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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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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回公司,朱福田组织销售大会,报告近期销售成果。我清楚公司的经营现状,七月份以来全靠团购维持,新业务毫无进展,业务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皮都耍脱一层。节后申冬强去了趟万州,回来肚子扁了,人也瘦了。我问他钓了几只大鱼,业务谈得如何。他说谈锤子个谈,床上弹棉花还差不多。

    老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讲话不超过六十秒,最精辟的一句,也只博得稀稀拉拉的掌声,“今年销售突破五千万,全公司去新马泰溜一圈”!五千万,简直是做白日梦,上半年阵地开发,区县经销首批进货八百万,二次进货三百万。下半年收效甚微,团购七百万,全加上才一千八百万。老板施完号令给出奖赏,朱福田立拍胸脯,正色道:“马上到白酒销售旺季,团队聚力拼一拼,做不到五千万,争取四千万总行吧?刘总,四千万没资格去新马泰,到时候组织去香港澳门,您看行不行?”

    看不惯朱福田的嘴脸,我趁机拿话戳他:“朱总,您老拿出卖灌装酒的脾气,甭说五千万,一个亿都成啊。哎,一亿太离谱,八千万吧,完不成八千万,恐怕有辱您名声。”朱福田猴脸紧绷,一旁的老板却肉笑不迭。朱福田见没台阶下,吞吞口水发官威:“最后三个月,大凡区域经理,每人必须完成三百万,业务员一百五十万。”话音甫落,台下就有人弱弱地问:“完不成咋办?”“完不成?完不成扣工资、扣奖金,扣得你只剩皮毛底薪,看你哭着过年!”朱福田极其辣词,这也是他进公司以来,我头一次发现他的魅力所在。

    会后朱福田就软了,悄悄邀我进办公室,贼眉鼠眼地说:“年底任务紧,茅台特供那事,我看还是纳入公司业务范畴,至于提成嘛,我跟老板说一声,私下让几个点子……”我斜眼打量着他,这厮不明就里,牙齿一咬又道,“你到底要几个点?开个金口。”我仍不理睬,他就来狠的,“你得搞清楚形势,完不成销售任务,大家都要挨刀!”我哼了哼说:“才不在乎那点奖金,公司照此发展,早晚关门大吉,真到那时,恐怕是你一个人的错,别忘了你是领导,我们都是跟班!”

    朱福田连声应诺:“是是是,你全说对了,水淹脖子离死不远。”心想你个脓包,上任以来业绩平平,领导不像领导,标杆不像标杆,叫团队如何有激情销售。本想越俎代庖,替老板教训一顿,这厮忽地谄媚起来:“你到底是业务骨干,关键时刻,有责任挑起大梁啊。”我轻描淡写笑笑:“我不是如来佛祖,再则,现在也不是谈责任的时候。”朱福田的脸就一下收紧了,摆出一副肉笑:“你不是如来,但你可以做观音,菩萨也能普度众生。”我笑得泪眼花花,说:“朱总别绕圈子,实话告诉你,茅台特供的事黄了。”话音甫落朱福田面泛土色:“啥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我说:“买方爽约买卖不成,回天乏术。”朱福田抖了抖袖子,乜斜我一眼道:“你娃肯定独吞了,我可不喜欢被别人玩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跟朱福田吵得不欢而散,若非这厮后来语气委婉,我险些使用“隔桌打牛”。这事我是最大受害方,听信陈永胜,满腹希望迎来一腔失望,换谁都不是滋味。从公司出来,我到烟摊买了包黄鹤楼,夹着皮包转了转,决定去批发市场摸摸底。业务一筹莫展,通过地面寻找客户,是惯常用的下下策。但我常对新来的业务员讲,这是困境中的上上策,那些开小车转悠、夹皮包抽中华的,十有八九是二级经销商。递上一张名片,厚脸皮一番自夸,称自己是某公司销售总监云云,一旦对方刮目相看,客户资源唾手可得。这招实在猥琐,不像正人君子所为,无奈竞争日趋激烈,各行业你食我啃,争斗得头破血流,偶使下三流手段,倒也情有可原。

    我们这代人生来享福,吃不完的豆奶粉,耍不完的奥特曼,没经三聚氰胺毒害,智商都在八十以上,小时还拿避孕套当气球吹,生活无忧无虑。长大后就受难了,遇大学泛滥扩招,十年寒窗竟和地痞同桌,人家毕业当CEO,自己没那后台,只有四处吹嘘坐过UFO。这还不算倒霉,好不容易找一份廉价工作,结果物价涨了,每月三两千,买一套衣服,吃几顿火锅,到月底一毛不剩。读书那几年房价几百块一平方米,想辛苦两三年,买一间小的总可。结果房价蓬蓬勃起,含泪打拼三五载,仅仅买得厕所一间,始终拿不下整块阳台。生活工作不如意,爱情自然变成流浪汉。刘浩晋升前说过:“我们面目全非,让现实给逼的。”晃眼半年,这厮心智渐甄成熟,偶尔发来短信,说他现在心灰意冷,其实是让婚姻给惹的。

