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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飞坐在收银台后面,一边玩手机一边看着在货架前已经转了第三圈的李保国。李保国没什么目标,就那么来回转着,时不时往顾飞这边看一眼。
李保国不止一次偷拿过东西,所以他每次来,顾飞都会直接盯着他,但现在突然来了个蒋丞,他就有点儿盯也不是不盯也不是了。
李保国不是个小偷,有时候把钱赌没了想买东西,他会先赊账,生活在这里的主力都是社会底层的穷老百姓,赊账这种事儿不少,但李保国赊账的时候又总会想办法再偷拿点儿……
“大飞啊,”李保国的手往大棉衣兜里放了一下又抽了出来,去冰柜里拿了一袋鱼丸子走到了收银台前,“这个,我过两天给你钱?跟上回那些一块儿?”
“嗯,行,”顾飞从抽屉里拿了个本子出来,找到李保国那一页,往上写着,“鱼丸子一袋,牛二一瓶,大的……”
“什么?我没要酒。”李保国有些尴尬地说。
“兜里那瓶,”顾飞看了他一眼,“李叔,少喝点儿吧,都记不清事儿了。”
“哦,哦,”李保国扯着嘴笑了几声,拍了拍口袋,“是,拿了瓶大二……再给我拿包长白山吧。”
顾飞回手拿了包十块的长白山给他,然后也记上了。
“字儿写得真好,”李保国凑过来看着,“哎,我儿子你认识吗?”
“李辉当然认识啊。”顾飞说。
“不是李辉,我小儿子,丞丞,”李保国胳膊肘撑到收银台上,“刚认回来,小时候养不起送人了……他也在四中,你知道他吧。”
“嗯,好像知道。”顾飞点点头。
李保国嘿嘿笑着:“他学习非常好,跟小辉不一样,是个优等生,优等生你知道吧?你们这帮小混蛋都是差生吧?我小儿子可是好学生。”
顾飞笑了笑:“是的。”
“记上了吧?过几天我让丞丞拿钱过来给你,”李保国又看了看本子,用手指了指,“他的字肯定比你写得好。”
“……是。”顾飞继续点头。
李保国心情舒畅地出去了之后,他低头看了看本子上自己的字。
别的他不敢确定,但蒋丞的字……就只能是呵呵呵呵了,绝对属于全写对了都有可能因为字太丑让老师受到刺激而被扣分的那种。
快中午的时候,老妈拎着个保温饭盒进来了:“我做了点儿红烧肉。”
“今天没出去?”顾飞站起来,把旁边的小桌支了起来,“你吃了吗?”
“我出去哪儿啊!我还能去哪儿!”老妈一脸不痛快,“我跟谁出去一趟不得害得人家丢半条命啊!我不吃!”
“你找个不欠抽的不行么?”顾飞说。
“你眼里有不欠抽的人吗,你什么时候能看到别人身上的好!”老妈很不满地说,“这个你不顺眼,那个你不顺眼,你妈守寡你就顺眼了是吧!”
“看到别人身上的好得那人身上有好。”顾飞打开饭盒盖,拿了小饭盒,把里面的红烧肉扒拉了一半进去。
“二淼呢?”老妈问。
“玩去了,给她留点儿就行,”顾飞说,“饿了就回来吃了。”
老妈叹了口气:“成天野成这样,性格还那样……我看着她头都大了,以后怎么办。”
“那你别看。”顾飞坐下开始吃饭。
“今天你去一趟吧。”老妈看着他突然说了一句。
“去哪儿?”顾飞吃了块肉,其实他知道老妈说的是什么。
“今天什么日子你不记得了啊!”老妈往桌上拍了一巴掌,“你爸才死多久你就不记得了!”
“死挺久了。”顾飞说。
老妈瞪着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抽了张纸巾出来开始抹眼泪。
顾飞一直没想明白老妈对她丈夫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人活着的时候天天吵,吵完了打,打完了就求老天爷让这个男人早死早超生,人死了以后却又一提就哭。
有时候还哭得很真心实意,肝肠寸断的。
“我前两天去过墓地了。”顾飞边吃边说。
“没用,我说过去墓地没用!”老妈看着他,“哪儿死的去哪儿!说多少回了!要不然都不得安生!你不愿意去我自己去!”
