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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冯朦胧还是以前的那个冯朦胧,还远不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冯二子。
冯朦胧是在他哥哥东霸天下葬以后才从拘留所里出来的,有人曾经在那几天看到过冯朦胧。他们都说,那几天冯朦胧的眼神像是一只在冬日寒冷夜里几天没吃到任何食物的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猫的那种眼神。
这种眼神,清澈、孤独、凄楚、无助又无奈,能唤醒所有母性的慈爱,能让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
据说,在那个温暖的下午,在我市那个曾经发生了无数故事的南山上,冯朦胧约见了一个和他拥有同样眼神的女子——陈白鸽。她不但有和冯朦胧同样的眼神,而且,她也像冯朦胧一样如行尸走肉。在亲朋好友去世以后,动辄号啕大哭甚至哭到晕厥的人,通常都不是逝者最亲密的人。最亲密的人的表现应该是面带悲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周围发生的很多事儿都置若罔闻,灵魂出窍一般。
这不但是个温暖的下午,还是个生机勃勃的下午。春风轻抚着人的肌肤,江边儿的青草开始抽着嫩芽,似乎还有些野花也迫不及待地绽放了,花香混杂着泥土的清香直冲进人的口鼻,多少感性点儿的人都应该感受到这勃勃的生机。作为诗人的冯朦胧,更应该感受得到。但他今天,却完全感受不到。
因为,他和陈白鸽两个人站在了一堆黄土前。那堆黄土上,没有抽着嫩芽的青草,更没有提前绽放的野花。除了黄土,还是黄土。这堆黄土下,埋葬的就是东霸天,一代枭雄东霸天,曾经在江湖上只手遮天的东霸天。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俩人开始了简短的对话。
“嫂子,今天找你来,是想问你两件事儿。”
“嗯,你说吧。”
“我哥到底怎么死的?”
“被杨五杀的。”
“杨五怎么能杀得了我哥?!”
“你哥哥前几天手不好,只有一只手能用。胡司令说你哥被杨五摁住了一只胳膊,然后……”
“当时只有胡司令在场吗?他当时在做什么?”
“他说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儿,你哥跳下自行车,他刚把自行车停稳,再赶过去的时候,全结束了……”
“嫂子,你觉得胡司令这个人怎么样?”
“嗯,还好吧,你哥说什么他听什么。”
“还有另外一件事儿。嫂子,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生下来!”陈白鸽斩钉截铁。
冯朦胧“扑通”一声给陈白鸽跪了下来,眼泪夺眶而出:“嫂子,这是我哥的骨血,你一定要生下来。生下来,我养!”
陈白鸽面无表情,没有去扶冯朦胧,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欠他的。”
说完,陈白鸽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黄色小野花,轻轻插在了坟头上。把花插好,陈白鸽走了,留下了一个穿着白底蓝花衬衣、灰色裤子、系着两个大辫子的行尸走肉般的背影。
她就是像是那朵插在坟头上的黄色小野花,注定会过早凋谢,注定会为人所遗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曾陪伴东霸天走过一段路。
冯朦胧趴在黄土堆上抽搐着哭,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哥,你有后了……”
晚上,回到家中,冯朦胧看到了他父母那两双空洞的眼。这两双眼,不再是以往的那两双充满睿智、慈爱的眼,而是两双呆滞、干涸、空洞的眼。
父子此时相见,没有老泪纵横,没有谆谆教诲,没有语重心长,只有简单至极的几句话。
“二子,爸妈都老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别走你哥的老路。”
“白鸽说要把孩子生下来,你要多照顾。白鸽这孩子不错,虽然以前做过些傻事。”
“以后咱们家,就得靠你了。”
“我知道你对你哥感情深,但是破案有公安,你要相信公安的办案能力,那个叫杨五的,早晚恶有恶报。”
“你哥真不是个坏人,他是个好孩子,要不是我们当年进牛棚……他是个好孩子……”
说到这里,一家三口全落泪了,再也没有人说话,全是轻轻的抽泣声。
第二天清晨,天还擦黑呢,街上就多了个奇怪的青年。他穿着干干净净的藏青色的裤子和雪白的上衣,骑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奔走于大街小巷之间,边蹬车边向街边儿的墙上张望,而且见到公共厕所就进。他没别的目的,就是要擦掉所有大街小巷和公共厕所上关于陈白鸽的裸画。这些裸画,刺痛着冯朦胧的眼睛,也刺痛着冯朦胧的心。
这兄弟俩心有灵犀。根本就没人敢告诉冯朦胧,他的哥哥临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用自己最干净的鲜血去擦掉杨五用最龌龊的粉笔画出的那具陈白鸽的裸体。
冯朦胧知道,如果他哥哥活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容忍的,一定就是这些裸画。
一整天的时间,冯朦胧一直在干这件事儿,等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了。出乎冯朦胧意料的是,妈妈居然做了很丰盛的晚餐。这样的晚餐,似乎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吃过了。
“二子,这些你端着,给你嫂子送去。”
“她搬回隔壁来了?”
