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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
我被太皇太后忽然的一句话惊得吓出了一身冷汗,睁大眼睛半晌没后回过神来。
窦太主我今日是领教过的,那样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在这甘泉宫中,除了太皇太后怕是谁也都不会放在眼里的,便是王太后——当今陛下的亲生母亲,见了怕是也要对她礼让三分。
而她的女儿陈皇后更是耳闻已久,刁蛮泼辣,即便是对当今陛下也无半点恭敬之意,更是大方狂言,说陛下当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胶东王,先帝并未对他有立储之意。最后能从兄长栗太子刘荣和叔叔淮阳王刘武那里夺来储君之位,全然是因为王太后向窦太主求娶阿娇,窦太主才会费心思为陛下多处游说,这才让先帝有了立储之心。
这其中种种,怕是现在已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了。
可是,总是贫民百姓,自行嫁娶,也不愿意被人说是依仗着丈母娘家。更别说这自古称孤道寡者,更是万万不愿意有人总这样旧事重提,仿佛握着他的七寸之处。而后宫之中却也有人把皇后娘娘的这些胡话当做谈资。皇后本人也丝毫不顾及,每每与陛下有所争执,总要提起此事来,不管为夫为君,都让陛下的威严扫地。
陛下是一位有自己治国思想和宏图抱负的帝王,从他费尽心机在太皇太后的爪牙之下偷偷培植自己羽翼便可以看出,他对大汉江山的未来,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番雄图伟略,更是对先皇政治理想的延续。他在太子时,是先帝辅导他的太子太傅卫绾,他自小受到的更多是儒家经典的熏陶,这或许不是他自己的选择,确实先皇为他精心铺下的路。
如今面对已至暮年却依旧的皇祖母,他能做的,除了按照祖宗家法恪守儿孙的本分恭敬侍奉,怕也别无其他了。
如此一位跃跃欲试、腹又绸缪的年轻君主,又怎会甘心被自己的发妻,反复羞辱与后宫庭院之中。
起先,他是对陈皇后宠爱有加,后宫三千佳丽,却也皇后一人独承雨露。陈皇后在做太子妃时候便善妒骄横,容不下身为太子的陛下身边有其他妃妾宫人。他就由着她,即便是登记之后,这后宫中的妃妾却也是寥寥无几。可陈皇后却并没有为此而心生感激,能够体贴于他,反而更加恃宠而骄。
他们夫妻多年,也始终为能拥有一儿半女,陛下子嗣凋零,面对流言蜚语,和陈皇后的似乎永远不会缓和的骄横,他对他宠爱也罢,怜惜也罢,怕是也被时间渐渐磨得干干净净了。
如此执迷不悟的陈皇后,有怎是几本诗书就能改变的。让我去她身边侍候她读书,怕也只是羊入虎口罢了。
我正犯愁,握着我手的人又开口了。
“哀家的那个阿娇丫头啊,年纪轻轻就坐上了这后位,可她哪里有一点母仪天下的样子啊。”老人家眉头紧皱,不禁哀叹道:“她仗着哀家是她的外祖母,大长公主是她的母亲,她在皇帝面前可以说是有恃无恐,没有半点为□□为人母的温柔娴熟。她比皇帝长那么多年岁,心性倒像是像小女孩子一般……”
“太皇太后莫要忧心,民间都讲,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陛下并非那样严苛之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对皇后一人专宠了。想必娘娘也是一时想不开才与陛下争执了,陛下宽宏,过些日子又定会好了。”芦月姐在一旁柔声劝道。
太皇太后听后眉头的颦蹙并没有半点疏解,反而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手说:“这君王啊,哪一个是没有脾气的。你就说先帝吧,虽然自小身子孱弱多病些,但却是个顶有主意的主。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带头造反,情形是何等凶险啊……哀家以为他那把身子骨撑不下来,要他立武儿为储,毕竟那时,刘荣还小,若是立他为储,那孩子心性软弱,在他那群狼子野心的叔伯面前,怕是这江山很难坐稳。可先帝他偏是执拗着不听哀家的话,硬是憋着一口气挺了过来……”
