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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明儿让他们换个宽敞些的轿子。”康熙续道,仍旧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至少能轻易容下两个人,再摆些精致的物件儿。你……”他低头望了望江菱,才低声道,“似是有些不妥。”
江菱别过头去不理他,不知是在赌气还是在解释:“皇上言重了。其实,没有什么不妥。”
康熙笑了,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附在她耳旁低声道:“莫恼,有些事情不方便在里面说,隔墙有耳。要是回到住处,就更加不妥了。你且仔细听着。”
江菱提起了精神,微不可察地说了一个字:“嗯。”
康熙将声音压到最低,用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等到了园子里,要谨记,什么话都不要说,但又不能什么话都不说。有三件事情,是需要你替朕探个底儿的:第一件,是试试扬州的这些富商,到底跟金陵薛家的案子有没有关系。朕曾听闻有些扬州富商手眼通天,但从未找到切实的证据,因此想趁着这个机会试一试。园子里都是女眷,朕同其余人等不便多留,你多留些心。”
江菱轻轻点了点头,道:“皇上放心,已记住了。”
康熙亦低低嗯了一声,续道:“第二件事,是问问他们同海外的那些客商,是否有往来。这些日子的事情,朕琢磨来琢磨去,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儿。那些南洋西洋的客商远在广州,即便是得知了朕即将南巡的消息,欲前来面圣,也不该在这时候提出‘加开江浙、江南诸省’的海禁,朕疑心他们与这里的盐商互通了有无,又或是……罢了,此事告诉你也无妨,原本朕是打算在明年,将这一带的海禁全部放开的。”
所以,应该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
江菱默默推算了一下时间,发现自己的知识匮乏,于是作罢。
可是……“皇上将此事告知于我,当真妥当么?”江菱稍稍侧身望着康熙,眼里隐隐有些惊讶之色。在她的印象里,这种事情应该是束之高阁的机密才对。
康熙笑了笑,但却不知不觉地多了些疲惫之色:“早已经不是机密了。”
江菱一怔,不知怎么的,忽然想抱一抱他,聊以安慰。
康熙顿了片刻,又续道:“第三件事情,却只有你才能办了。金陵薛家的老夫人,亦在此次的邀请之列。你去试试她的口风,看能不能试出个底儿来,他们在金陵和京城,到底是个什么章程。除此之外,有两位南洋的客商,亦带了夫人前来,你替朕去试试她们的口风,夫婿到底是做什么的。”现如今在康熙眼里,江菱才是最通晓西洋南洋诸事的那一个,虽然不知道她从哪里看来的杂书,但在某些事情上,她比自己手底下的那些官员们,却是要强得多了。
这一二三件事情交代完之后,康熙环住她的手臂又紧了紧,问道:“可有什么难处么?”
停了片刻,他又续道:“要是有难处……”
江菱轻轻摇了摇头。
“倒是没有什么难处,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做,但成败的几率,顶多只能是七三开……”她回身望着康熙,轻声说道,“皇上知道,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及。”例如语言不通。
康熙叹了口气,又低声道:“只是难为你了。”
江菱又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可难为的,尽力而为便是。皇上这些话,有些恐怕是夫人太太们答不上来的,有些则需要旁敲侧击,自行推断的。因此,皇上是不是得在我跟前放两个人,免得到时候我记不清楚,转述时出了差错?”她将事情面面都考虑到了。
康熙略一沉吟,便道:“朕跟前伺候的人,拨一半儿给你罢,都是信得过的。”
江菱初时有些惊讶,但想到康熙那三个要命的问题,便应下来了。
轿子不一会儿便抬到了园子里,康熙朝她点点头,目光中隐含着鼓励之意。江菱知道他这是不下去了,便稍稍掀开帘子,扶着一个侍女的手,走到了轿子外面。出去的时候,她刻意用身体挡住了里面的人,让人误以为是自己独个儿来的。梁大总管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将她引到了园子里。
园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想来是康熙掐准了时间,将她送到这里来的。
江菱暗暗地抚了一下额——又没有给她准备剧本和台词——便扶着侍女,步伐摇曳(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怪异的走路姿势)进到了园子里。
梁大总管刚准备跟上去,忽然听见那顶小轿传来轻轻的三下叩响。他知道康熙在轿子里,便让身后那两个小跟班上前引路,自己走到轿子跟前,低声问道:“爷?”
里面传来康熙模糊不清的声音:“让今日当值的几个跟在她身边,将园子里的情形,一字不漏地报给朕知道。事情做得利落一些。”
梁大总管应了声嗻,又问道:“爷,您就让小主独个儿进去了?”
