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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绣尽管想通了这一点,以他的才智,却拿不出什么可行的计划来。
他心知谋略从不是自己的长项,便试着问询门人座客。
因他近来受皇帝看重,也招揽了不少人才,可多是酒囊饭袋,经几日的细心问询,谨慎试探,竟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未曾发现。
就在张绣束手无策的时候,忽有一气质不凡的中年文士叩门求见,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张绣的看轻之意,虚心求教起来。
得此人提点,张绣的思路也变得明确许多,半刻都等不及,当夜就进宫面圣去了。
他于殿外求见时,刘协正与伏贵人厮混。
托了张绣屡屡立功的福,他这慧眼辨英才的皇帝也跟着扬眉吐气,是以被打扰了也不着恼,叫内侍帮着理理凌乱的衣裳,又叫贵人退下,就将张绣唤了进来。
张绣耐心应付着小皇帝颇有气势的问询,半晌才导入正题:“恕臣斗胆进言,如今韩马二势自持武力,有十五万精兵留驻西凉,陛下只以官爵相抚,绝非长久之计。若真放任自流,叫他们养成气候,假以时日,随时可能东跨散关,直入京畿,届时我等皆危矣!”
刘协闻言,不由自主地就收了几分笑,非是感念张绣之忠直谏言,而是埋怨他无事揭短,平添些不痛快。
他何尝不知纵不得目无汉室,求索无度的马韩二势?可如今汉室衰微,京中真正听他号令,能动用的兵力,满打满算也就那三千御林军,怎能跟一方诸侯对抗?
吕卿家虽忠勇,却远在豫州,远水止不得近渴,但他之所以不愿进京述职,还不得怪到王允那倚老卖老,挟恩图报的老儿身上?
偏偏他这皇帝也就看着光鲜,根本奈何不得王允。
唯有忍气吞声,以抚为主。
可在张绣这臣子跟前,这些有损皇威的示弱话是断不能出口的,刘协眸色一沉,却和颜悦色地解释道:“爱卿多虑了。然二位将军乃国之栋梁,为大汉镇守西凉,怎赏不得?”
张绣将刘协的脸色变化尽收眼底,竟大致被那刚投入自己麾下的谋士一一料中,心里既惊又喜,立即将事先拟好的说辞说了一遍:“陛下恢宏大度,仁厚贤德,方不欲猜忌臣下,可马韩二势为贪婪饿虎,一朝不受约束,京师便一朝难安寝食。臣既识得,岂能无动于衷?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解难,做这说客。”
“噢?”刘协被张绣戴了几顶高帽,心里的不悦就淡去许多,听着他后半段话,更是不禁坐直了身子,追问道:“卿真有良策?”
张绣铿然下拜,放话道:“臣愿亲往,为其陈述利弊祸福,让其心悦诚服拜于浩荡皇恩下,将质子送入朝廷。”
质子!
刘协霎时间眼前一亮。
一听张绣是认真的,又确切拿出了方案,刘协在振奋之余,反倒有些舍不得了。
马韩二人如豺似虎,倘若未能谈拢,就翻脸无情,不顾及朝廷颜面,即便斩了做天使的张绣,作为天子他也唯有下旨谴责的份,而奈何不得。
可张绣所描绘的结果,着实令他怦然心动:要有质子在京,既表二人臣服之意,可儆无法无天的各地诸侯,又能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间左右为难,到底不愿冒这风险,以免失了这趁手的猛将,便委婉劝道:“此行凶险,凶吉未卜,爱卿还是三思吧。”
张绣却是意志坚定,义正辞严地劝服了还摇摆不定的刘协,叫他感动得眼眶湿润,拉着张绣的手良久不肯放开。
却不知这赤胆忠肝的爱卿,一到马腾韩遂跟前就彻底换了一番说辞。
毕竟都是西凉人,彼此称得上知根究底,张绣又是近来炙手可热的天子使者,毫无难度就见到了恰在马腾处做客的韩遂,接待他的态度甚至还称得上客气,专程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月上枝梢,张绣得了随行谋士的一个眼神,便请求他们屏退左右,诚恳道:“绣有些话,欲对二位大人说。倘若听着冒犯,也请莫跟绣计较才好。”
马腾与韩遂已喝得面孔通红,却仍清醒,闻言对视一眼,道:“直说便是。”
张绣抱拳,毫不客气地开口了:“今上年幼,临政不久,大权已遭王允一派把持,极苦于手边无可用之人,方才退而求其次,对绣如此看重。只是绣于朝中到底独木难支,二位将军坐拥大军数十万,难道就甘心在旁守着不动,不愿来分一杯羹么?”
马腾不以为然道:“好个大言不惭的狂徒!你说得轻巧,却不知陛下听了那些个只知挥笔杆子唾沫横飞的文人谗言,根本不信我等忠心耿耿?”
张绣却道:“此困易破,就看大人们舍不舍得了。”
韩遂失了倨傲,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张绣道:“倘若二位将军愿将世子送入京中,”
一听要将自个儿的血脉送到长安去当质子,韩遂与马腾不禁扶髯,沉吟着不说话了。
张绣知此事急不得,便推说自己不胜酒力,不好误了陛下嘱托的大事,先告退了。接下来的三日里,他频频拜访二人,好言利诱,终于说动了他们,同意各将嫡次子送去为质。
马腾还不止如此,在张绣的劝说下,为充分博得陛下信任,又压面和心不合的老对手韩遂一头,不但咬牙送个儿子去,还双管齐下,将宠爱的嫡女云禄也忍痛送入掖庭。
此事办成,张绣衣锦回京,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拥兵自重,嚣张跋扈的马韩二人,向来是与其紧挨的朝中上至皇帝,下至群臣万民的心腹大患,竟能被这在臭名昭著的董卓手下效过力,且始终默默无闻的小子劝服,甘愿服软,将嫡子送入京中做质,对陛下真正俯首称臣?