    最近公司无事可为,下午溜班回家,老妈一脸喜悦,拿出四双鞋垫晃了晃:“红黄蓝紫,刚好一人一双。”这些天她不唠叨淑芬,纳鞋垫的效率定是有所上升,但家里就三个人,另一双留给谁?我一肚子疑惑,老妈将话题转移:“吴倩不是要来重庆吗,就算是短住几天,总得来家里作作客,妈没啥好东西送,你奶奶留下一对镯子,加上这双鞋垫……”不等老妈把话讲完,我劈头一瓢冷水:“还是留给您自己吧,她压根就用不上,也看不上!”老妈尴尬不语,我说:“现在都戴翡翠,鞋垫用一次性的,穿一双扔一双。”言罢,老妈黯然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哪,猜不透猜不透,我不管你的事了,自个儿掂量,妈想管也管不着。”

    老妈撒手不管,耳根倒是清静,对吴倩的思念却逐秒加剧。我开始整理房间,拖地抹桌,叠被收衣。有两本未读完的小说,《百年孤独》和《活着不易》,刻意摆在显眼处。前一本是畅销名著,作者马尔克斯。后一本乃网络名篇,周大炮送的,兴奋地说写出了我辈心声。我拿过来草翻几页,看到女主角失贞,感觉像自己丢了钱包,一搁就是大半年。钱夹里有两张吴倩的照片,一张摄于二十年前,女孩素裙连身,单眼皮瓜子脸;一张摄于2007年,女孩扶浆划舟,笑对西湖水,眉看杨柳岸,两只酒窝浅秀诱人。我找出尘灰密布的相框,擦了又擦洗了又洗,将相片小心卡在里面,置于床头柜上,以示每夜“看你入睡”。

    一切收拾完毕,卧室虽显狭窄,横竖却像个家。掐指算算吴倩也该来了,正想发短信询问,死妮子主动来电:“刚定好机票,CA4542航班,晚上十点准时到达,秦风务必跪迎尊驾。”心头暗暗狂喜:“误点了拿你是问。”吴倩娇嗔道:“你可要对我好,我往东你不能往西,走路你得牵着,上楼你得背着,睡觉你得搂着。”我连声答应:“只要你不是河东狮,哥绝对百依百顺,若有闪失任由责罚。”一番糖弹轰炸,吴倩对着话筒狠啵几口说:“亲爱的我得去收拾行李了,到机场再跟你联系。”

    合上手机,看看时间才三点,决定好好睡一觉。迷糊中手机骤响,也不知睡了多久,点开一看是吴倩,我从床上霍地弹起,奔向信号极佳位置——阳台,才慢慢接起电话。刚喊了一声“亲爱的”,话筒那头叱的一声,凭直觉不是吴倩本人,我警觉地问:“你是谁?”一串不屑的声音传来:“你是秦风吧?我是吴倩她妈妈。”

    确信不是做梦,刹那慌神,须臾淡定。我佯装客气:“阿姨啊,幸会幸会。”她嗯了一声,冷冷地说:“秦风你给我听好,吴倩不会来重庆,今后别再缠她,按我说这事就这样了结,大家互不相欠。”对方句句暗含杀机,稍作思忖,我轻声辩驳:“阿姨太偏执,吴倩和我是自由恋爱,纠缠属于单方面行为,阿姨是过来人,应该清楚两人的结合,没有感情基础何来幸福?”

    “幸福?你没资格谈幸福!确切地说,你拿什么给她幸福?”吴倩她妈顿时火起,我沉默以对,她更为嚣张,声调高过机场播音,“从小到大,我家吴倩没吃过苦,房间是保姆扫,衣服是保姆洗,上班有车送,下班有车接。你让吴倩去重庆,她能适应重庆的生活?”话至此吴倩哭声乍起,我咬牙强忍怒火:“麻烦阿姨把电话给吴倩,我有话跟她讲。”她当即来狠的:“话都说这份上了,你还有脸跟她讲?不是我打击你,再奋斗十年二十年,你也配不上我家吴倩!”念及她是吴倩亲妈,又将近半百,暗喘一口气说:“阿姨有断桥本领,但你没法切断一条河流!我和吴倩真心相爱,只要她不放弃,我一定……”话未说完,听筒忙不迭传来嘟嘟声,吴倩老妈已将电话切断。