“嗯。”
“你为什么不去送?”
“还是你送,比较合适。”
冯朦胧端着两盘菜,站在了自己家的花墙上。他站在花墙上以后,刚刚比院墙能高出一个头。
“嫂子!嫂子!白鸽!”冯朦胧开始朝墙那边的陈白鸽家里喊。
“什么事儿啊?”
“我妈说看你们家烟囱没冒烟,肯定没做饭。让我给你送饭来了!”
“那……”
“快出来,端!”
虽然陈白鸽身子有些不方便,但是毕竟年纪小,也站到了自家花墙上,伸手接过了两盘菜。“替我谢谢阿姨啊。”
“嗯,你等着,还有饭。”
冯朦胧很快又端过了饭:“我妈说了,以后你来我们家吃。”
“这……不太合适吧。”
“来吧!咱们都是一家人。”
“嗯,以后再说吧!”陈白鸽端过了饭,下了花墙。
看着陈白鸽的背影和磨得光秃秃的院墙,冯朦胧险些又落下泪来。这光秃秃的院墙,正是自己兄弟俩跟陈家兄妹俩在过去二十几年中翻来翻去磨出来的。可如今,自己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陈家的哥哥也是杀人逃亡在外。
陈白鸽比谁都苦,东霸天死后,她根本连家门都不敢出。谁能知道出去以后,别人会对她怎么指指点点?陈白鸽不敢想。
墙里墙外这两个家,如今,都已支离破碎。作为这两家中唯一的一个年轻男人,冯朦胧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从那天起,冯家天天都是好菜好饭,而冯朦胧每天都给陈白鸽送饭,陈白鸽从不拒绝冯朦胧送饭,但从来都拒绝去冯家吃饭。其实陈白鸽也知道,隔壁这一家三口,已经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了,虽然他们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她肚子里还没出世的孩子,却和隔壁的这一家都有着血缘关系。有时候,冯朦胧的妈妈也去陈白鸽那儿嘘寒问暖,陈白鸽也是从来都以礼相待,一口一个“阿姨”地叫着,从来都没叫过妈。和东霸天结婚几个月,陈白鸽别的没学会,倒是把东霸天那倔劲儿学了个像模像样,而且,还反过来用到了他爸妈这儿。
大家也都无奈,但是想重新修好关系,却又是谈何容易。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冯朦胧一直想找胡司令好好问问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每次去胡司令家时都发现胡司令家锁着大门。冯朦胧有工作,只能在晚上去找胡司令,可总找不到,冯朦胧有点儿急,有个礼拜六,冯朦胧干脆在胡司令家门口守了整整一夜,可胡司令还是不见踪影。
冯朦胧本来就跟胡司令等人接触不多,不知道他们每天在忙些什么。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把他哥哥东霸天安葬以后,胡司令等人又重操旧业,去乡下放鸽子了。
当年东霸天手下这群人,多数都是胡司令以前的小弟。东霸天一死,这些兄弟自然就开始跟着胡司令混。尽管胡司令远没有东霸天的霸气和名头,可是毕竟也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跟着他混,这些小兄弟也是心甘情愿。起码,胡司令不像东霸天那样精神病。以前跟东霸天混的时候,东霸天有一点不开心张口就骂,伸脚就踹。胡司令的确是比东霸天窝囊点儿,可起码胡司令这人“宽厚”啊!
