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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赶车是一件苦差事,不得休息不说,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四位小弟原本想一路护送楼主与杭家人会合的,可是万贯楼承接的事务太多,人手又不大够,所以眼见着距离会合地点越来越近,且相关人士已被封住穴道捆绑结实,楼主完全能够孤身坐镇全局,四位大汉便在楼主的驱赶声中各奔他方,去往别处继续“为本帮派谋生路”。
是的,赚钱乃万贯楼开帮立派之宗旨,但生存才是万贯楼耕耘不辍之目标。
然而更深露重啊,独自策马奔腾的祁楼主不免心生凄凉。想他堂堂一楼之主,竟还要亲自出马做这等粗活,真是满腹辛酸无人说。他这厢困顿疲惫哈欠喷嚏一齐飞,那厢车里的三位倒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只管昏吃闷睡,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睡太饱了,竟一个个精神抖擞地开始聊起家常!
只听那个浑身傻力气没处使只好四处找人麻烦的郭判问:“我一直搞不懂,为何你们这些贼人都喜夜行,日夜颠倒损内力耗精血,长此以往必有大的疾患。”
然后那个模样还算清秀斯文轻功绝对上乘武功却实在不敢恭维的春谨然回答道:“我们也不是总昼伏夜出的,偶尔一次……谁是贼人?!”
没等郭判回答,另外那个一直没说话让祁万贯以为正睡着的俊美男子忽然轻笑,他的声音不大,低低的,淡淡的,却像这春夜,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凉意:“呵。”
在祁万贯的印象里,春谨然是个眼角眉梢都带着友善笑意的男人,即便被自己抓住,也埋怨时运不济多过痛恨飞来横石,可不知为何,却好像对那个俊美男子充满敌意,当下不满地质问对方:“你笑什么!”
俊美男子也是个奇人,祁万贯行走江湖不敢说多年,但帮派的谋生手段摆在那里,三教九流自然都要结识,各门各派也没少打过交道,可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位武艺高强手使九节鞭的男子,更别说对方还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美丑在祁万贯这里算不得什么事情,甚至不如一桌子有鱼有肉的好菜来得紧要,可那些江湖上的姑娘们不这样想,那些世家闺阁中的小姐们不这样想,部分眼高于顶自诩风流不凡的公子哥儿们也未必会这样想。所以一个武艺不凡脸蛋比武艺还不凡的男子若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号,只有一种可能——没有什么惹人注目的高贵出身门派背景,也没有什么能在江湖上掀起波澜的作为哪怕是夜入男子房间采花未遂,自身亦不喜张扬,刻意低调。
男子面对质问,悠然从容,只听他道:“趁夜入室,出口轻狂,媚眼如丝,伺机轻薄,不算贼人?”
然后那位春谨然怒了:“从头到尾都算计着让别人做你脱身的垫脚石,才真是头顶生疮脚下流脓!”
俊美男子坦然接招:“嗯,我生疮,我流脓,我阴险狡诈,我冷血无情,你不是还是个采花贼吗。”
春谨然:“……”
俊美男子再补上一刀:“妄图用别人的恶来擦掉自己的恶,终将徒劳。你不过是在坏人堆里没那么明显罢了。”
春谨然彻底哑口无言。
不料一直没吱声的郭判忽然喝道:“好一个我恶你也未必善!这世间没有圣人,谁人活着不为自己?别人言我替天行道,我却说不是替天,是替己,无须名垂青史,只求荡尽不平!”
俊美男子怀疑:“就凭你,灭掉整个江湖?”
郭判不为所动:“前路坎坷,尽我所能。”
祁万贯再也听不下去,自己绑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结果有人比他先一步——
“你俩能不能清醒一点!你,媚眼如丝我已经忍了,什么叫灭掉整个江湖,路边卖烧饼给你的大爷也在江湖里,难道他也是恶人吗!还有你,惩恶扬善本是好事,为何一定要这般矫枉过正,过犹不及难道不明白吗!”
