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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父是铁了心的要与我做对么?”她气极了,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来。以往口若悬河,真到了要紧时候,竟什么都懒得说了。他驳斥她不是头一回,上官照的事虽重要,但就目前形势来看,已经不单是救他这么简单了。她终究是帝王,做小伏低也要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果真视她于无物,那就过了,是欺君罔上。
丞相依旧很淡漠,谈起政务来千年不变的神情,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臣从来不曾与主公做对,臣不过是将家国安定放在首位,如果因此令主公不满,臣有罪,但不后悔。”
这就是相权和皇权的抗争,彼此都坚守着最后的底线,谁也不肯轻易让步。扶微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一阵阵血浪翻涌上来,冲得她几欲晕厥。她虽然早知道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她如愿,但这样执拗,看来在他心里终究还是自己的得失更重要。她纠缠了这么久,没有令他产生半点动摇,这是何等的失败!
“你有没有朋友?”她咬着牙冷笑,“如果受连坐入狱的是锦衣侯,你也这样不通人情么?”
丞相并没有因她拿连峥做比较,有任何动容的迹象,“如果连峥横行不法,用不着别人处置他,我亲自动手法办。臣不过是个宰相,尚且要顾及社稷,主公是一国之君,这家天下都是你的,难道竟还不如我一个外姓吗?”
他说得很透彻,是啊,自己的江山,自己可劲的糟蹋,还指望河清海晏,法度严明吗?
可她想起不害回禀的那句“公子颓然不可自保”,就觉得分外的难受。好友是皇帝,这个时候却救不了他,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信赖的?廷尉府一直没有决断,魏时行断断续续有奏牍呈送进宫,她知道武陵案有很多疑点,上官明月是否果真有牵扯,尚且不敢定论,何况那个沉迷诗书的上官照!她一心想赦免他,苦于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能趁着这次大赦徇一徇私情,结果丞相从中作梗,可见身处高位也不能随心所欲,有时候自恨起来就想,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让给他燕相如算了!
她脸色发白,自小就是这样,气极无奈不至于失态,但那点愤恨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得见心。
丞相幽幽道:“帝王喜怒不形于色,臣告诫过主公好几回了。”
她一怔,忽然意识到了,即刻敛了神,“我无喜无悲,是相父看错了。”
看错了?为人臣,踏上仕途头一件要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她这样把刀举在头顶上,看不出来的,大概只有瞎子。
真是善变啊,前一刻还牵着手,堆着笑,后一刻就恨不得活撕了你,这种人,哪里来的长情?果然权和利才是永远不变的追求,这以外的一切都在为之服务,包括所谓的喜欢和爱。
“君王不动,如山如岳,但愿是臣看错了。臣只望主公踏出相府后,仔细考量臣的谏议。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只要上官明月罪证确凿,上官氏父子,个个难逃一死。”
扶微感觉前所未有的挫败,这次算是丞相退回群臣首席后,彼此之间第一次正面的政治较量。可惜她一开篇就铩羽而归,还输得那么难看。这个人太难操控,如果实在制服不了,那太可惜了,将来只能想办法除掉。
她垂袖长叹,“相父秉公,我无话可说,自今日起你我各凭手段吧。我技不如人,甘愿退位让贤,相父若棋差一招……”她静静望向他,等他的回答。
丞相居然带了点嘲弄的况味轻笑,“臣和主公本当同心协力,为什么要弄得势不两立?”见她眼神坚定,自觉无趣,慢慢点头道好,“臣若不敌,自愿卸甲归田,回弘农老家种地去,可好?”
她却说不,“致仕便算了,大殷还需相父这样的栋梁协同治理。但要是输了,那就肉偿吧。我不嫌你年老色衰,长秋宫里替你准备寝宫,相父搬到那里即可。”
丞相前一刻还笑得风流,听见她这段话,立刻就如五雷轰顶了。扶微看着他褪尽笑意,嘴唇变得煞白,狠狠抬手指向她,“士可杀不可辱,臣为大殷江山披肝沥胆十几年,到头来竟要受主公如此……”
人气到一定程度,脑子都空白了,很多词汇一时间想不起来情有可原,扶微很好心地提点了他一句:“调戏。”
然后他红了脸,“对!主公就是这样对待忠臣的,先帝在天有灵,岂不心寒?”
人都已经不在了,有没有灵不好说,真的泉下有知,怎么会让他把持朝政到今日?扶微抿了抿头,“这你不必担心,阿翁1疼爱我,必定乐见我幸福如愿。”复又仔细看了他两眼,“相父脸红的样子真好看,以后只对我脸红吧,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
一国之君没脸没皮到这种程度,历代帝王都要自叹弗如了。丞相在政务上能够轻易克敌,私底下论撩拨的技巧,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翕动着嘴唇,想和她理论,却找不到任何回击她的字眼。有时发现她确实聪明,但聪明没用在正道上,她是皇帝啊,皇帝怎么能这样!
