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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皇上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江菱望着面前的康熙皇帝,决定速战速决。
既然注定躲不过这一场,那还不如自己迎头撞上去,好歹还能掌握一下主动权……江菱暗暗地唾弃了自己一句,低着头,认真看着面前的一个小白瓷杯。袅袅的雾气从杯口升腾而起,滚烫的茶水里翻涌着些茶叶末儿,一秒,两秒,三秒……咦,咦咦咦?
她在心里数了整整三十秒,都没有等到康熙皇帝的声音。
江菱讶然地抬头望去,看见康熙亦在含笑地望着她,手指摩挲着小白瓷杯的沿边,隐然有了几分好整以暇的样子。等到江菱的表情开始碎裂,康熙才捏了捏茶杯,笑道:“你果然很是怕朕。”
一个细微的动作,直接绷断了江菱脑海里的那根弦。
她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落荒而逃,但最终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
袅袅的白雾升腾而起,隔绝了两个人的视线,亦将此时的气氛变得有些迷茫。康熙皇帝稍稍舒展了一下身体,靠在椅背上——那是梁大总管特意弄来的,唯一一把太师椅——才又笑道:“朕是洪水猛兽么?”
江菱僵直了身体,好半天之后,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回皇上,从初进宫至今,我与皇上见面的次数不过寥寥,但自忖每一次均应对得体,不曾怠慢了皇上,亦不曾有过回避逃脱之举。但不知皇上‘洪水猛兽’之言,又是从何而来?”
康熙笑了,用手指点了点她,道:“就像现在这样。”
江菱有些惊讶。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举动,似乎没有出过什么错呀。
康熙摩挲着小白瓷杯的杯沿,淡淡笑道:“你自忖应对得体。但就是太得体了,远不如面对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梁九功时那样轻松自如。你扪心自问,当真不是洪水猛兽么?”
言罢又往后靠了靠,含笑地望着她。
江菱惊骇莫名,心里的小人儿亦在龇牙咧嘴地跳脚。在面对康熙皇帝时,她确实不像对待别人那样轻松自在,或许是那些先入为主的念头,给了她很大的压力罢。总之在康熙皇帝面前,她确实有一种脱离掌控的无力之感。这种感觉让她很是不安,相当的不安。
但没想到,这一点细微的变化,也被康熙皇帝看出来了。
应该夸他一句观察细致入微么?
江菱定了定神,又将心里连连跳脚的小人儿给摁了下去,勉强笑了笑,道:“皇上何出此言?”
康熙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她道:“你现在的模样,便是如此。”
于是江菱再一次僵直了身体,久久说不出话来。看来眼前这位皇帝不但观察力惊人,而且是太过惊人了,连她一点儿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江菱定了定神,决定像上次一样破罐子破摔:“皇上素有威仪……”
“停。”
康熙抬起一根手指,按住她接下来的话,笑道:“莫要再说什么皇上素有威仪,自然而然便会心有畏惧。太皇太后威仪更甚,多少大臣在她面前两股战战,连话都说不利索,但你在太皇太后面前,却从来不曾有过惧怕。你说,你当真是因为惧怕朕的威仪么?”
——况且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曾有过严肃的面孔啊。
康熙抚了抚额头,感觉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奈。
江菱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一寸寸碎裂开来。这位祖宗跟孝庄(太皇)太后能一样么,太皇太后她既然是一个传奇,那自然就是有痕迹可循的,只要顺着毛捋,肯定能在太皇太后的手底下活下来。但眼前这位祖宗,大爷,她从未有一次摸透过他的想法啊!
第一次见面,康熙已经记不住了,略过。
第二次见面,康熙皇帝微服出宫,自然不能用常理看待,略过。
第三次见面,康熙皇帝装作不认识她,但在当天上午,便从女官那里取回了身份牌子,交到她的手上。这个举动当时没有留意,但事后细细想来,却让江菱有些后怕。
——假如当时康熙皇帝一开始便叫住她,后果会如何?
她发现自己不能细想,越是细想,便越是感到眼前这人深不可测。
第四次见面,康熙皇帝直接让人带了她出去,在夜里陪她散了会儿步。她以为是皇帝需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在陪他走完长长的一段路后,康熙便放她回宫去了。
第五次见面,康熙说是偶然路过。偶然……路过?当真是偶然路过么?