这世界上,谁都不知道,真正杀死东霸天的人,并不是杨五,而是这个“宽厚”的胡司令。当然,除了杨五。
冯朦胧更是想象不到,那个在他哥哥面前像条哈巴狗一样的胡司令,居然是杀死他哥哥的真正凶手。
那些天,冯朦胧每天上街都带着刀,而且这把刀,就是他哥哥以前缴获的李老棍子那把腿叉子。冯朦胧喜欢这把千锤百炼寒光闪闪的腿叉子,一看这把又长又细的刀就是能置人于死地的刀。如果冯朦胧能在某地一不小心遇见了杨五,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刀扎在他心脏上。而且,这刀还有防身的作用,东霸天以前的仇人实在太多,保不齐哪个当年被东霸天欺负但不敢吱声的人在东霸天死之后拿他弟弟出气。
冯朦胧是东霸天的亲弟弟,他哥哥活着的时候他多软弱都可以,但他哥哥死之后,他知道自己这个当弟弟的不能坏了哥哥的名头。不过归根到底,那些天的冯朦胧还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他带刀上街,也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能遇见胡司令或者杨五。
二战时,曾有个著名的“墨菲定律”,这定律就是:你越担心发生什么事儿,那么这事儿就基本可以确定一定会发生。果不其然,冯朦胧就倒霉地遵从了这“墨菲定律”,他果然在街上遇见了仇人,而且这仇人还真就不是他哥哥的仇人,而是他的仇人!这仇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在厂子门口堵他的傻六儿和房二。而且,相遇这地点,就在火车站旁边的残棋摊上。
据说本来那天冯朦胧下班以后根本没想出去,可那天傍晚,冯朦胧又隔着墙给陈白鸽送饭时,看到了陈白鸽正站在院子里看着绽放的桃花发呆。
“怎么,想吃桃子了?”冯朦胧问。
“呵呵。”陈白鸽笑笑,没说话。那个年代,哪儿有大棚种植啊,哪儿有反季水果啊,想吃什么水果,都得等到了时节才能吃。
“我给你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让时间快点儿过?让我家的桃快点儿熟?”
看到陈白鸽已经开始说笑了,冯朦胧特别高兴,因为孕妇就需要心情好一点。冯朦胧说:“想吃桃子非要等那时候啊!不是还有水果罐头吗?”
“水果罐头?多贵啊!”
“我刚发完工资!”
“别买了,别买了,多贵啊!”
“这你就别管了。”
“真别买了!”
“你先去吃饭,等我吃完饭就出去!”冯朦胧高高兴兴地跳下了花墙。
任何一个城市最鱼龙混杂的地方,肯定不外乎火车站和汽车站这俩站。一般来说,普通市民如果不是出差办事儿,根本不会去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可偏偏这天冯朦胧去市里的商店时,商店全关门了。冯朦胧只记得,似乎只有火车站还有一家在营业,就又骑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火车站。终于,在这儿,冯朦胧买到了四瓶桃罐头。正当他兴冲冲地想骑车回家时,却发现了火车站前的路灯下聚着一群人在下象棋。
这一群人,正是以房二为首的西郊的一群混子。自从李老棍子在桥上与东霸天一战过后,在江湖中大小有了点儿名气。李老棍子一向脑子活络,知道自己如果不在市区里搞点儿歪门邪道赚钱,那么永远也无法真正在市区立足。而此时的李老棍子的兄弟全是些亡命徒,这些亡命徒打架没问题,可是“坑蒙拐骗偷”这当时混子的主要五个行业他们全是一窍不通,那个时代又没职业杀手职业打手,靠这些人哪儿能来钱啊!所以李老棍子干脆就学习傻六儿,在火车站前摆了个残棋摊。按理说,傻六儿不愿意他们再在火车站前摆个残棋摊跟他竞争,可他一怕李老棍子的武力,二来想也有个照应。所以,傻六儿还介绍了几个职业的扒手给李老棍子,专摸围观群众的钱包。李老棍子的残棋摊和傻六儿的残棋摊相距不足百米。两帮人都互相认识,互有往来。
摆残棋,坐镇残棋的总归是个长得顺眼点儿的人,总不能长成房二那样,可李老棍子挑来挑去,在房二、老五、土豆等人里面还真挑不出一个长得顺眼的人来。看来看去长得最顺眼的还是黄中华,绝对的矬子里面拔大个儿。按说黄中华长得已经够埋汰的了,似乎也不比长得跟蜡笔小新似的老五强很多,可李老棍子看中了黄中华这人知书达理有文化。当然所谓的知书达理有文化也是相对老五、土豆等人而言,也是矬子里面拔大个儿,毕竟黄中华上小学时候还能算是个中等生。没办法,只能黄中华了!可这天坐镇这残棋摊的还真不是黄中华,而是房二。谁也不知道那天黄中华去哪儿了,反正大家找不到黄中华,只能找房二临时凑数了。
冯朦胧哪知道自己最大的仇人居然现在开始摆残棋摊了?他看见围了一帮人,本着凑热闹的心态就推着车子凑了过去。昏黄的路灯下,推着自行车的冯朦胧只关注了棋盘里的对阵,根本就没注意下残棋的那俩人究竟是谁。
据说房二临时抱佛脚只背下了一局残棋,而且记性还不太好,屡屡忘步,情急之下抓耳挠腮,满头是汗,眼看就要输棋了。按理说输棋倒没什么,毕竟这盘残棋只是个幌子,只是个道具。主要是靠扒手来赚钱。可房二这棋路忘得太厉害,整整输了一天棋,这一天输下来,他们一个礼拜的活儿都要白干了。这房二能不着急?
