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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夜风大,浪也比白日里汹涌,波涛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白光。江心,一只两层楼阁的大船叫几条轻快小舟围了个结实。每只舟上不过三五人,齐刷刷弯弓搭箭射向大船。那箭头上绑了浸了火油的易燃之物,沾船即燃,借着夜晚风势,不过转瞬,那木制的大船已笼在一片火光之中,江心的水波亦染上粼粼红光。
济北王果真不愧是带兵打仗混出来的,做事手法之干净利落叫林薇看得是目瞪口呆。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已经从扬州城外的运河上,转移到了眼下这个地方,隔岸远观济北王不知从哪里叫来的人,夜烧自家行船。
济北王的做法,也让林薇心中惊骇。他的行动力太强了,心机太深,野心也太大了。她只不过想让济北王装失踪,好引得扬州城里的甄家人慌乱自露马脚,递给济北王一个甄家把柄而已。济北王就能把一个失踪生生变成*。谋杀皇子可是重罪,便是济北王再不受宠,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今日胆敢对皇子动杀手,明日就可能弑君,此行为已等同于谋逆了,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息事宁人,有济北王这样的对手,晋王和甄家人这次在劫难逃了。
林薇默默地在心里想,济北王此人深藏不露,谋略心机之深,来日即便不登大宝也必定权倾一方,万万不可得罪。但济北王他若有真龙之运气,此次能借机一飞冲天,林家倒也算半个功臣,总是比晋王、楚王登基对林家来说要来得好。
一时又在担心她爹爹,不知这会儿正在做什么呢?知道不知道济北王这样的大胆果断狠辣?她倒并不担心林如海无法应对,相比她,她爹林如海才是老司机。她只是担心家里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林如海要护着一家子从容脱身,压力却也不小。
幸好林薇昨夜来之时,除了金晟自己的人,她还带了燕微和燕戎。在昨晚济北王要她留下的之后,她已命燕戎借着自己一身的功夫,悄悄潜行回去报知林如海,并留在他身边保护他。燕戎的功夫是贾代善一手□□出来的,这几年跟着林薇,也暗地里训练□□了几个有悟性、有天赋的孩子,虽然未必能在此时顶上大用,但一个好汉三个帮,也不可小觑。
又有林家本也是世家,家里也不是没有人的。最少林薇是知道的,林如海是一直作为林家单传独生子培养的,他身边打小伺候的那几个亲随,个个手上都有些真功夫。如今的林莯,别看他年纪小,他身边跟着的几个人也是林如海细心挑选了的。
很快,林薇就没有时间再多想,因为济北王夜烧行船后,已经迅速带着他们一行人转移阵地,趁着黎明前天光黯淡,城内大乱,卢大人早已亲自带了无数人前往江边查看的功夫,换了布衣,掩了面容,偷偷混在赶早入城的人群里溜回了扬州城。甚至她们入住的地方,离盐运使和巡盐御史的宅邸都不远。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济北王自然是艺高人胆大,林薇心惊胆战之余,也颇觉刺激。
林薇倒不很担心自己的安危,跟着济北王,如若还会遇生命之险,只怕济北王也是到了倒霉关头,阴沟里翻船了。而且,她还有燕微,关键时刻也不是完全任人宰割。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一夜之间,扬州城里的封疆大吏盐运使卢大人已像是老了二十岁,昔日深沉的眼睛如今满是血丝,素日里威严端肃的面孔此时尽是狰狞。
“你说,你是不是来找我之前就动了手?好端端的,济北王的船怎么会全都烧了?江面上还浮了几具烧焦的尸首?那还未烧完的衣裳,衣裳,分明就是宫里上用的料子和制式。”
卢大人一宿没睡,此时头发垂了几缕在脸上,衬得发黄的脸色更显出十分的憔悴。他一手抓着甄家三老爷的衣裳领子,手上皮肤绷得紧,显露出青筋一跳一跳的,口中声音像是从咬得咯咯作响的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你这个蠢货!你还真以为皇上就晋王一个儿子?就宠爱甄贵妃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你想死也别连累我!”
卢大人狠狠将仍旧捆着的甄家三老爷掼在了地上,一把扯出他口中塞着的布巾,恶狠狠地道:“你最好给我说明白,江心济北王的船,到底是谁动的手?不说实话,我就让你永远也回不了金陵!”