说罢,她有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如今遂了他的心愿,将这皇位传给他的儿子。可这彘儿怕是比他还要执拗几分。他是顶有主意的孩子,体魄也比他父皇要强健。哀家现在还在,他就敢背着哀家在私下做了许多的事情。哀家就怕,若是有一日哀家不在了,他对阿娇和大长公主的忍耐也会到了尽头……”
老太太自顾自说着说着,喉咙也不禁颤抖了起来,忙松开我这我手腕的手,掩面要擦脸上的泪水。芦月姐赶忙拿出手帕来,帮太皇太后轻轻拭去面上来到浑浊的泪痕。
“你说说,平阳这丫头,明知道皇后最忌惮这些个事情,为何还要送那个什么子夫到宫里来啊?你说,这会不会是她母亲的主意……这是他们母女一起嫌弃我的阿娇了啊……”
“怎么会呢?太后和平阳公主都是最最恭敬的,太后天天来给您请安,可这些日子您也总是不见,却也不见她有丝毫怠慢的,还是每日来宁寿宫请安。”芦月姐忙安抚着太皇太后,并朝着我使了使眼色:“太皇太后,您不要再胡思乱想,您这么伤心,芦月都跟着伤心了啊。您这眼睛,更是万万哭不得的。”
“她倒是勤谨,只怕是这葫芦里不知道是卖的什么药。”太皇太后似乎对太后很是不满。
我为了岔开话题,忙说:“太皇太后,阿鸾前阵子读书,读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是将道家仙人的,阿鸾跟您讲讲好吗?”
“这时候好讲什么故事啊?”老太太被我弄得微怔,怨声道。
芦月见状忙附和道:“您就听一听,若是不好听,咱们罚这丫头就是了。”
我一愣:“啊?”
“你这故事若是止不住太皇太后的眼泪啊,今天的饭就别吃了。”芦月姐冲着我猛使眼色。
一说要罚我,太皇太后似乎也被她成功转移了话题,转过脸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似乎要等我说下去。
也不知她们怎就对罚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小奴婢有着这样浓厚的兴趣,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始讲起故事来:“古有一仙人,名李玄,他人间修仙,渐得真道,终于可以元灵出窍,一路扶摇,向着华山而去,却独自独下留*于山间。然而那李玄元的灵数日未返,*为山间的猛虎所害,他的元灵返回时,方才知晓一切。蹀躞玉沟只见间,他忽看见一饿殍,面丑且足跛,因被人打了天灵盖,主魂破散,故而疯癫。李玄仔细端详了半天,发现这饿殍将死,遂入灵机一动,入了这饿殍之天灵盖,借附其肉身,手执铁拐。人皆疑李玄化身成仙。之后,李玄屡次施法救人,恩泽乡里,众人方知跛足之人乃是李玄,故称其为‘铁拐李’。”
“原来这八仙之一的铁拐李是这样来的。”太皇太后叹道,原本混沌的眼睛似乎来了神采。
老太太崇尚黄老,更喜欢道家的养生之术,平日里总是有请德高望重的道长进宫讲道的习惯,说道这天上神仙的事儿,她平日里是最最爱听的了。
我停了下来,故意咽了咽唾沫,学着芦月姐的样子,对着一脸期待下文的的太皇太后娇嗔道:“太皇太后,讲得口渴,可跟太皇太后讨口茶喝。”
谁知老人家竟忙去摸案上的茶壶,芦月姐见状赶忙递上去一杯,太皇太后转手就递给另外我,我赶忙俯首接过,行了个大礼。
“多谢太皇太后赏赐。”说罢,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你快说,快说!”我的茶杯刚落于案上,老人家就忙不迭地催促道。
我正襟危坐,又讲道“这铁拐李成仙之前,有妻室,育有一子。铁拐李跛足,家徒四壁,正值除夕,然家无点亮。其妻哭曰:‘邻家过年,我家受寒,邻家通明,我家没灯。’铁拐李闻之,但闭目不复有言。少顷,忿而起,凿木造一假人,欲往偷油……”
我接过芦月姐递来的刚斟满的茶杯,递到太皇太后手边:“太皇太后,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家急于听下去,想也不想,便接过杯中茶一饮而尽,落杯后又忙催促了我几声。
“他半夜偷偷到了邻家,恐被邻人察觉,遂以木人入门探之,谁知邻家果察觉,挥刀斩之,木人应声倒地,铁拐李惊而却退,遁逃矣……”我一边讲,一边又佯装委屈地哀声道:“太皇太后,奴婢打今日早上就未进滴米,现下已是饥肠辘辘了。奴婢看到太皇太后这桌上的杏花乳酪酥甚是可口,可否赏阿鸾一块儿?”
