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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2卷]
第31节第025章天下第一金锁
何当归一言不发地看着披散着头发的怀冬,那张脸,那张鼻梁上带一颗痣的脸,她记得再清楚不过。
前世,何当归住在后院柴房里,后院的管事就是怀冬。一开始,柴房里没有床,腊月里睡着发潮霉烂的稻草堆,让何当归背上起了很多小红疹子。
过了一段时间,怀冬突然对何当归友好起来,还在柴房里给她搭了一张简易的床,又为她添了一床半新的棉被。何当归满心感激,渐渐就把柴房当成自己的家。只因她怕做粗活时弄坏了金锁,就把心爱的金锁藏在床下。
十几天后金锁不见了,何当归又悔又急,大哭起来。然后怀冬突然冲进来,一改往日的友善面孔,板着脸说“大半夜你嚎什么丧”。然后她把何当归用绳子捆紧,倒吊在房梁上,又拿发霉的棉花塞住何当归的嘴,一锁柴房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既然,怀冬师傅主动要求搜她的住处,那她的住处肯定是不怕人看的,不如就免了搜查吧。”然后何当归话锋一转,“话说,我倒是很有兴趣搜一搜她的身上。”
所有人,包括检举了怀冬的怀心本人,先是讶异地看了一眼何当归,然后又转头去看怀冬。
怀冬面色大变,跪到太善脚下,哭诉道:“师叔,求你给弟子做主呀!那个什么破金锁,我连见都没见过,现在如果当着官差大人的面搜身,那是何等的侮辱,我以后怎么再抬起头做人哪!这水商观从今以后,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一时间哭得哀声惨绝,十分可怜。
太善有个出家之后生的私生子名唤马泰,今年十九岁,就住在半山腰的二十里铺上。马泰每月都上道观来几回,专管用铁皮给箍水桶、箍脸盆。这是太善费心安排下的一桩活计,报酬也比一般的箍桶匠高了不止四倍。太善对道观里的人介绍说,马泰是她兄长的义子,也就是她的侄子。尽管马泰的脑子好像有些迟钝,整个人显得木呆呆的,还是有不少道姑去巴结他。
马泰这个人不怎么喜欢跟女子说话,不知何故,他对只有中等姿色的怀冬另眼相看,常常摘一把山上的野花送给她。别的道姑不管说什么话,马泰都充耳不闻,连头都不抬;怀冬说要让他干什么,只说一遍他就照做了。别的道姑见了又羡又恨,讽刺怀冬不知用了什么下流手段,才把马泰拿捏得死死的。
而太善一直在为儿子的亲事发愁,看到儿子终于开了窍,她也乐见其成。这个怀冬是太息的五弟子,从前给大户人家做过丫鬟,算是见过世面有些眼界的,也懂得怎么服侍人,勉强也配得过她儿子马泰。并且,她儿子的那种情况,想挑更好的也很难,万一成亲后再被对方嫌弃……还不如找个能过日子的,给她儿子浆洗做饭,小两口和和美美的,她看着也高兴。
于是,太善破格给了二十四岁的怀冬一个后院管事的肥缺,还让她掌管了库房的账本和钥匙,想叫怀冬自己攒下几个体己钱,将来出嫁时也好带着嫁妆。
一帮汲汲营营了十多年的老道姑,摸还没摸过一回库房的钥匙,个个气红了眼,气炸了肺——贱婢怀冬来了道观还不到三年,这种大把搂钱的好差事,怎么轮也不该轮到她头上!这贱婢年纪轻轻的放着她的丫鬟不做,跑山上来出家当姑子,还不知道她从前做过什么才被撵出去的呢!于是,很多人都明里暗里的挤兑怀冬,不过太善俨然已经把怀冬当成半个儿媳妇看待了,所以处处维护怀冬,大骂那些跟怀冬过不去的人全都黑了心。于是,再没人敢于明面上别苗头,怀冬从此在水商观站稳了脚跟。
太善皱着眉,弯腰把怀冬从地上扶起来,斜视着何当归,冷笑道:“何小姐,贫道已经说了,愿意出钱赔你一个一样的金锁,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们出家人的命虽然没你们千金小姐值钱,可是我们有神明保佑!连当今圣上也颁旨给信道的出家人三大特权,其中一条‘宽延缓刑’,就是说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对出家人的一切指控,都可以从宽从缓执行!你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吗?”
