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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归京的盛况,一度为建康百姓传颂, 热度数月未曾消散。
有幸亲眼目睹这一盛况,城内的胡商都是满心震撼。回到客栈中,彼此对坐,想要开口, 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胡商实在坐不住, 寻到城内族人, 试着打听桓容登基以来的情况。想要弄清楚, 为何这位年轻的天子如此得民心,威望如此之重。
“即便是当年的匈奴大单于,也未必有这般荣耀。”
胡商们的疑惑太多, 沉沉压在心头。如果不能得到回答, 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见他们这个样子, 来者不免失笑。
“官家得民心实是理所应当,有甚可奇怪。”
“官家?”胡商诧异道, “子斤, 你莫非已发誓效忠汉人?”
闻言, 室内诸人神情各异, 有两三个甚是不满。
“是又如何?”秃发子斤横了问话的人一眼,没好气道,“什翼犍志大才疏,所部早被打散,遁入漠北草原,数年未闻得消息。我部首领看清形势,率众臣服桓汉,日子过得如何,你们有眼睛,可以自己看!”
众人神情微变,有人想开口,立即被身边人拉住。
“别怪我话说得不好听,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都出身拓跋鲜卑,早年间也曾雄踞草原,内迁中原,风光一时。可惜时运不济,被慕容鲜卑击败,就此一蹶不振。”
回忆部落早年的荣耀,室内气氛更显得压抑。
“大首领身死之后,拓跋鲜卑再未能恢复往昔。诸部分散,有的臣服慕容鲜卑,有的追随氐人。”
“臣服慕容鲜卑的是什么下场,不用我诸位也知道。秃发部跟着什翼犍投奔氐人,苻坚嘴上说得好听,到头来也不过是空口白话,日子未必强上多少。”
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摸着脸颊上的刀疤,冷笑道:“苻坚有王猛辅佐,曾有统一北方的势头,可惜慕容鲜卑百足之虫,西河还有个秦氏坞堡。”
“王猛死得太早,秦氏崛起太快。”
“燕国和氐秦先后国破,北边早是汉人的天下。我部投向桓汉,不过大势所趋!”
有胡商开口打断:“北边是汉人,南边又何尝不是?”
秃发子斤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道:“诸位从北边来,想必长安也曾去过。对比两地坊市,可曾发现不同?”
众人面面相觑,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脸色变了数变。
“秦氏入主长安之后,的确是颁布不少政令。可是,对比建康,孰优孰劣,照样是一目了然。”
秃发子斤半点不客气,以两地坊市作比,口如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去岁北地又遇雪灾,我闻三州大饥。长安朝廷派人赈灾,却是效果不大?”
“此事确有。”一名胡商道,“论起天灾,这些年还少?”
“正是如此。”秃发子斤一拍大腿,道,“建康有坊市,长安也有;建康施行仁政,长安不落其后。但是,建康有一项优势,长安拍马不及!”
“什么?”胡商好奇心骤起。
“海船!”秃发子斤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给出答案。
“海船?”
“诸位初来乍到,怕是不甚清楚,幽州有专门的造船工坊,能造出巨帆海船,可载数百人,行海上数月。”秃发子斤解释道。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现如今,海船为官家的亲兄弟掌握,逢季节出海。船队规模不断壮大,远至海上岛屿,带回粮食、珠宝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提其他,单是建康这些士族,听说都遣人随船队出海。”
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长安能分的,无外乎是土地人口。中原地大物博,终归也有分完的一天。何况近岁年年遭灾,良田又有多少?”
“建康则不同。”
“按照官家的做法,压根不用为土地担忧。有船队在,又有西域商道,粮食金银根本不用发愁。”
秃发子斤说到兴奋处,双眼似在发光。
“前岁官家巡狩,船队往南寻丰产粮种,遇上朱崖州-叛-乱,凭借几百船员,不只平了乱-局,更生擒贼首。知晓是有夷人潜入岛上,干脆停船靠岸,联络交州刺使和宁州刺使,灭了靠近边境的两股乱-匪。”
边境-乱-匪?
猜出乱-匪的真实身份,胡商同时咽了口口水。
“所以说,别看长安兵强马壮,地盘更大,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秃发子斤转回话题,继续回答胡商之前的疑问,“你方才问,为何官家如此得民心,旁人我不晓得,就秃发部而言,因为有官家在,我等才有今天的日子!”
“咱们这些臣服的胡人,只要有战功,一样能被登入白籍,在城内安家,送子入学院。”
“学院?”胡商满脸不可置信,诧异道,“和汉人一样读书?”
秃发子斤哈哈大笑,将书院的课程做简单解释。
“那里可不只是读书,照样能习得其他本事。更重要的是,凡是学成,日后就有了晋身之路。”
“这都是官家仁德!”
“我部首领的长子和次子都在书院。我之前随军出征,斩首十级,勉强做个伍长。等再遇上大战,多挣些功劳,升到队主之后,就能送儿子入学!”
秃发子斤越说越激动,脸颊涨红。
他的想法和做法,不过是臣服各部一个缩影。
比起后来的拓跋鲜卑,羌部和羯部以及少数杂胡凭借优势,已经更好的融入城内,安家置业,脱离放牧生活。
过惯了如今的日子,没人想再回到以往。
如果有外敌来袭,这胡族拿起刀枪的速度,绝不会慢于汉家百姓。
“你们说,这样的官家如何不得民心?”
秃发子斤说完之后,再度扫视室内众人,语重心长道:“诸位走南闯北,为的同样是家人族人。有更好的路摆在眼前,究竟该如何选,还用旁人说吗?”