“不给!”谁知太皇太后一口便回绝了我,似乎是知道我在故意逗她,竟小孩子一样抬手就狠狠地刮了一把我的鼻梁,愤然道:“说好的,故事若是讲不好,什么都不许吃的。”
“就是就是,我们吃,让她看着。”芦月姐忙从那盘杏花乳酪酥中取了一块来递到太皇太后手中,见太皇太后并没有拒绝,故意冲我瞪眼道:“愣什么啊,还不快讲。”
我故作懊丧,继续讲道:“此后这铁拐李一心求仙,游历各地寻仙访道,终脱离*而成仙。其妻含辛茹苦养子成人。其子大婚之日,铁拐李下凡探看,但见深宅大院,门庭若市,俄闻笙乐聒耳。其妻衣着鲜亮,然奔忙于庭院,待以客。铁拐李视之,叹息不止,遂变铁拐为笔,于壁上题了一句诗曰……”
我故意没再说下去,眼巴巴地望着太皇太后手中纹丝未动的杏花乳酪酥,悻悻道:“太皇太后若是不想吃,就赏给阿鸾吧。”
谁知老人家见我故意卖关子,忙抬手将那点心塞在口中,一边咀一边佯装生气地对我说:“坏丫头,故意卖关子惹哀家的,就不给你,快讲,究竟这大仙写了一句什么诗!”
我不禁莞尔:“那李玄于壁上提道‘三十晚上偷灯油,钢刀斩了木人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给儿孙做马牛!’题讫,执拐离去。有客见之,转瞬不见题诗者,相共惊疑,面壁高吟。其妻惊闻,知其夫君曾来,出门急寻,于村外见其背影,微睨之,白发如帚,跛足驼背,果乃铁拐李也,遂紧追不舍。铁拐李止步,挥拐劈地,但闻一声霹雳,大地裂而分之,成一峡谷,其妻无奈,伏地号呼,忽见铁拐李抛拐,化拐为龙,其乘龙而去。”
太皇太后听完后,沉思了片刻,似是回过味来,抬起手来就在我头上佯装狠狠地一拍:“你这个丫头啊,哪里是在给哀家讲故事,分明是在给哀家讲道理。这些道理还要你说给哀家听吗?”
我忙捂住脑门,委屈道:“阿鸾哪里敢给太皇太后讲道理啊,阿鸾只是讲了这道理的出处,怎么太皇太后也要罚阿鸾吗?”
“罚你怎么了,难道太皇太后还罚不了你了!”
“就是,哀家还罚不了你。”
原本的凄凄惨惨的长寿殿,最终却忽然变成了一室的欢声笑语。
“太皇太后,平阳公主来给您请安。”我们正说笑着,门外忽然有人禀报道。
听到“平阳公主”二字,我心中一凛,脸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身边的人并没有察觉到我脸上的异样,转过头去望着门前的婢女模糊的人影,反应了片刻,才纳闷道:“今儿个是怎么了,都扎了堆了,叫她进来吧。”
我赶忙起身,跟着芦月姐撤到一边,跪坐在一旁,把头压得低低的,不让那即将上殿之人注意到我。
只听一阵脚步声缓缓踱入殿中,似乎稍有些迟疑,却很快又依制恭敬地请安道:“平阳恭请皇祖母圣安。”
“起来吧,起来吧。”太皇太后的声音有些变调,与方才与我们嬉闹时截然不同:“平阳丫头啊,今年这夏天这样热,你既然在长安,可为何鲜少来甘泉宫走动啊。哀家怎么看你脸色有些不好啊?”