段晓楼和陆江北脸色均是一沉,担忧地看向何当归,太善的话倒是没说错。而且,现在她又把皇上挂到了嘴边,如果何当归硬要搜怀冬的身体,这儿近百双眼睛都在看,人多口杂的,就算今天在怀冬身上找到了金锁,也难保日后不会有人拿住这个把柄说事。
段晓楼更进一步想到,如果何当归以后嫁进了安宁段伯府,那她可就是诰命夫人了,万一有他的政敌上书参上她一本……好吧,现在他想过头了……但是,总要防患于未然嘛。
扣着一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的帽子,即使何当归不是命妇,而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她头上也时刻悬着一把刀。因为,当今圣上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好的时候勤政爱民,下地耕田;歹的时候拿刀砍人,株连九族;疯的时候拿手撕人,甚至把死人的头盖骨做成了装饰品,赏给他的臣子。
所有人都盯着何当归看,一些人为她担忧,一些人暗自紧张,一些人幸灾乐祸,一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何当归的脸上带着不容侵犯的傲气,微微合上双目,突然开始唱歌:“淡竹枳壳制防风,内藏红花在当中,熟地或须用半夏,坐地车前仗此公。少时青青老来黄,千锤百结打成双,送君千里终须别,弃旧迎新抛路旁。小时候,嬷嬷对奴唱,女儿命苦似黄连哇,一生眼泪汪汪流哇,嫁人莫进大朱门哇……”
柔和的旋律,从未听过的歌词,还有那不染尘埃的轻灵之声,让段晓楼听得出了神,半晌他才转而纳闷起来,她这是要做那般?呃,她是打算用歌声催眠所有人?还是,打算放弃搜查的……结案陈词?
说时迟那时快,怀冬突然尖叫起来:“呀——呀——有妖怪呀——”说着,她从衣服里抓出一个东西扔远。
“接住!”
何当归的歌声戛然而止,睁开眼大喝了一声。
距之最近的廖之远飞身跃起,轻松在那东西落地之前吸入掌中。托在手中细看,发现是一个绣着三朵白梅的绸布小包,丝丝缕缕的冷香从绸包里溢出,袭上了鼻端。
廖之远扬眉去看何当归,见她微笑着点一点头,于是廖之远扯开绸包的丝线,倒出里面的东西。
一个金光灿烂的半圆形物什躺在廖之远的大掌中,刺痛了许多人的眼睛。更多的人用惊惧的目光锁定何当归,她究竟是用什么方法,逼怀冬自己把东西交出来的?!怀冬刚刚大叫“有妖怪”,又是什么意思?!
何当归转头看太善,冷然诘问:“师太还有何话讲?皇帝钦差面前,公然包庇罪犯,是我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还是你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师太你是出家人,既有大罗金仙护体,又有三大特权傍身,定然不会害怕上公堂、过三审了?”
道姑们收起原本的轻蔑,正眼打量眼前这个十岁的何小姐。一身素色衣裙,一件粉色斗篷,头上只是松松绾了个小髻,髻上绑的是绿布条,也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可是如此朴素的穿着,反而衬托出她的天生丽质,眉目如画。
太善听何当归说要拿自己见官,惊怒交加,狠狠瞪住了对方。那一双点漆似的黑瞳也回视她,如流水一样清冷,表情难分悲喜。太善只觉得全身发冷,那是什么眼神?简直像带着妖冥鬼狐的寒气!
