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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整整下了一夜,直到临到天亮,雨才停。
第二天一早,刘海柱正要开门出摊的时候,郑丽又来了,一看郑丽那张疲惫的脸,就知道她昨夜又没睡好。
老魏头问:“姑娘,怎么了?”
“家里漏雨了,整个炕上都是水,我们一家人在凳子上坐了一夜没睡。”
“那你们怎么不来我们家啊?”
“这,不太方便吧!再说,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雨,也没法修房子。”
“柱子,你还看什么呢?还不去看看她家房子漏成什么样儿了?”
郑丽说:“柱子哥,又得麻烦你了。”
刘海柱笑笑,跟着郑丽走了。
刘海柱推开门一看,外面的小巷已经成河了。本来这工村就全是些违章建筑,所谓的排水系统就是后来弄的几口下水井。下了这么大的雨,就靠着几口破井,显然是不够的。
这本来就不平整的小巷,如此一来更是坑坑洼洼。即使刘海柱穿着齐膝的黑色大水靴,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免灌进水靴里不少水。
郑丽没穿水靴,穿着凉鞋挽着裤腿走路,走着走着“哎呀”一声,脚一滑,眼看就要栽进水里。刘海柱赶紧一拉,郑丽才没栽倒。
“没事吧?”刘海柱问。
“脚脖子崴了。”
“那……我搀着你走?”
“嗯。”
刘海柱搀着郑丽在水里又走了几步,郑丽的表情实在是痛苦,疼得直冒虚汗:“柱子哥,我这脚……太疼。”
刘海柱也看出来了,这郑丽的脚,是没法走路了,可自己也不方便背,找个女人背吧。可刘海柱举目四顾,也看不到一个女人走过来。这大雨的天、泥泞的路,没事儿谁出来啊!
俩人足足在水里站了三分钟,看样子,郑丽也不好意思让刘海柱背。郑丽是个寡妇,那个年代,别说背着,就说俩人像现在这样搀扶着,也有人说闲话。
刘海柱琢磨着总不能就这么僵持在这儿吧?!他狠了狠心,说:“郑丽,要么,我背你吧。”
“这……”
“来吧!”刘海柱弓着腰,凑了过来。
郑丽没再答话,趴在了刘海柱身上。
郑丽这软绵绵的身子往刘海柱身上一趴,刘海柱不禁心中一荡。夏天穿的衣服本来就薄,再贴得这么近,刘海柱的脸先红了。这么多年,他还没跟谁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呢。以前跟周萌是谈过恋爱,可是俩人一直以礼相待,始终未越雷池半步。可跟这郑丽才认识了一天,俩人就这么近地贴在一起,刘海柱也觉得害臊,尤其是怕被别人看见。
刘海柱脸通红地背着郑丽走,郑丽脸红不红不知道。反正,俩人这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没说话其实更尴尬,只是刘海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说来也奇怪,刚才不背的时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把郑丽背到了身上,路上的人却多了起来。可是人多了总不能把郑丽放下交给别人吧?刘海柱的脸都发烫了,根本就不敢看路人。
这个工村一共就那么一万多人,就算是互相不认识,起码也是脸熟。跟郑丽打招呼的还真不少。无论别人跟郑丽说什么,郑丽都回答一句:“刚才,我把脚崴了……”
刘海柱这一路,神智有点儿恍惚,不知道是怎么走到的老郑家。直到进了老郑家,刘海柱才缓过神来。
一进门,刘海柱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老郑太太。这老郑太太穿着黑色斜襟褂子,满头白发,一脸的褶子,再加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刘海柱一看心里又是一激灵:这个本来就可怜的老太太,自己又给人家雪上加霜了。
郑丽说话了:“妈,我脚崴了,是柱子哥把我背回来的。”
“哦,脚崴了。”老郑太太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喃喃。可能是老郑太太遭遇过的苦难已经太多,已经无暇顾及崴脚这样的小事了。
刘海柱把郑丽放在了椅子上,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大嫂也进门了,说:“这是魏大爷家的亲戚吧?在魏大爷家见过。”
“是啊,昨天就是他帮咱们把自行车修好的。”
刘海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嫂说:“你看,又麻烦你了,我们家,现在也没个男人。”
“没事,这都是小忙。”
话说着,刘海柱不经意间转了下头,看到了挂在缝纫机正上方的相框里的一张照片:那张黑白照片里,一共三个人,左边的一个是大嫂,中间的一个是胖胖的宝宝,右边还有一个穿军装的。这个穿军装的,正是在火车上被二东子扒窃的那位。大嫂和军人,笑得都很矜持。只有宝宝,笑得夸张又甜美。
刘海柱呆呆地看着这张照片,一动不动。他早就知道二东子扒窃的就是这个老郑,可当真亲眼看到这张照片时,还是觉得像是被电击中了一样。
“怎么了?”大嫂问。
“没怎么,哪儿漏雨啊?”刘海柱赶紧转移话题。
此时刘海柱才开始抬头朝房顶望去,他发现顶棚上糊的报纸已经全湿透了,多数都散落了下来,放眼望去,黑洞洞的。再低头一看,整个大炕上积了不少水,这炕是没法再睡了,随时可能坍。
人一旦倒霉起来,肯定不是一件事两件事倒霉,那是事事都倒霉。啥叫家破人亡?看着这一家子,就明白了。
情况比刘海柱想的严重多了。本来刘海柱以为只要修修房顶就行了呢,哪知道,三间房子里面漏了两间,只有最东边的一张单人床还能勉强住人。
刘海柱说:“这活儿可不是一天半天能干完的,就算是我把顶棚今天弄好了,晚上你们睡哪儿?”
