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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三年,巡行江南。
起居注上正儿八经地写着,康熙一路上经过了某地、某地、某某地,在某地停留了某某日,又干了某某事,然后才摆驾南下,抵达江南,在金陵一带盘桓。但只有几个心腹大臣才知道,康熙皇帝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金陵,至于沿途经过的某地某地某某地,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在他抵达金陵的第二日,那首人人传唱的《护官符》,就被送到了御案前。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
一个贾字不知刺痛了康熙皇帝的哪根神经,当天下午便传召内务府及金陵府官员,要在金陵多盘桓两日。当时贾雨村已经调任,接替他的金陵主官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触到康熙的霉头,自己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但是那天康熙皇帝相当平静,除了不痛不痒地训斥了两个官员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动作,倒是让人虚惊了一场。
等到第二天,有两个近臣接了一道密旨,南下直往扬州。
扬州、苏州、杭州、金陵一带,向来都是江南富庶之地,自成一体。如果金陵出了事情,其他地方多半也跑不掉。现在让人提前去扬州,也有提防着扬州知府干预的意思。
这些调动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在明面上,康熙皇帝和随行的几个大学士,还有伴驾的内务府、仪仗、侍卫们一起,仍旧住在金陵城里不动。金陵官员们试了几回,都试不出康熙皇帝真正的意思,只能自我安慰是康熙喜欢金陵的景色,想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康熙听罢只是笑,却仍旧没有任何的表示。
五月初九,时值初夏,康熙皇帝来到金陵的第四天。
江菱无聊地趴在窗前看风景,将外面的杨柳依依小桥流水鹊舞莺啼全都看了一遍,仍旧感觉到无聊。康熙和随行的官员们在外面议事,她留在屋里数着外面的树叶子。虽然有些明清时代的话本打发时间,但这些话本子看多了,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越发地觉得无趣了。
她倒想回末世看看,但现在这大白天人来人往的,回末世是作死。
作死的事儿当然不能做……江菱揉了揉眉心,继续趴在窗前无聊地看风景。平心而论,金陵的住处比起紫禁城来,好了不止一两个档次,尤其是现在时值初夏,天气暖融融的却又不嫌热,树荫底下还有些凉风送过来,简直是惬意得不能再惬意了。
她趴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便有一封书信送到跟前。是林黛玉的。
江菱屏退了园子里的侍女,拆了信件细看。
林黛玉在信里说,那座大宅子已经置办下来了,但是要做成林大人生前置办的,还是费了很大一番力气。北静王足足跑了半个京城,才把事情处理妥当。南安太妃那里虽然生气,但北静王坚持,南安太妃气了一月两月,便过去了。再加上北静太妃那里已经松了口,只等他们合了八字,挑一个好日子,便能完婚。
她在信里还颇为惋惜地写道,可惜江菱现在身处江南,否则定要邀请她到府里,再聚一聚。
江菱朝外面望了一眼,仍旧是杨柳依依,前堂人影幢幢,还有小太监“传某某官员觐见——”的尖细嗓音,苦笑了一下。就算她现在不在江南,恐怕也没办法亲自道贺,毕竟她住在宫里呢。
看完了信,江菱又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一面研墨,一面琢磨着该如何回信。一封信零零碎碎地写了三四页纸,直等到再没有什么可写了,才封了书信让人送回京城。刚一抬头,便看见康熙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屋里,正站在窗前把玩着一锭墨。
“皇、皇上?……”
康熙略一抬手,笑道:“免礼。将信送出去罢。”
江菱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将园子里的侍女唤进来,让她们将信送到外面,请回京的侍卫一并带回去。直到此时,江菱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他:“皇上……知道我在往京城送信?”
康熙笑笑,道:“不过是两封书信来往,当是无妨。”
江菱怔了怔,才想到他是皇帝,要是连这点儿事情都被蒙在鼓里,那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康熙将那块墨锭搁在案面上,走到江菱身后,将她整个人都环抱在怀里,笑道:“朕瞧着你在这园子里闷得慌,恰好明日休沐,朕得些空闲,便与你到秦淮河上逛一逛,可好?”
动作神态极其自然,连声音都是低柔的,仿佛江菱轻轻一挣,便能挣脱他的怀抱。
但江菱仅仅是僵了一下,低头盯着面前的墨锭,道:“但凭皇上吩咐。”
康熙笑了,是那种极无奈的笑,附在她的耳旁,缓缓说道:“不是‘但凭皇上吩咐’,是你可愿意陪朕去游秦淮河?要是你不愿,那便不妨另择一处,亦或是留在园子里歇息。云菱,你要告诉朕,到底是‘可’,还是‘不可’。”
疏淡的阳光斜照在书桌上,将两个人的影子融成了一团。
江菱没来由地有些心慌,眼神胡乱瞟了瞟,道:“那、那便去罢。”
康熙低低地笑出声来,透着一种难得的愉悦。他松开江菱,走到她对面坐下,捏起那块墨锭,笑道:“倒是上好的松烟墨。”瞧见江菱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才又续道:“朕已问过金陵的官员,明天晚上秦淮河上画舫无数,当是一件极难得的胜景。你在京里住的久了,江南的景致多半已经生疏,在秦淮河上走一走,多半便不会无趣了。”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又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会想到去游秦淮河?”