我被太皇太后这样一句惹得不禁抬头去看殿中的公主,她依然美丽雍容,面色上满是恭敬前辈,却似乎看不出什么异常。再转过头去看太皇太后的脸上,最然是问候之语,却没有丝毫的关怀的表情。那表情因为过于平静而显得有一丝冷漠,仿佛殿下之人不是她嫡亲的孙女一般。
“禀皇祖母,平阳本也想多来宫中陪伴皇祖母雨母后,只是近些日子夫君的身体每况愈下,总是药不离口,身边不能少了照顾的人。襄儿也还在襁褓中,虽有乳娘照顾,但是总归是不放心,不能经常来跟皇祖母和母后请安,平阳心中惭愧。”公主的声音恭敬低沉,依旧如往日里一般落落大方,却依旧低着头不与太后直视。
祖孙两人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些什么。
不过,听公主这样说,侯爷身体确实是很不好了。他一直体弱多病,但每年也是反复在冬季严寒时分,可今年却在夏季便开始害病,怕是真的不太好。
“平阳侯的那个身子啊,也是苦了你了。”太皇太后哀叹一声,可脸上却没有任何怜惜的表情,语义却另有所指:“不过还好,你们是少年夫妻,也算是鹣鲽情深,还有了襄儿这个宝贝儿子,也算是曹家祖上积德了,总算留下一条血脉。以后啊,这宫中的事情,你就少费写心思安排,多多陪陪夫君,怕是比什么都要强。”
我心中凛然,太皇太后此意,说的定然是陈皇后为了子夫姐与陛下大闹之事。她虽然觉得当今圣上子嗣单薄,后宫空虚,对于子夫姐怀有身孕之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她心中仍是愿意这长子是由皇后所出,而非是平阳公主苦心孤诣安排的一个没有名分的舞姬。
皇后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公主是她的亲孙女,手心手背,却还是有厚薄之分的。
“平阳既然嫁给侯爷,自当以夫君为重。若是□□乏术照顾不周之处,还请皇祖母体谅平阳,莫要怪罪平阳。”公主应该是也听出了太皇太后的意思,神色上却没有半点慌张,依旧低眉顺眼,恭敬答道。
“怎么会呢,平阳你这孩子从小就乖巧。既然平阳侯身体如此不好,你为何又突然甘泉宫走着一遭?”太皇太后佯装疑惑地说完,自己也不禁笑了笑:“瞧瞧哀家这记性,你怕是来看韩嫣前阵子废了大功夫,帮你母后寻来的你那个民间的姐姐,修成君的吧。”
我微怔,原来王孙说他出去办事,便是去办这件事了,如今他已经重返长安了,不知道他知道我贸然离府,是否会生我气。
公主迟疑了片刻,方才缓缓答道:“平阳此趟一是为恭贺母后寻得民间亲女,另外也是许久未来给皇祖母请安了,心中着实放心不下。”
“恭贺?”太皇太后不禁冷笑一声,那语气到不像是我往日里认识的那个慈祥的老太太。
于我和芦月姐这样毫无背景势力可言的小丫头可以放下的戒备,露出的温存,对于公主来说,她既是祖母,又是威严无比的太皇太后。对于公主,她却是如此吝啬她的温情。
她是多么睿智的一位老人家,在这深宫之中沉浮多年,自是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她许我们用拙劣的本办法地逗她开心,却也只是她许,抑或是她喜欢我们欢闹于她膝下,给了她许多平日里不能尽享的儿孙绕膝的欢愉。
然而对于公主和王太后,他们既是骨肉亲人,却又君臣有别。
帝王之家便是如此吗?
我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见座上人冷笑着说道:“你的母亲,当真是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