    关机,拔电池阻断外界干扰,烦乱的情绪又带我走进记忆。

    喜欢上翠菊那年我十二岁整,翠菊刚刚满十岁,成天“二娃哥二娃哥”地叫,格外亲热。外婆火眼金睛,察觉我青春正在萌芽,连忙密告老妈,勒令出谋制止。老妈奉旨行事,回重庆召开家庭座谈会,先和颜悦色问我:“在外婆家耍得好吧。”我说:“当然好了,和翠菊一起,雨天是晴阴天也是晴。”老妈脸色陡变,语重心长地说:“马上开学,该把心收回来了,今后你是城里人,好好读书习字,长大后找个城里的女孩子。”我不依不饶,嚷着喜欢翠菊,要和她在乡下一块儿读书。老妈气得扇了我一耳光:“翠菊不适合你,妈现在就看清了,长大后你们条件不配,婚姻要讲实际,不求实际的婚姻,家庭绝不幸福。”

    老妈少读几年书,不然一定是亚里士多德。翠菊家一贫如洗,四季收成只够半年吃穿,后半年全靠瘸腿父亲帮人补鞋支撑。她妈生得俊秀,可惜是天生的聋子,从未踏进学堂一步,只会种土豆红薯。翠菊念初一那年,我去乡下避暑,她怯怯问我:“二娃哥,读书好还是打工好?”我不知所云,没多久翠菊就辍学了,只因家里拿不出八十元书学费。之后翠菊随民工潮涌向广州,服装厂老板觊觎她的美色,采用威迫手段,三百块买去初夜。我那时成绩名列前茅,戴金边眼镜的班主任说我是考北大的料,得知翠菊受骗失身,年幼的心灵暗生阴影,学业下滑成涨停板,最终没能考上北大。我有时忍不住臆测,假如当初我去广州找翠菊,她现在是不是躺我怀里,一口一句“老公”地叫;假使我考上北大,现在是CEO还是满袖腐臭的后现代诗人。

    人生毫无定数,人生只是一盘棋,没有套路唯有远瞩。对手观五步,而你观七步以外,自然是超级赢家。翠菊至今杳无音信,不知这盘棋我输了还是赢了,因为我们之间没有对手,只有血淋淋的现实。一如我跟上海的吴倩,有感情有条件,却半路杀出程咬金,一板斧砍乱全局。

    今天的重庆有些冷,胸口隐觉凉拨,出门找了一家路边餐馆,点了一份招牌菜“天使的乳鸽”,要了半斤梅子酒。所谓天使的乳鸽,不过是一只公鸡尾,肉绵长松软,爽不腻口。梅子酒估计沏泡不久,味道涩辣难咽。顿有被老板欺骗的感觉,心头越发悲凉,想感情不如意,酒肉都要耍横。草草啃了几口鸡屁股,半斤梅子酒下肚,喉咙刺痛够戗,赶忙叫来老板结账。老板一脸谄笑:“总共一百三十二块,收你一百三吧,还请老师以后多多光临。”我摸出一百五拍在桌上:“你这鸡也太难吃了,泡酒更不对劲,吃了这次哪有二次。”老板愈加辩解,我连找钱也省得要,拂袖走出店外。回头看老板面若土灰,嘴唇蠕动似蛆,根据其嘴形判断,估摸是在骂——神经病。

    走了一阵脑袋昏沉,我的酒量不止半斤,敢情梅子酒是酒精勾兑,会合鸡屁股成了慢性毒药。天空突然飘起小雨,路人渐行渐少。漫不经心打开手机,吴倩的电话一个个打来,我给一个个挂掉。我知道是她本人,但不知跟她说啥,说悲伤、酒醉、心如刀绞,统统没用,我们之间似乎有用的只是钞票,不嫌多只嫌少。她妈妈不是向钱看吗,可这辈子我就没打算做千万富翁。甚觉自己十分窝囊,什么鑫达贸易公司经理,那都是屁文不值的名号,吓唬吓唬小孩的。

    街边的无名烧烤店撑起了伞,锈旧的音响放着李慧珍的歌:每次流星划过夜空/就会想起你的话/那是天空掉下的一串泪/点缀了漆黑化成了美……念及此刻无助可依的吴倩,泪腺又酸又疼,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不知那是泪腺分泌物,还是天使伤心的眼泪。我踉踉跄跄往前跑,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至,强烈的远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正欲闪身躲避,车头猛地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