扶微优雅地整了整衣冠,“愿赌服输,如果哪天命丧相父之手,我无怨无悔。反之呢?相父要耍赖吗?”
丞相壮士断腕式的说了句好,“我倒要看看,主公学业是否大成了。”
这下子是不战也得战了,谁的爱情弄得像她一样呢,只怪她看上的人太强势。一段感情总要有个人服软,既然各不相让,那就看谁技高一筹吧。
“甚好。”她点了点头,“明日我在华光殿设冰宴,相父可赏光?”
丞相别过脸道:“臣要筹备大婚事宜,近期都不得空。华光殿讲学请容臣告个假,主公也需要时间做准备,这一夏课业暂且搁置吧。”
她说也好,“不知这两天荧惑能不能移位,但愿恶兆不会应验,否则灵均过门就成了寡妇,闹不好一下子升格,又当上太后……”她嘶地吸了口气,“想起来就觉得颇为头疼。”
丞相沉着脸,没再接她的话茬。转过身扣住门上屉子,泄愤式的一扽,门扉洞开,外面热浪扑面而来,吹起了他鬓边散落的头发。
谈话继续不下去了,扶微对插着袖子拱起了眉。看外面天色,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人眼晕。缓步踱到槛外,黄门见她露面,很快鞠腰上来侍奉。她回头望了丞相一眼,“盼相父常来禁中走动,这大热的天总叫朕主动拜访,相父于心何忍呢。”
丞相嘴上虚应,扶微知道都是敷衍。他不过一心想把她打发走,她逗留的时间过长,让他喘不上气来了。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到底是个姑娘,过去太师太傅的教授里,没有调戏人这项课业。她每次和丞相叫板,都有种老虎头上拔毛的感觉,毕竟这个人教了她十年,按着辈分还是叔父辈的,别说他羞愤,自己说完了,回想一下也感到胆怯和惭愧。
然而他不动,你再不动,说不定就错过了。他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如果自己故作矜持,难道看着他和别人成双成对吗?道阻且长啊,她坐在车里叹息。还有阿照,这个时候一定再也不相信什么友情了吧。
回到禁中,研磨修书给魏时行,要他加紧查办,不能再拖延了。密函由太傅亲自带出去,这样才能确保不落进丞相手里。
忙了大半天,乏累得厉害。她坐在案前,两肘撑着案面,撑得手臂都麻木了。自小她就常有种无能为力的惆怅感,像现在,想正大光明去一趟昭狱,竟还是做不到。
御府令送大婚当日的吉服来给她过目,衮冕早就看腻了,不过随意瞥了眼。边上并排陈列的绣衣却让她感觉奇怪,她伸手在那黼领罗褾上拨弄了下,“这是什么?”
御府令道:“回禀陛下,这是皇后袆衣,待请期过后便送到相国府上去。”
她有些惘惘的,“皇后袆衣……”又看那花钗十二树,华美尊贵的首饰,当初曾经见太后戴过,自己也只有远观的份,从来没有机会靠近。
她想去摸一摸,那种跃跃欲试的心,要花无比大的定力才控制得住。也许目光有些贪婪,姑娘总是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可惜自己这样的身份,除了冕旒,没有机会簪上那些摇曳生姿的首饰。
她调开了视线,抬袖挥了挥,御府令托着漆盘退了出去。
大殿的另一头,不害不知从哪里剪了几支虞美人进来插瓶。见她看过去,即刻抱着陶罐过来,献宝似的向上一递,“主公看,臣从北宫温饬殿夹道里撅来的。应当不是谁特意种的,一树孤伶伶开在墙角,多可怜!倒不如取回来妆点帝王寝宫,它也不枉此生了,可是嗳?”
扶微的心情方才好些,指了指道:“放在案头上吧。”
不害诺了声,喜滋滋地摆放好,行个礼退出了大殿。
她靠在凭几上,撑着下巴看了半天,终于探手过去抚摩。那虞美人生得极其娇弱单薄,花瓣在她指尖舒展,就着光,甚至看得见错综的脉络。她低下头嗅了嗅,不见其香,折了一朵盘弄,起身走过铜镜时,脚下顿住了。镜子里照出一个清瘦的少年,大授大带佩在身上,仿佛不堪其重,倒是这花好像和她更相配。
她拔了髻上玉犀簪,把花枝插在头顶正中间,乍然的艳丽令她一喜。然而位置不好,看上去俗流了,拆下来重戴,可惜花叶太羸弱,她用的力道略重了点,瞬间落红便洒了满地……
她心里有些难受,低头托起了两手,掌心断纹横贯——原来她这双手果然只能持剑,戴不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