“我们也愁这事儿呢,晚上不行就得睡地上了。”
“别呀,我回去跟魏叔商量商量。要么你们去那儿睡吧。你们娘儿仨,还有个孩子,四口人,就那一张单人床,怎么睡啊?”刘海柱和老魏头骨子里是一样的人,所以连商量都不商量,就直接给老魏做主了。
“这不太合适吧!那你们住哪儿啊?”
“换房子住几天吧!我把我在魏叔那张单人床搬来,这样,咱们两家人不就住开了吗?”
大嫂说:“你可真是个好人,要是没你们这样的好人帮忙,我们这家人的日子可咋过啊。”
刘海柱一听这话,脸臊得通红,比背着郑丽的时候还红:“那就这样吧!一会儿我回去跟魏叔说一声,帮你们把行李搬过去。”
“你们可真是……哎……”大嫂挺感动。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郑丽眼眶红红的。
这时,老郑家的孩子走进来了。这孩子患上的“舞蹈症”可真不轻,不但比别的孩子瘦上好几圈,而且走路还像唐老鸭似的,看样子随时可能摔倒。
大嫂说:“这是我们家孩子,晓峰。”
“哦,你们孩子……”刘海柱也不知道说啥好。
“来,这是……柱子叔叔。”大嫂也不知道刘海柱的全名叫啥。
“柱……子叔……叔。”晓峰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这孩子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了,使劲听才能听懂他说的是啥。
刘海柱看着这一家人,心都要碎了,他觉得自己再在这个家待下去就要崩溃了。他不敢再多待了。
“我先回去,跟魏叔说一下,然后就回来帮你们搬行李,也回去拿点儿东西。”
刘海柱回去的路,比来的时候走得还恍惚。脑中是那个黑洞洞的顶棚,是那个马上就要坍塌的土炕,是老太太那一头白发,是那镜框里的那一家三口的合影,是郑丽那双发红的眼睛,是那个患有舞蹈症的晓峰……
到了家里,刘海柱跟老魏说:“老郑家没法住人了,就一间房子还能住,也就能住俩人。我跟他们说,咱们换房子住。”
老魏喊了一嗓子:“咋了?!这是你家还是我家?你替我当家了?!”
刘海柱被老魏这一嗓子吓愣了:“我……”
老魏头看到刘海柱窘迫的样子,十分难得地笑了笑,斩钉截铁地说了句:“你这个家,当得好。”
刘海柱这才缓过神来。老魏头又朝刘海柱笑了笑,那双向来目中无人的眼睛里,居然有了点儿人味。
刘海柱说:“那我就搬我这单人床了啊。”
“甭搬!”
“那我睡啥?”
“你该睡哪儿睡哪儿,我不睡寡妇家。我去我姑娘家睡!”说完,老魏头拄着拐棍走了,头都不回。
刘海柱现在算是看透了老魏头了,这个人看起来比谁都横,说话也比谁都难听,但是那心眼,真是比谁都好。
从那天开始,刘海柱白天修自行车,晚上修房子。这修房子可是个浩大的工程,就算是找个小施工队来干,恐怕也得干上一个礼拜,可刘海柱从拉砖到和泥,全是自己一个人干!