甄家三老爷年纪也不轻了,五十来岁的人,被他这狠狠一掼躺在地上半晌才缓过劲儿来,面上却尽是惊骇之色,他一面干咳着一面道:“我,我并没有叫人动手,济北王不是我叫人动手的。”
卢大人显然不信:“不是你是谁?难不成济北王自己活得不耐烦了,烧了自己的船嫁祸给你?”
他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住了。卢大人、包括甄家三老爷,甚至甄家大老爷和晋王甄贵妃等人,都从未将济北王放在眼里过。一个大梁最不受宠的皇子,虽然在战场上打过几场胜仗,却一直寡言少语,十分不得圣上青眼。便是晋王失势,也还有楚王,还有其他更年少的皇子。皇上如今又不是老得马上就要一命呜呼的,怎么算也轮不到他济北王登位。
那济北王他有什么必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来陷害他扬州盐运使,陷害甄家,陷害晋王?所以,其实是另有其人?如果晋王倒了,谁才是最大的受益人?
卢大人默默垂了眼帘,如果不是眼前这个蠢货甄家三老爷动的手,那最大可能动手的人就是楚王了。一下子能顺带干掉晋王并济北王这当今唯三的成年皇子中的两个,那么太子之位,亦或者说是皇位,岂不唾手可得!
那这扬州城里最大的帮凶,内应,只能是新来的林如海了。所以他其实并不是皇上的人,而是楚王的?所以引了他们入瓮,干掉了河边跟踪的探子,然后杀了济北王嫁祸,引皇上震怒来查,然后借机干掉晋王,再洗盘整个扬州官场换上自己人。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想法似得,他的大管事急匆匆的跑过来,才到门口就开口报道:“老爷,巡盐御史府,林家,林家已经没人了。整个宅中人去楼空,连扫地的婆子都不见一个。抓住一个跑得慢的,说是他们家大管家才五更时候就叫他们都各自还家,且十日后再回来,只留了两个年级大的聋子哑巴叫守门。”
卢大人的脸色已经不是铁青所能形容的了,林如海的反应,从时间上来看,显然是早有预谋了。
相比扬州城内的翻天覆地,林薇的生活却要悠闲地多。
一泓清泉潺潺,蜿蜒淌过假山脚下,顺流向着拱桥而去,最后在一座朱漆黛瓦的亭台下汇聚成一池,几尾锦鲤追逐着嬉戏于岸石上垂下青藤的阴影里。一树梨花开得正茂盛,纷纷点点的洁白缀满枝头,一阵微风过,窸窸窣窣的白色花瓣纷扬飘散,落在乌黑的发间,落在清幽的池波上,引动目光探寻,引动锦鲤追逐。
转过回廊,忙了两日才回的济北王便见林薇枕着胳膊趴在亭台的栏杆上,手中拿着一根细柳枝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着池子里的锦鲤,目光却悠远,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他进了屋子里换了一件衣裳出来,林薇已在亭台上同金晟在下棋了。是围棋,但瞧着两人下棋的速度,却又不像。他好奇的走过去,那两人听得脚步声,齐齐一抬头,他就忍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
这两人,抬起的两张小脸上都横着几道墨杠,白皙的脸皮子、乌溜溜的眼睛,齐刷刷的在看见他的一瞬间迅速低下头去,双双站起身,红了耳尖,扔了棋子。
济北王这才瞧见他们两人下得果然不是围棋,只拿黑白子在棋盘上随意摆放似得你追我堵的。而棋盘边上放着一只磨好了墨的砚台,和一只已经沾了墨的笔,这显然便是他们俩脸上墨杠的由来。
济北王十分好笑,到底是孩子,年纪小,心大,如今城外乱成了这样,他们俩到有闲心还能玩到一处去。却见林薇偷偷把头抬起了些,拿眼睛来看他,又被他抓了个正着。
这人小鬼大的丫头索性也不躲了,站直了身子,抬起头看他,问道:“王爷是受伤了吗?我闻到了一点血腥气?可有叫大夫来瞧?”
她的脸上如今画着墨痕,倒越发显得皮肤白嫩,眸子乌黑,薄唇樱红,秀美里藏着掩不住的稚嫩和淘气,倒比前两日晚上在船上时的冷静看起来有种截然不同的可爱,也显得更乖巧温顺些。
济北王瞧着她关切的眸子,微微弯了弯唇角,声音不自觉的就柔和了一些,道:“不妨事,不过些许小伤,已处理了。”见她顶着一张花脸愣愣点了点头,又觉得好笑,看向棋盘,道:“你们这是在玩什么?”