再后来便是康熙皇帝从六张字条里,准确无误地抽中了她的名字,据说当时在场的除了梁大总管和那位小太监,还有几位东暖阁的近臣,断断不能作假,但、但这也未免太巧了罢。
再然后她便从梁大总管口中,听到了那一段让她冷汗直冒的话。
“被万岁爷亲手撤换过一次”,这短短的几个字,却让江菱一直记到了现在。她确实想过问一问康熙,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因为她预备要离开,又担心一问之下,造成的后果自己无力承担,便一直留到了现在。
但现在?……
江菱看着眼前淡笑的皇帝,发现这回事情不但脱离她的掌控飞出天际,还直接飞到外太空去了。
要是还能轻松自如,那便不是镇定,而是缺心眼儿了。
眼前这位祖宗,可是个深不可测的狠角儿啊。
江菱垂头丧气,决定将摔过的破罐子再摔一次:“皇上所言不错,前些日子我确是对皇上感到惊惧,但这种惊惧却不知来由,亦不知如何去消解。”或许可以归因于无所不在的第六感。
至于“惊惧”云云,却不过是江菱夸大其辞而已。
康熙淡淡地笑了开来。
他轻轻叩了叩面前的杯沿,有些漫不经心道:“居然不知来由么……”
早在半年之前,初见到江菱的时候,他便感到这女子与常人不太一样。又因为是待选秀女的缘故,便对她多了几分关注。偶尔三五次,侍卫们会将江菱的日常言行、一举一动,呈递到康熙的案前,供他御览。康熙细细琢磨之下,又不禁莞尔。
——确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再一想到江菱的待选秀女身份,康熙便动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再亲自确认一次。于是在某一天晚上,便让梁大总管将她叫了出来,让她陪着说了会儿话。在那天晚上,康熙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极致的安宁与闲适。
或许因为她是个安静沉稳的姑娘罢,在她身边时,整个人都会变得安静平和。
而这种极致的安宁,对于皇帝来说,尤其是对于康熙这种幼年登基、重臣施压、外有战乱、时时处在一种精神紧绷的状态里,从未有过松懈的皇帝来说,是一件极难得的奢侈品。
那时康熙便肯定了自己的意图,但还稍微有些犹豫。等到遴选接近尾声,太皇太后即将留下最后一批人之前,康熙又“偶然路过”了一次。那一次康熙便确认,当晚的事情并非偶然,江菱留在他身边时,会让他感到一种极致的安宁。他极喜爱这种感觉,想要将它永远留住。
那一晚过后,康熙真正确认了那个疯狂的念头。
——将她留下来,然后……
但这个念头刚刚生起,就被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他没想到她居然……康熙揉了揉眉心,暂且将心里的烦躁不安之感按捺下去,温和地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妨将惧怕的念头一并打消罢。只消将朕当成——”太皇太后——
唔,不好,这样不好。
太皇太后是女子,而他是男子。
不能将自己当成太皇太后,这样不好。
康熙苦恼地思索了一会儿,却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参照物,便只能无可奈何道:“既然如此,便在太皇太后跟前多留些时日罢。太皇太后一贯慈和,太后亦秉性慈和,你留在太皇太后、太后身边,自然极妥当的。”至于他自己,便只能徐徐图之了。
江菱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表情,又有了一丝裂痕。
原本她是抱了破罐子破摔、预备承受康熙皇帝勃然大怒或是冷言讥讽的念头,才撂下一句“确是惧怕”的,但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康熙皇帝让自己打消惧怕的念头?还让自己在太皇太后身边多留些时日?而且言辞温和,隐隐还有些无奈之意,这是在纵容自己么?
但他一个皇帝,又何必要纵容自己?
江菱脑海里乱糟糟的,如一团纷繁芜杂的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江菱倒还不会这样困惑,但偏偏眼前这位正是皇帝,而且还是一个让她猜不透摸不着,言行举止深不可测的皇帝,便不能不让她多想。
良久之后,康熙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回去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打消她的惧怕,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江菱回过神来,轻轻噢了一声,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似乎她在康熙皇帝面前,总是会接二连三地失控,有时是不知所措,有时是不在状态,简直不像是她自己了。念及于此,江菱便强自定了定神,勉强维持着一张平静的面孔,稍稍屈膝行礼,道:“恭送皇上。”
康熙皇帝莞尔一笑,抬手招了梁九功过来,预备要离去。忽然他停住脚步,又问道:“太后预备在这里留几日?可有个准话么?”
江菱细细地合计片刻,垂首道:“回皇上,少则一两日,多则三四日,这个准话,却是没有的。”就连太后自己,也不知道那一百二十份佛经,到底要抄上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