留下最后几句话,秃发子斤起身告辞。
出门之前,似又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件事,官家手里有拓跋部虎符,官家的亲兄弟有拓跋鲜卑血统。”
什么?!
众人猛然一惊,想要问个清楚,秃发子斤却不肯多说,直接打开房门,迈步扬长而去。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了,看在同是拓跋鲜卑的份上,透出的消息可是不少。这些人能否体会他话中的暗示,最后会做出何种选择,不是他能左右,端看天意如何。
无论如何,首领的命令已经完成,下次出兵应该有他的份了吧?
台城内,桓容来不及多做休息,归来隔日即升朝会。
有郗愔坐镇,又有贾秉和钟琳在朝,压根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可堂堂杨一国之君,一走就是两年,哪怕是巡狩疆域,还顺便扩大了地盘,总归不是个事。尤其桓容登基不久,此番归来,必要肩负起天子之责,好好表现,给群臣一颗定心丸。
事实上,目睹御驾归来的盛况,群臣都知天子乃民心所向,不是突然脑-抽-犯下大错,帝位稳如磐石。
故而,桓容愿意给群臣面子,肩负起英主形象,众人也不会不识趣,妄图扫天子的面子,引得桓容不快。
双方都有默契,御驾归来后的第一次朝会,在“和-谐,安稳,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朕巡狩时日,诸位辛苦。”
“陛下巡狩天下,开疆拓土,臣等仅是行分内之事,不敢当此夸赞!”
你好我好大家好,当真是好!
桓容很满意,文武百官也很称心。
更重要的是,这次随驾的郎君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委以重任,在边州出仕。只要做出一番成绩,日后还朝,必能更上一层楼,家族也会得益。
有这样的好处,众人岂会不给天子好脸。
感到郁闷的,大概只有大中正。
无他,历代选任官员都要经中正品评。天子此番所为,固然是权宜之举,也是实质上挑战了九品中正制。
换成以往,必会引起朝廷“警觉”。
可掰着指头算算,凡随驾的郎君都是出身士族,满朝官员都能算做既得利益者。既然得了好处,对天子不合规矩的举动,完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怎么样?
说不合规矩,把人全部叫回来?
绝对是脑袋被门夹过,吃饱了撑的!
于是乎,桓容挑战规则的举动没引起任何波澜,大中正的郁闷只能憋在心里。两晋以来,第一批未经大中正品评的官员任职地方,为日后改变埋下伏笔。
此事在朝中压下,不代表背后不会议论。
台城内,南康公主特地询问桓容,这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他早有打算。
“阿母放心,儿不是莽撞之人。”
桓容这么说,是在告诉亲娘,这次仅是特例,加上确有所需,他才会绕开规矩。如果条件不成熟,他不会莽撞挑战九品中正制。
毕竟这是魏晋以来的规矩,没有足够的条件,不能轻易撼动。
一旦轻动,很可能损伤朝堂根基。
“边州缺人,不说十万火急也相差不多。随驾的郎君都有才干,且有谢侍中和王侍中点头,事急从权,大中正固然不满,满朝文武不提异议,终究掀不起多大波澜。”
南康公主舒了口气,道:“类似的事,今后最好少做。阿子登基不久,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现在扶持,日后怎么样还很难说。”
“阿母放心,儿晓得轻重。”桓容笑道,“对了,昨日阿母说,阿峰该行元服,是不是太早点?”
“不早了。”南康公主摇摇头,道,“袁真卒后,陈郡袁氏嫡支仅剩下他一人。按照规矩,十二岁行元服不算早。”
比起十岁元服的司马曜,十二岁的确不算早。
“既如此,就照阿母的意思。”桓容沉吟片刻,道,“阿峰可晓得此事?”
“晓得的。”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后者轻轻颔首,命婢仆取来一只木盒,里面全是袁峰做的文章。
“古有甘罗少相,依妾来看,阿峰才智超群,实不亚于先人。”
李夫人一边说,一边将木盒送到桓容跟前。
岁月似在她身上停住,花容月貌一如往昔,一颦一笑皆是柔情。再是铁石心肠,面对如许佳人,亦会怦然心动,不觉失神。
桓容打开木盒,取出一片文章细读。
幽州和扬州的造纸技术不断发展,除朝堂公文,民间书写陆续采用纸张。地方治所办事,也开始使用纸张。
书院中领先众人,早在半年前,学生习字作文俱用新纸。
袁峰醉心法家,对兵家和儒家亦有涉猎,对老庄能够熟记,却是不甚感兴趣。
读过所有文章,桓容终于明白,所谓学霸,真心不能用常人的眼光衡量。
难怪亲娘要安排元服,这样的智商和情商,当真是不服不行。
“另有一件事,”南康公主笑容微顿,沉声道,“在你巡狩之时,桓熙重病。月前姑孰来信,言其熬不过两月。”
“阿母的意思?”桓容问道。
“桓济已去,按县公礼下葬。桓熙终为郡公世子,如果有那一日,当行郡公礼。”
论理,桓容登基建制,桓熙桓济等都该封王。偏偏桓容不下旨,朝中也无人提。桓济至死仍是县公,桓熙再是不甘,到头也只能是个郡公。
“朝中如有人言,就说是我的意思。”南康公主冷声道。
桓济没有儿子,桓熙却有!
桓容无意大婚,继承人势必要在兄弟子侄中选。如果封桓熙为王,日后定会生出不少麻烦。与其留下隐患,南康公主宁愿自己担负这个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