金晟也顾不上遮掩脸上的墨痕了,跳过来兴奋道:“是五子棋,林薇教我下的,九哥也来一局,倚着我们的规矩,谁输了便在脸上画一笔。”
济北王这才看清金晟脸上的墨痕明显比林薇多出了一倍,一张小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是墨线,这才是真的花猫脸。
这样幼稚的游戏,济北王这样的年纪,才不屑于跟他们玩,才将摇头,金晟就扑过来抓住他,耍赖不让他走。
林薇在一旁笑眯眯的瞧了一会子,也突然出声盯着济北王道:“王爷难道怕输?我们两个小孩子,又不会笑话你,便是输了也没关系。”说着她眨了眨眼睛,对着济北王俏皮道:“王爷瞧金晟,就差一笔我就能在他额头上画只大“王”了,王爷不如帮个忙?”
她的眼神儿狡黠,如今这几日跟金晟混的熟了连世子也不叫了,直接喊名字。济北王顺着她的眼睛看向金晟,果然就差“王”字中间那一竖了。
他也觉得好笑,又或者是多年心愿即将一朝落地,心情十分好的缘故,竟然真的就答应了林薇的请求,叫了林薇解释五子棋的玩法与规矩,跟金晟下了一局。
输赢是显而易见的,等金晟脑门上顶着个硕大的“王”字愤愤不平,叫嚷着不服再来一局时,济北王也忍不住和林薇一起笑开来。
之后便是林薇和金晟换着来对阵济北王,两人谁都一局也没赢过。
林薇头一次输给济北王的时候,他拿着毛笔在她左侧的脸蛋上轻轻画了一笔,白嫩的脸蛋上顿时添了一道细细的猫胡须。瞧着面貌清秀的小姑娘紧闭着眼睛,就在他鼻子底下,抿唇忍不住睫毛微颤的样子,有些心痒,忍不住又同他们玩了一局,将林薇右侧脸蛋上也画了个对称。
玩到最后两人不服,叫嚷着以大欺小,要求两人一起共同对阵济北王。济北王欣然同意,他当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两个孩子。
事实证明,他错了,便是济北王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当林薇引开他视线,金晟借机偷了颗棋子放在棋盘上凑成了五子时,济北王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他随意的放下了手中棋子,道:“偷子也算?”
已经玩high了的金晟冲着他大大的点头,手上已经拿起了毛笔作势要朝他脸上比划。一旁的小姑娘也早已抛开了矜持,花着一张小脸,跟着点头嘻嘻笑:“兵不厌诈,愿赌服输,王爷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不能耍赖!”
“那你来画?”济北王故意瞟了她一眼,接口道。
小姑娘果然愣了一瞬间,却在金晟闻言立马将笔塞进她手里,嚷嚷着‘快画,快画’的时候,真就顶着他的眼神儿,抓住了手中的毛笔,颤巍巍的抬起手,向坐在石凳上的他举起了手中的笔。
凉,有一点凉凉的,但非常的轻,像被鹅毛轻盈拂过脸颊,不过一瞬就离开了。
面前的金晟已经哈哈大笑,拍手拊掌,乐不可支。
而林薇也收回了仍旧握着毛笔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见他沉默依旧,甚至连眼睛都渐渐冷下来时,她脸上笑容也一点一点的消失,像只小鹿般清澈乌黑的眸子里慢慢就升起了恐惧,一时间仿佛不知该如何是好。
济北王突然冲她一笑,弧度很大的笑,白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了。然后起身拿了她手中的毛笔,顺势就在她鼻子上添了一笔,然后哈哈大笑着甩袖离去,那只毛笔也被准确掷回了砚台上,溅起墨点无数。
眼睁睁望着济北王走远了,林薇这才在心底一口、一口,缓慢的呼出了这口憋了许久的气。她不希望济北王认为她满心深沉,这不符合一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性情。便是聪明,也不能是一个完全脱离了孩子意趣心性的成年人的智慧。
那样,太危险了。所以,她冒了一个险。索性济北王,并不真如表面上那样的冷酷不近人情,他有心,只是藏得深了些。
于皇家人,这本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