康熙笑了一下,声音里隐隐透着些许愉悦:“朕想再试一试,当初到底有没有错看她。”
梁大总管懵懵懂懂地唉了一声,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宴会,也是闷声不响地就把人接过去了,一点儿缓冲的余地都没有,但小主的表现似乎还不错。再想到里面那位爷的心思,忽然悟了。
皇上虽然把册书封在了匣子里,一直未曾开启,但现在对她的期望,好像比原来更高了。
康熙又叮嘱了他一些别的事情,便回到了刚刚的明堂里,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处理政务。不过,他跟前的梁大总管,还有上午在跟前服侍的许多人,都已经到了江菱身边。
这些事儿江菱是不知道的,她现在正烦心的,是应该如何避开那位薛老太太的拉拢。
刚刚康熙让她试探的事情,已经试探了一小半。扬州的盐商虽然手眼通天,夫人太太们字里行间隐隐透露着一种“自然是畅通无阻”的意思,显然是平时买通官府的事情没少做,但他们在扬州活得很滋润,暂时没把手伸到金陵去。至于南洋的客商,目前还没问出来。
现在她被薛家的那位老夫人缠得有些脱不开身。
“小主有所不知。”那位老夫人絮絮叨叨道,“我薛府从前在金陵,也能算是个富贵人家,祖辈儿三代都能在朝中站稳脚跟的。大孙儿虽然是个皇商,但两个孙女都是一等一的人品相貌,要不是她们父亲的官衔低了些,家道中落,怕是连主子娘娘都做得。现如今一位与梅翰林家里议亲,另一位则做了荣国府里正儿八经的二奶奶,端地是个个出挑。听闻小主从前在荣国府住过半年,但不知可曾见过我那大孙女,噢,按照时间推算,理当是见过的罢。”
江菱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见过。
薛老夫人喜道:“果然、果然。”她有些伤感地看了周围一眼,除了自己之外,大多是商贾人家里的老太太,虽然有绫罗绸缎穿在身上,但平素见了官家太太,都是要矮一身的。原本自己家里是皇商,直接隶属于内务府,官家太太亦要矮自己一头,现在家道中落,却与她们坐在一处了,不禁黯然。
江菱耐着性子应了两句,记起康熙嘱咐过的第三件事,便问了问京城里如何了。
那位薛老夫人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近日来的苦闷无助一并宣泄了个干净。
“小主有所不知。我们薛家比起贾、王、史三家,本就人才凋零。现在蒙受了这样的折损,那就更连个主事儿的人都没有了。本来我们家是薛蟠主事的,但薛蟠好端端的去了京城,说是送妹子进京待选,这一走就是三年多,现在在京城里乐不思蜀,连堂弟和堂妹都一并接了过去,独独将一些带不过去的产业留在金陵,让几个族人看管着,这圣旨一来,那可不就是……小主可得在皇上跟前好好说说,宽限薛府一些时日,咱们既然是受人蒙蔽的,那总该有个折罪的机会不是?”
江菱没有回应,不过却继续问道:“大半的人都在京城么?产业都不顾了?”
薛老夫人长吁短叹:“子孙不肖……族里没几个重用的,偶尔有一个薛蝌,也要等到再过两年,才能继续参加科举。现在这情形,恐怕连科举都参加不了了。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要不是大姑娘在荣国府还能说得上话,我们与贾、王两家尚属姻亲,现在已成了破落户了。”
江菱朝园子边上望了一眼,果然看到有一个小太监匆匆离去,显然是去给康熙回话了。
她笑了笑,续道:“那便没有别的主意了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早先在荣国府的时候,听府里的人说过无数次的。薛家虽然是金陵四大家族里最弱的一个,但总还有些底子在。真的要倒掉了,还能再稳稳地拖些时日。
薛老夫人叹息一声,但这回却多了些宽慰之色:“还是要多谢那位姻亲……”
江菱听了片刻才知道,原来当初康熙离开金陵之后,贾琏借口回金陵祭祖,王子腾亦留在金陵,着实拉了薛家一把,同时也削掉了自己家族里多半见不得光的产业。康熙的那一下子,算是雷厉风行,也算是敲山震虎,让他们都收敛了不少。
她陪着薛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又看到有个小太监匆匆离去,显然是去传话了。
薛老夫人说了半日,感到有些累了,便让人扶着到旁边歇了歇,江菱这才抽出空闲,问了余下的夫人太太们一些话。许是因为刚刚薛老夫人打开了话匣子,江菱又显得平易近人的缘故,夫人太太们也显得谦和多了,有意无意地,便漏了许多消息出来。
例如,虽然他们的手没有伸到金陵,但是却听说广州十三行是暴利。
又例如,他们有些人确实试过贩卖洋货,有赚有赔,还有些从南洋商人手里买到了不少珍贵的黄金制品和香料,大呼买卖做得值,有意替南洋客商,还有他们自己,打通商路的。
再有就是那些太太们当中,唯一一位南洋客商的夫人,虽然并非本国人,但因为在南粤住的时间久了,也学了一些话,交流起来有些吃力,但基本的意思还是能互通的。
据那位南洋商人的太太说,既然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何不将生意敞开了做,有银子一块儿赚呢。他们在南洋,尤其是在印度一带,接触过许多西洋来的贵族,不管是货物还是别的什么,都相当的精美,假如能卖到这里来,那肯定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江菱稍微问了一下,果然也是eastindia,东印度公司。
她将那间公司暗自记在了心里,有意无意地问起,押送货船的时候,要是碰上了海上风浪,或是有盗贼劫掠的时候,应该如何是好?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因为语言不通,便用了最直截了当的回答:我们船上有木仓,而且还是eastindia那里弄过来的,品质好着呢。
江菱惊得一身冷汗。
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似无知觉(事实上是因为,这些天她跟那些富商们的太太打惯了交道,基本没人能听懂自己在说些什么,于是便习惯了自说自话),仍旧在抖露道,还有很多好东西上不了岸,真是太可惜了。那些让人上瘾的东西,可是船员们的最爱呢。
江菱假作懵懂无知,问道,是什么让人上瘾的东西?
那位太太耸耸肩,道:“一种红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