白天刘海柱修十个小时自行车,晚上再点着门灯在院子里干上四五个小时。累!刘海柱就是想让自己累,和泥用最大的力气去和,打水用最大的力气去打,本来用两分的力气就能完成的活儿,刘海柱非用十二分的力气去做。他就是要累到自己,惩罚自己,用自己的汗弥补自己的过失。
身体太累,晚上就不容易做梦。在这个破败的家里,能做什么样的好梦?刘海柱晚上根本就不敢去挂着相框的那个房间里,因为他一进那个房间就忍不住看那个相框,那黑色的大相框里不仅有那一家三口的照片,还有老郑头、郑大、郑二……看着这样一张张照片再看看这房子,什么人能踏踏实实地睡着?
郑丽对刘海柱还是不错。自从和老魏头换了房子以后,每天都往刘海柱的修车摊送饭。刘海柱觉得不好意思,毕竟人来人往的那么多人,郑丽总给自己送饭,被人看见怪不好意思的。可人家郑丽好像根本不这样想,管有人没人呢,送完了饭还不走,还蹲着跟刘海柱聊聊天。
郑丽说:“我妈说在魏叔家住得挺舒服的,你不用非着急把活儿干完。昨天你又干到了几点?”
“十点吧,自己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边听收音机边干活儿。”
“今天这饭好吃吗?”
“好吃!”刘海柱狼吞虎咽。
“我妈就喜欢能吃的小伙儿,我妈觉得,能吃就是能干。”
“啊,我……”刘海柱再迟钝,也听出了郑丽话中有话。郑丽就是在说,她妈妈喜欢他。
“不能吃的人,肯定也不能干活儿。一个男人,不能干活儿怎么撑起这个家啊。我那俩哥哥干活儿都不行,都不如你。”
“我其实干得也不好,瞎忙活呗!”
“我真挺想帮帮你的,有什么活儿我能帮上忙,就找我啊!”
“好,好。”
郑丽走了,刘海柱又开始心神不宁了:郑丽显然是对自己有意思,可自己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跟郑丽真的成家呢?
男人和女人有了肌肤之亲之后,感觉明显就会不一样。现在刘海柱一看见郑丽,就会想起那天她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从那天以后,郑丽就经常去帮刘海柱干活。刘海柱干活的时候一般都是晚上,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外人还以为他俩真搞对象了呢。接触和了解也越来越多,刘海柱也越来越喜欢郑丽。郑丽的性格活泼开朗,爱说爱笑。即使是家中遇上了这么多事,可还是很乐观地看待人生。如果老郑家没郑丽这么个姑娘,可能真的维持不下去了。
郑丽的工作是会计,有时候也挺忙,但是再忙,她都忘不了按时给刘海柱送饭,都忘不了晚上回到院子中帮帮刘海柱,即使帮不上什么忙,那也陪刘海柱聊上几句。
刘海柱也不知道将来会跟郑丽怎样,就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反正,要是一天见不到郑丽,就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老魏头去看刘海柱的时候,郑丽不在,刘海柱正一个人在玩命地和泥呢,他那和泥的架势恶狠狠的。
“你他妈的会不会和泥?!”老魏头拄着拐棍骂。
“来了,魏叔。”刘海柱停下了。
“泥得罪你了?你用那么大的劲儿。”
“嘿嘿。”刘海柱讪笑。
“你这几天在哪儿吃呢?自己做?”
“郑丽给我送饭。”
“哦?给你送饭?挺好啊!”
“郑丽是挺好的。”
“对,我最见不惯这工村里那帮闲逼扯淡说什么郑丽是灾星了,哪儿来的灾星?谁这么说我就骂谁,都他妈的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还有挺多人喜欢郑丽啊?”
老魏头打了个冷哼:“就这矿上,啥都缺,就不缺长着根jī巴的爷们儿。”
“那郑丽怎么一直不找对象?”
“她那对象不是没死多久嘛,再说,林三说了:我林三吃不到的东西,我给你在上面吐口唾沫。我林三喝不到的东西,我给你往上面撒泡尿。谁要是敢跟郑丽搞对象,我抱着雷管把他们家给炸平了!”
“他还真敢炸?!他也太不是人了吧!”
“敢不敢咱就不知道了,但是他把话撂这儿了,还谁敢打郑丽的主意?对了,你,是不是挺喜欢郑丽的?”
“我?我……”
“你说话像个爷们儿行吗!”
“郑丽还挺好的。”
“你们俩好好处!”老魏头咳嗽了两声,拄着拐棍,转头走了。
老魏头走了,刘海柱继续恶狠狠地和泥,他那心,和那摊烂泥差不多乱。一、如果自己真跟郑丽在一起,那早就活够了的林三会不会真来炸了家?自己不是害了郑丽么?二、自己还算个在逃犯,就算罪过不大,可那也没法登记结婚吧。三、自己害了郑家哥哥,再娶了郑家妹妹,这成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