在她的印象里,康熙不是那种纸醉金迷的皇帝。
康熙笑道:“自然是为了金陵薛……”他说到一半,忽然摇了摇头,莞尔道,“这事儿不能同你说,得保密。你还有什么缺的少的,同朕身边的大总管直说便是,这里终究不比京城,一切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难免有些简陋。”
江菱轻轻摇头,道:“多谢皇上,眼下什么都不缺了。”
康熙又笑,朝旁边的更漏打量了一眼,看见时辰不早了,便道:“朕还有些折子要处理,等午后你歇一歇,便挑两个信得过的,明日陪着上画舫罢。不过这事儿得保密,记住了么?”
叮嘱过后,康熙便起身欲离开。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住脚步,问道:“自打你伴驾南巡开始,便时时有些情绪不稳,可是碰到什么烦心的事儿了么?”
江菱怔了一怔,没想到连自己细微的情绪变化,都被他察觉出来了。
她想了想,便道:“确实有件事儿想要请教皇上,但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康熙没想到居然是这件事,既无奈又想笑,于是便道:“眼下正是个极好的机会,你问罢。”
江菱的眼神又开始四下乱飘,轻声问道:“皇上当日拣了我下江南,当真是‘顺手指了一个’么?”
这件事情她搁在心里很久了,没回想要问康熙皇帝,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虽然明知道这事儿有些不可能,而且“随手拣中”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简直比她当初进宫那六分之一的概率还要低。但康熙对外一直都在用这种说法,连梁大总管都信誓旦旦地说是“随手拣中”的,起居注上也是这么写的,便又耽搁了下来。直到现在康熙问起,她才将这个疑问抛了出来。
康熙笑道:“自然是真的。不然你以为如何?”
江菱朝他那边望了一眼,低声道:“当初在热河,只招我一个伴驾;现在南巡,又顺手拣了我一个伴驾,怕是明眼人都看出不对劲了罢。”显然是故意这么干的。
康熙一怔,然后笑出声来,走到江菱跟前,面对面地望着她,笑道:“菱儿是七窍玲珑心肝,什么事儿都能说出点门道了。但朕却偏巧是手气好,每回都能拣中你的名字。莫非你以为,这其中有些什么猫腻么?”
江菱愕然愣了片刻,眼神再一次四下乱飞:“没……没有罢。”
康熙摇头失笑了两声,让她莫要多想,便起身离去了。临走前梁大总管还特意跑过来,说是奏章已经封在匣子里送抵金陵,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很显然,康熙是趁着午间的闲暇,到她这里来玩了会儿墨锭,顺带把明晚去秦淮河的事情告诉她,还让她千万别多想。
但问题是——
这是明摆着的好么。
江菱拿起那块墨锭,用力揉了两下,又趴在案上低低呻.吟了一声。
虽然事情怎么都透着诡异,但现在她的反应,却不像从前那样大了。要是在一年前,她听见康熙皇帝睁着眼说瞎话儿,肯定得跳起来不可,起码心底会有个小人儿在疯狂地跳脚加吐槽。但是现在,也不知道是因为习惯了,还是看清了康熙皇帝的本性,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可能,真的是逐渐习惯了吧。
连着大半年的时间,她都是躺在康熙皇帝身侧入睡的,虽然仍旧什么事儿都没做,但却渐渐习惯了有一个人陪在身边。现在独自留在园子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想找些事儿来折腾,或者是到园子外面去逛一逛。虽然她确实是性子喜静,但习惯二字的威力,仍旧是不容小觑。
而且这种感觉似乎还不坏。
江菱趴在案几上想了一会儿,外面便有人来告诉她,信已经送出去了,就跟着皇帝的扈从快马一起送出去的,不日即可抵达京城。江菱惊得呆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他他……
他疯了么……
江菱用力按了一下眉心,脑仁儿再次开始隐隐作痛。
虽然她自认为已经看清了这位皇帝,但有些时候他做起事情来,还真是蛮疯的。
这种疯子一样的行径,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晚间康熙派人给她送来了一件东西,说是刚刚从沙俄那边送过来的,让她瞧瞧是否见过。而且康熙还说,上回她提到的那本杂书,翰林院里的翰林们足足找了小半年,都没有找到任何符合描述的所谓“杂书”。
江菱惊得一身冷汗。
他们当然找不到啊,因为那所谓的杂书云云,都是她胡编乱造出来的。后世的历史记载,要是能在这个时空里找到,那才真真是撞了邪了。江菱收下那件东西,又跟临时充当传信人的梁大总管道了声谢,才抚着胸口直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下回要编谎,还是要编得逼真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