“我下午去。”顾飞叹了口气。
“烧点儿纸,”老妈抹着眼泪,“那个傻逼太会败钱了,在那边儿估计要饭呢。”
“你下午就在店里,”顾飞说,“不要动钱,你敢动钱,我就跟阎王说我烧的都是假|币。”
“……神经病!”老妈瞪着他。
老爸死的那个湖,离得挺远的,在一个圈了地说要建小公园却始终撂那儿没人动的荒地上,因为附近没什么居民区,平时去的人很少。
这两年连水都快没了,更是没有人会去,一到冬天干脆就人影也见不着。
如果当年这个湖也像现在这样没有水,如果那个冬天湖上的水冻得再结实一些……老爸也就不会死。
但是。
在给蒋丞概括李保国的时候他有些恍惚,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在向别人介绍老爸。
有时候不敢去细想,不敢面对自己内心曾经那么希望他死掉,不敢面对自己内心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如果再重来一次,他还是希望那个男人死掉。
他的内心和这个湖,都是他不愿意接近的地方。
如果不是老妈每年都让他过来烧纸,他永远都不会靠近这里。
从家里出门左转,绕过小工厂之后一直往前走,没有拐弯没有岔路,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到了。
从小工厂绕过来之后路上就一个人都没有了,满眼的破败和落寞,冷清得像是到了另一个空间似的。
顾飞把帽子拉低,口罩捂好,再拿出耳包戴上,也许是因为这边没什么建筑,也许是因为他害怕,他觉得冷,觉得风从哪里都能钻进身体里,再向外一层层透出寒意。
今年雪不多,但因为没有人清扫,地上还是盖了一层,细微的咯吱声,踩上去让人心里发慌。
走了一会儿之后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突然发现地上还有一串脚印。
他愣了愣,回过头又往来的路上看了一眼,的确是有两行脚印,有进去的,没有出去的。
居然有人在这种季节里跑湖边去了。
他皱了皱眉。
来湖边烧纸这种事儿,他不太愿意被人看到,他不愿意让人以为他心怀愧疚。
他没有愧疚,他有的只是害怕而已。
湖面虽然不大,但走到湖边之后风还是刮得急了很多,吹得人眼睛疼。
他从稀稀拉拉的树林里穿过,踩着荒草堆走到湖边,之前的脚印消失在了碎冰茬里。
往左右看了看都没看到哪儿有人,他犹豫了一下,盯着已经不少地方都露出湖底了的湖里看了看,也没有人。
当然,就算有人过去踩碎冰掉下去……现在这湖也淹不死谁,只能冻死。
他找了棵树,靠着树干蹲下,把手里的袋子扔到地上,掏了根烟点上了。
他想再等一会儿,他不想再沿着湖往里走,这个位置是出入的必经之地,他想等那个人出来了再开始烧纸。
但是等了快二十分钟,再不动唤一下他就该被冻上了,也没见有人出来。
“操。”他犹豫了一下把烟掐掉了,拎起袋子。
只能再往里走一些了,一是看看谁过去了,二是找个隐蔽些的地方。
往里走了几百米之后,顾飞听到了一声脆响,从湖中间传来的。
一听就不是那种冰面自然开裂,而像是被人踩了或者有东西砸在上头。
他赶紧转头往湖中间看过去,但却没有看到有人,也没看到别的东西,一切都是静止的。
他突然感觉后背发凉,又猛地转过头看了看身后。
没有人,也没有什么……看起来可疑的东西。
他头还没转回来的时候,湖面上又传来一声脆响,他又猛地一扭头,感觉自己脑袋都快拧断了。
依然是什么也没看到,但这次的声音比之前那次要闷了一些。
他慢慢后退了几步,靠在了一棵树上,虽然有点儿幼稚,但的确是背顶着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让心里踏实一些。
这次他紧紧盯着湖面。
过了也就几秒钟,他看见了很小的像石块一样的东西从离这儿百十来米湖边的枯草丛里飞了出来,打在了冰面上。
这回声音不脆了,而是沉闷的一声“噗”。
有人扔石头?
