想,顶着这样一副好皮囊的他,狼子野心,机关算尽。我听说他助秦王篡位时,以为他只是助纣为虐,不料他其实心比天高,想取而代之呢。原来那逆贼秦王,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郑媱!”他狠狠将她揉在自己怀中,一双手揉弄着她脑后的头发,抱得越紧却觉得好像愈要失去她,“我的确是个机关算尽的坏人,但我永远不会算计你!”
“你不是......”
他讷住。
“不是郑媱从前的先生了,不是郑媱一个人的先生了。如今,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了。”
曲伯尧急切地昂首,异香入鼻,忽然沉沉睡去。
郑媱从容地翻身下床,拉过被子盖住男人的*。背过身去俯身拾衣,一件一件穿回身上:“先生,你想帮我复仇,可是,仇人,是要手刃的;无奈,媱媱却对你,下不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