段晓楼也困惑地看着何当归,问:“丫头,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何当归微微一笑,说:“十年前,波斯第一巧匠大节栗来到中原,行程安排上是只住三天便走。小女子的母亲花重金打听到了大节栗的住处,亲自带着三十匹锦上门,请他打一把长生锁,颇费了一些周折才使他答应。为了打这把锁,大节栗在中原多住了两个月。而且,这把金锁虽只用了一两九钱的金子,却是精工奇巧。锁打好之后,就在小女子的周岁宴上,有位女客也看中了它,缠着母亲要花八百两银子买走,母亲也没有应下。从此后,小女子日夜都带在身上,以此感念母亲的生身大恩。”
陆江北诧异:“大节栗?可是我听说,当年临安公主出三百两赤金都请不到他一回,为何令堂只用三十匹锦,就买了他两个月的工时?”
段晓楼也非常不可思议:“素闻波斯盛产丝绸和毛料,什么样的锦能入他的法眼?”
何当归不疾不徐道:“那个么……就属于另一个故事了,而且眼下似乎还不是悠闲地岔开话题的时候,这么多位师太都在盯着看呢。廖大人,请把金锁给我一下。”廖之远笑一笑递给何当归,只见她左手翻转金锁,右手的指缝间出现了一枚尖尖的绣花针,往锁底的某个地方一送,就听得“啪嗒”一声,金锁应声而开,分成了四瓣。
何当归抬手举了举其中一瓣小金匣,笑道:“刚刚我唱的曲儿,是母亲年轻时爱唱的。当年,她请大节栗做了一个奇巧的‘共振子’放进金锁,只要她一唱起歌谣,金锁就会震动、跳动,甚至转动,用来逗摇篮中的婴孩一笑。原本,只有母亲一人唱歌的声音才能触发这个机关,好在我与母亲的声音有五成相似,我又刻意去模仿,这才能让金锁动起来。不过幅度应该很轻微,只有贴身收藏的人才能感觉到。而怀冬师傅就是那个贴身藏锁的人,刚刚她大概以为锁里面有什么活的东西,一时害怕就扔了出来、”
怀冬瘫在地上,咬着嘴唇不说话。周围的道姑自动远离她,使她旁边出现一大片空地。
陆江北等人听得啧啧赞叹,所有道姑们早已经听愣了,世间怎么还有这样的东西!陆江北依然有个疑问:“你怎知东西在她的身上,而不是藏在她住的地方,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呢?”
前世的怀冬为了这把锁,足足忍耐了两个多月才出手,她又怎会放心把辛苦偷来的宝贝放在别的地方。
不过何当归却不能这样告诉大家,只是笑道:“大人或许不信,我带这金锁带了十年,对它有着心连心的感应。而且,各位请看这个,”她举了举另一瓣小金匣,“这里面从前是装香料用的,现在虽然不装了,味道还是很香。女子有几个不爱香的?道姑也是女子,因此我猜偷了锁的人会把它当成香囊用。”
段晓楼不由得纳罕:“如此精致的一枚香盒,为什么不装香了呢?”
何当归面色如常,只是低声告诉他一人:“小女子囊中羞涩,好一点的香都要三四两银子一匣子,我买不起就不用了。”
段晓楼听后不禁大悔,该死,他做什么问她这种问题?明明前几日他听人家说过,连想吃些药调养身子,都只能在道观的药庐配一些成色不好的药材,他还傻愣愣地问人家怎么不用香料!
何当归看他一副悔之莫及的神情,不禁笑道:“段大人不用介怀,其实还有个缘故,就是我自己懒怠动手。因为不拘是在家里,还是在山里,想得些香花瓣香花粉的都不难,晒干之后也能把金锁装满,是我太懒才用不上香。而且,我一个小女孩儿不劳不作的,没有钱很正常啊。”
段晓楼瞧着她语笑嫣然的模样,心头倍加怜惜,这个女子,与自己从前见过的都大不相同……廖之远捣了捣他的腰眼,用鼻音低哼道:“段少,很抱歉打断你们的知心悄悄话,不过,请你抬抬眼皮,瞧瞧那边——”
段晓楼这才注意到,巷子对面,太善已经率领全体道姑跪趴在地,等候锦衣卫发话处置她们。大概是想降低姿态博个同情,不少人伏地啜泣,可惜只打雷不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