祁万贯叹口气,自己绑了三个人,一个俊美非凡却恶从心中起,阴冷;一个正气魁梧却戾从胆边生,疯子;唯独看起来最轻佻的春谨然,反而无大恶,存小善,平常如你我。所以说,人哪,切不可貌相。
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日即将到来。按照当下的行进速度,待日上三竿,自己便会与杭家人会合。郭判与那位便罢了,一想到要将春谨然也交给杭家,祁万贯竟有一丝歉意。但转念想到杭匪老爷子许诺的银子,这歉意便像草尖上的露水,不等太阳晒,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甩掉纷乱,重新集中精神,祁万贯才发现马车厢里不知何时已然没有半点声响,大约是家常没话到一起,不欢而散了,只剩下马车赶路的声音,与风声、虫声交织在一起,衬得这荒野更为寂静。
很好,争论累了,便休息了……你们有想过赶车人的心情吗!长夜漫漫,不得睡眠,唯闻争辩,权作消遣,话不投机,闭口不言,鸦雀无声,多么心寒!
“我说,”虽然隔着厢帘,且双方身份尴尬,但祁万贯还是忍不住出声,“你们别停下啊,再聊几句天就亮了,好歹陪一陪大半夜赶车的我啊。”
本来眯着酝酿睡意的春谨然被这突如其来一嗓子吓得彻底精神了,待听清对方的话,气真是不打一处来:“谁让你大半夜赶车了?!是你非揪着我们不放啊!”
然后他就听见祁万贯幽幽叹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也是不得已。”
春谨然挑眉,不早说,能用钱搞定的事情还叫事儿:“杭匪给你多少银子,我出双倍!”
祁万贯的回答几乎是电光石火的:“三千两!老天爷,你真要拿六千两给我吗!我、我该怎么办,放了你万贯楼的信誉何存!可是六千两哪,放过了我八辈祖宗都不会放过我……”
“呃……那个,”春谨然咽了咽口水,弱弱地打断他,“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继续绑着我就好,嗯,绑着就好。”
“……”
咦,祁万贯怎么没有声音了?
春谨然皱眉,忽然发现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奇怪的声音,很小,却仿佛蕴满力道,持续着让人无法忽视。
正疑惑着,就见郭判睁开眼睛,大笑出声:“祁楼主,悠着点,莫把牙咬碎了哈哈哈。”
春谨然尴尬,原来是自己把人家气着了。“闭嘴!”祁万贯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有你什么事儿!”
郭判不仅没有偃旗息鼓,反而兴味更加盎然:“原来江湖传言不虚,你还真是见钱眼开为银子什么都能干。”
祁万贯嗤之以鼻:“许你荡尽不平杀人如麻,就不许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闻言,郭判乐得更厉害了,笑声如虹,直破长空:“爱财我信,有不有道也暂且不谈,你确定万贯楼取着财了?”
祁万贯又没声了,不仅没声,这回好像连气势都没了。
春谨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睁着大眼睛问郭判:“郭兄这话什么意思?他们万贯楼不就是靠帮人平事赚钱吗?怎么取不着?”
郭判看着他摇摇头:“看来你确实不常在江湖走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啊。”
春谨然被勾得更心痒了,一脸虔诚洗耳恭听状——他就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江湖秘闻,解闷儿!
郭判也不磨蹭,和盘托出:“万贯楼一直替人平事不假,开帮立派的宗旨也在名字里讲得清清楚楚了,但不知是不是楼主天生没有财运,不管接何种人的何样委托,永远入不敷出,偶有所得,也很快散去。据说帮里的弟兄们也就勉强能吃饱肚子,还万贯,身上有一锭银子就算财主。”
一直在江湖远郊游荡的春谨然有些愕然,没想到这小有名气的帮派居然也会混得如此之惨。
“胡说!”祁万贯自然是不乐意了,“我堂堂万贯楼,岂容你随意污蔑!”
“好,我胡说。”郭判毫不气恼,慢条斯理道,“反正这位采花贼也多半没机会重回武林了,想必也无缘听见那两句顺口溜。”
“那郭兄你就让我现在听听呗。”好奇心被勾起来的春大侠,能否重回武林这种事都不计较了。
郭判根本就是要讲的,所以春谨然话音还没落,他便吟起来:“腰缠万贯,家财万贯,万贯万贯祈万贯……”
这顺口溜仿佛有某种迷一般的魔性,角落里本不想参与的裴宵衣没忍住,接了口:“一贫如洗,囊空如洗,如洗如洗常如洗。”
车厢内的春谨然感觉到了万贯楼的悲凉。
车厢外的祁万贯感觉到了满心眼的哀伤。
春谨然想,从祁万贯身上根本看不出这般落魄,真是一入江湖深似海,打碎牙齿活血吞。
祁万贯想,从八字上自己基本不该如此落魄,真是时运不齐命途舛,也无银票也无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