这么无聊?
但看飞出来的这东西的速度,也不太像是用手能扔得出来的。
顾飞拉了拉衣服,往那个方向慢慢地靠了过去。
走了不到二十米他就看到了前面湖岩凹进去的地方有个晃动着的人影,虽然快有一人高的枯草档住了视线,还是能看得出是个人。
不是鬼。
他居然被一个大概是过度无聊的在湖边扔石头玩的人吓得心动过速。
虽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但他还是猛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再走过去,而是退到了林子里,想等这人走,也想看看这人干什么。
那个人没发现有人过来,弯了一下腰像是捡东西,然后一条胳膊往前伸,另一条胳膊往后有一个拉的动作。
一块黑色的东西嗖地飞了出去,打在了冰面上。
“噗”。
顾飞马上就看出了这人是在玩弹弓,而且觉得这人的衣服……有点儿眼熟。
他盯着枯草缝隙里的人又看了几眼,愣住了。
蒋丞?
身上那件衣服就是他们打架时蒋丞穿的那件,胸口有两条一掌宽的灰白条,丑得爆炸。
他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别人了,蒋丞居然能一个人找到这里来?
然后对着冰面玩弹弓?
好有情调的学霸啊……大好时光不在家里学习,跑这儿来玩弹弓。
顾飞重新点了根烟叼着,看着蒋丞那边。
蒋丞用的应该是小石子儿,不过现在河边都上了冻,想找石子儿不容易,他每次弯腰都要抠半天,有时候还要用脚踢几下。
顾飞看了一会儿感觉蒋丞似乎心情又不太好了,好几次用脚踢的时候,动作都跟要打架似的,都能看得出来带着火气。
不过看着他弹出去四五颗石子儿之后,顾飞又有些吃惊。
他从衣服内兜里把眼镜摸出来戴上,盯着又看了看。
蒋丞是瞄着同一个地方打的,离岸边大概差不多30米的距离,他居然次次都能打中,那个位置已经被他打出了一个冰坑。
挺牛逼。
玩弹弓的人不少,就顾飞认识的人里,吹牛逼说自己如何准如何牛的也不少,号称70米打鸡的都好几个。
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真的能连续十几次把石子儿打进同一个洞里。
蒋丞打了一会儿停下了,弯个腰又是抠又是踢的,好半天都没直起身来,估计是找不着石头了。
原地转了好几圈之后他往顾飞这边走了走,顾飞赶紧往后挪开,蹲到了一棵树后面。
“操!”蒋丞半天没找着石头,有些不爽地喊了一声,声音很大,顺着风过来,顾飞能听得很清楚。
没石头了,应该走了吧。
但蒋丞没走,低头盯着地,踢了几下,把一片雪踢开之后找到了一小片石块。
顾飞叹了口气。
蒋丞拿了几块放到外套兜里,往湖边看了看,然后转过身。
定了几秒之后回身一扬手,打出去一颗石子儿。
啪的一声打在了远处一根露出地面的细细钢筋上。
靠。
顾飞有些吃惊,他要没戴眼镜都没看到那根钢筋在哪儿。
蒋丞转身往旁边走了几步,再次猛地回身,飞出去的石子儿又一次打在了钢筋上,炸着碎开了。
“哦!也!”蒋丞鼓了鼓掌,然后举起手里的弹弓,往四周挥了挥,一圈儿鞠了几个躬,“谢谢,谢谢。”
顾飞忍着笑,又慢慢往后退了一段距离,这时候要让蒋丞发现他在这儿,他俩估计能把这一片的树都打平了。
“蒋丞选手决定再次提高难度!他决定再次提高难度!哇——”蒋丞一边热烈地说着,一边从兜里摸出了两块石子儿。
这次他没有转身背对钢筋,而是正面瞄准,接着手一拉。
顾飞听到了几乎同时响起的两声响。
当。
噗。
他同时打了两颗石子儿出去,中了一颗,另一颗偏了,打在了地上。
“哎呀,可惜了,”蒋丞一边往兜里掏石子儿一边说,“叉指导,你觉得他这次是失误还是技术达不到呢?”