对身为当事人的两方而言,能达成这项协议,完全称得上皆大欢喜:马腾韩遂不过送了个儿子出去,就博得了陛下的心安与信任,可堂而皇之地在京师重地一带屯兵;刘协什么代价也无需付出,就白得了两势的质子,后宫里新添了个碧眼褐发、有异域秀色的贵人,还获了危急时刻、能随心所欲驱使那数十万大军的口头承诺。
至于那起了关键作用的说客张绣,自未被遗忘掉,被龙颜大悦的刘协加官进爵,亲赐玉衣,更是名声大噪,一时间风头无两。
在这消息尚未传开之前,京中有一户人家的后院趁夜,陆陆续续放飞了十数只咕咕低叫的白鸽。
几日后,远在扬州的燕清竟成了最快得知此讯的人之一。
他是受够了信息传递只能靠传令兵快马加鞭来回跑的缓慢,况且一个骑着马的大活人,作为被狙击截杀的目标,远比随意翱翔,吃喝拉撒睡都能自行解决的鸽子要大得多。
一只两只不保险,就多放几只。而上头捆绑的小布条里写的信息,全是燕清搞出的以摩斯密码为蓝本的一套保密系统,需要专人解读才能看出些了什么玩意儿,无需担心鸽子被人以弓箭射杀后,会被盗取信息。
东汉末年虽有人以饲养鸽子为趣,可将有归巢天赋的鸽子真正用于通信上,还是隋唐才开始流行的事。
饲养者易寻,但既要能顺着燕清意思训练鸽子,还要懂用密码传信,又得足够忠诚机警,就需燕清花一番功夫遴选,再安排人具体训练出了。
最近才初次派上用场,效果并未叫他失望,果真绝佳。
连亲眼见他忙活片刻,就将那犹如天书的怪异符号读出的徐庶郭嘉二人,都不忙着去关注燕清所念出的内容本身,而是先为这惊叹一番了。
燕清无奈地推开为方便从背后读信,就毫不客气地枕在他肩上的,郭嘉那颗死沉的脑袋,直接将解读完的内容再抄一份,分给两人:“奉孝,元直,你们如何看待此事?”
郭嘉被推开也无所谓,接过那纸瞟了一眼,道:“主公于张绣有杀叔灭势之仇,岂会安心依附幼主?定是伺机借势不成,方与西凉马韩合纵连横,紧密缔盟,刀锋实指向我等。当初重光怎会粗心大意,纵虎归山?”
同是武将,又是得了张绣的指点才能行到这步,于情于理,马腾韩遂二势都能会跟张绣结交,连成一派。
徐庶也道:“张绣此人野心极大,有凭此取缔主公于陛下心中地位之意。”
燕清苦笑道:“你们当我心大至此,斩草不想除根?只是那横刀索人者,是奉了陛下之命的皇甫老将军,怕我等不肯放人,还带了一千余骑。”
郭嘉挑眉冷笑:“陛下倒是算得精妙。”
恶人叫吕布做完了,就慢悠悠地收割战果,成了辨识英杰的明主。
如此糟糕的吃相,叫素来颇忠于汉室的徐庶都不满地蹙起了眉。
燕清不欲提那膈应了他许久的旧事,转而道:“张绣这人于行兵打仗还有些门道,个人武勇也可圈可点,却无甚谋略,又声名狼藉,但凡有些名气的士人皆掩鼻而过,不屑投其帐下,怎忽出此精妙的策略?”
郭嘉颔首:“此为某人借刀杀人之计,到底是冲着主公来的。”
被人当刀使完了,张绣还毫无所觉,不过他的确也得到好处,往心心念念的复仇目标稍进一步就是了。
徐庶也道:“既给西凉猛虎套上笼头,又助主公死敌于朝中自此一步登天,用策精准毒辣,所图极大也。”
燕清忍俊不禁道:“笼头?就凭那俩质子?那可未必。”
在东汉末年,人质这套似乎就没行得通过,众人皆将‘大丈夫不拘小节’这点诠释得淋漓尽致。
哪怕在前头多个嫡,也没能多上一丝一毫的分量。
甭说只是还能再生的子女了,史上的马超在老爹马腾被曹操扣着的情况下,照样说反就反,导致父亲被杀,三族被夷。
小皇帝不会天真到认为,马腾韩遂将质子送来就代表心甘情愿的臣服,他只消捏着他们,日后就能高枕无忧了吧?
不过马腾也是够拼,不但将儿子给了个出去,唯一的爱女也一咬牙叫入了后宫。依燕清看来,押了那么多筹码的他是注定要血本无归了:刘协从来就是个坑老婆不眨眼,自私自利的主,枕头风倒是容易吹,可根本靠不住。
史上刘协恨曹操将他视作傀儡操控,惹出衣带诏一事,结果事情败露,董承一干人自然被杀,曹操大怒下不好动身为罪魁祸首的刘协,却能迁怒到董承之女头上,把彼时身怀龙胎的董贵人给斩了。
连怀了自己孩子的老婆要被杀,刘协也只是窝窝囊囊地求几句情,阻止不了也就无可奈何。伏皇后兔死狐悲,意欲联合父亲反抗,然而一朝事败,她所出的两位皇子被毒酒赐死,她自己也被幽闭而亡了。
刘协的宠爱有用吗?
即使目前曹操没使出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套,刘协不必处处受制于人,总惧自身难保,燕清也不认为这天性凉薄的皇帝能有多情深义重。
……远不如他家那看着小气巴拉,其实护短至极的主公来得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