房二一着急就开始抬头向扒手们求救,这一抬头可好,正好看见了推着车子头往里凑的冯朦胧。冯朦胧不太记得房二长得什么样,只是觉得房二这人特别眼熟,可房二对这眉清目秀的冯朦胧可是印象深刻,只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下,输了一整天棋的房二的火可算是有地方撒了。房二以前长得虽然难看,但是毕竟还像个人,可是自从在那冰天雪地的江边儿被东霸天拍了一砖头以后,那是彻底没办法看了,不像冯朦胧这样基本恢复了原来的长相,也难怪冯朦胧已经认不出来房二了。
“你姓冯?”房二缓缓地站起了身,手里还攥着一把象棋。
“嗯,对。”
“冯子文是你哥?”
“嗯,对。”
“还认识我吗?”
“有点儿眼熟。”冯朦胧也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有些不善。
“你还记得去年冬天你在厂子门口挨的那一砖头吗?”
冯朦胧记性再差,也该想起眼前这人是谁了。可冯朦胧就是街战经验太少,换了他哥哥,只要看出形势不对,肯定拔出插在腰间的腿叉子冲上去杀出一条血路,而此时冯朦胧居然下意识地想把自行车停稳。
房二怎么会给他停稳自行车的机会?一把象棋甩过来,洒向了冯朦胧的脸上。冯朦胧伸手一拦的工夫,房二已经冲到了冯朦胧面前,一记重拳就把冯朦胧打倒,冯朦胧连人带自行车摔倒在地,还伴随着罐头瓶子摔碎的声音。用网兜装着的罐头瓶子摔在地上,糖水、桃肉、碎玻璃满地都是。
冯朦胧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腰间还插着一把腿叉子。而此时铺天盖地的拳脚已开始袭来,三四个人开始踹倒在地上的冯朦胧。
冯朦胧伸手摸到了腿叉子,足足握了两三秒的时间。但是却始终没拔出来。不是拔不出来,而是不敢拔出来。如果一个人没有过捅人的经验,第一次拔出刀来捅人,那肯定是需要特别大的勇气。
等到冯朦胧鼓足勇气想把这腿叉子拔出来时,房二等人已经打完了。冯朦胧紧紧捏着刀柄的手,又松了下去。
冯朦胧绝对是幸运的,如果他拔出了刀,那么这天,他被乱刀捅死都有可能。房二这群人,各个手头有刀子。只是看冯朦胧这人比较软弱,所以简单的一顿拳脚了事。如果他们看见冯朦胧拔出了刀,那么肯定就是各种刀一拥而上了,他不被扎成个马蜂窝才怪。
“早就想找你哥报仇,但你哥死了,就只能找你了。”房二说。
冯朦胧坐了起来,瞪着房二不说话。其实冯朦胧挨打不重,房二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但是此时的冯朦胧却浑身是血,根本就不是被人踹的,而是被罐头瓶子碎片扎的。而且,那把腿叉子没能扎到别人,却在混战中扎伤了自己的大腿。
“现在还有谁给你撑腰?有能耐你再把你哥找来!”房二说。
眼睛通红的冯朦胧说出了他那句名言:“你们,要付出代价!”
“好!我们每天都在这儿,我们每天都等你。”房二根本不把冯朦胧当回事儿。
冯朦胧再次说出了他那句名言:“你们,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