叉指导?
顾飞半天才反应过来,x指导是什么玩意儿。
“我觉得他的技术还是有提高的空间,”蒋丞再次拉开弹弓,“他好像要换一种挑战方式……这次是降低难度还是继续……”
他的手一松,一颗石子儿飞了出去,没等顾飞看清,他紧接着又一拉,第二颗石子儿也飞了出去,再接着是第三颗。
当当当。
三颗全中。
顾飞看着他的背影,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场景,他还真是挺想给蒋丞鼓个掌的。
不光是有准头,动作还挺潇洒的。
李炎要在,看完消音版的这一幕,估计就不会再说看不顺眼了。
不过这么牛逼的表演结束之后蒋丞居然没有给自己鼓掌,也没有挥手鞠躬,一句话也没说地就那么站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慢慢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
顾飞愣了愣。
表演得这么投入……吗?
不过很快他就看到了蒋丞的肩膀轻轻抽动了几下。
这是哭了。
顾飞把最后两口烟抽完,在脚边掐掉,起身继续往里走了。
他对看这种场面没什么兴趣,看个乐子可以,窥视别人的伤,看着一个总跟个摔炮似的人哭,没什么意思。
这湖是有尽头的,顺着走也绕不了一圈,前面有座长得跟烂地瓜一样的山,过不去了。
顾飞找了一小片没草的地,用了十分钟才把火给点着了。
然后把袋子里一捆捆的纸钱拿出来,扔进火里。
有金色的,有黄色的,还有花的,面值从无到几百上千亿,应有尽有。
顾飞看着腾起的火焰,把手伸过去烤着。
这种时候大概需要说点儿什么,别人大概会说收好钱啊我们都挺好的别挂念啊钱不够了说啊管够啊,他要如果要说,还真不知道能说什么。
沉默地看着火焰变换着颜色,在浓烟里腾起,在风里招手似地晃动,然后一点点变小,最后只剩了青黑色的烟。
顾飞拿了根树枝,扒拉了一下,黑色的纸屑带着火星飘起来,然后一切就都恢复了平静。
他站起来,从旁边把松散的雪踢过来,把一片黑色灰烬盖掉,转身离开了。
每年过了这一天,顾飞就觉得自己一下松快了,日子回到无聊里,守着店,守着兔子一样满街窜的顾淼,去学校上着无聊的课,玩着弱智游戏爱消除,看着老徐徒劳地想要拯救他于所谓的黑暗中。
那天蒋丞在湖边没哭多久,他烧完纸再回头的时候,蒋丞已经没在那儿了。
不过在学校碰上他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异常,还是那么浑身是刺儿地拽着,上课照样是趴着听,或者闭着眼听,偶尔半眯着眼记个笔记。
他俩上课倒是互不干扰,话都没得什么可说的。
只是顾飞每次想起他在湖边那一通演,就总担心自己会笑出声来。
“大飞,”周敬靠到他们桌子上,“大飞?大……”
蒋丞一脸不耐烦地拿起手里的书抽在了他脑袋上,压着声音:“有话直他妈说!你真没因为这个被人爆揍过么!”
“操!”周敬捂着脑袋瞪了他一眼,又看着顾飞,“大飞,我今天去徐总办公室的时候听他说了一嘴,好像下月学校要搞春季篮球赛。”
“不知道。”顾飞说。
“你参加吧?我们班就指望你了,你要不参加,肯定输。”周敬说。
“别烦我。”顾飞指了指他。
周敬转身趴回了自己桌子上。
蒋丞突然有点儿走神,下月?春季篮球赛?
三月算春天么?
想到篮球赛,他就猛地有些感慨。
以前在学校打篮球的日子一但回想起来,就会扯起些别的不痛快,但偏偏又停不下来,那种痛快地在场上奔跑的回忆。
跟现在相比,那些回忆都是明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