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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节是花王诞辰,也是女孩们的日子。乍暖还寒的节令里,蒸上一笼花糕,搬上一条春凳,三三两两坐在花树旁、柳树下,摘得山花插满头,送春归待春回,那款款诗意,就如酽茶般浓郁芬芳。
宫里今儿对宫女也宽泛,按例赏宫花戴。那花是用上好的绢丝织成的,造办处节前就打发人往四九城里寻摸做头花的能工巧匠去了。民间的艺人了不得,就跟那些搭天棚的匠人一样,您说得出名儿的,他能给你扎出来,您说不出名儿的,只要您连比划带画的描述一番,他就能依着您想的样子给做出来。扎完了花瓣上色,再往中间填花蕊,要珍珠的还是玛瑙的由着您点,一掐头子缠上或金或银的笄钗,一朵以假乱真的宫花就齐活了。
姑娘们高兴了,美美的扮上,换漂亮衣裳,插头花,再扑上层粉,点上樱桃口脂。二八的年华,素着脸都是美的,要是一拾掇,更是美不胜收。
别光说丫头片子,再说说太皇太后,戴上寿春钿子,钿口上镶着指甲盖大的玉石雕牡丹,鬓角别了两朵小小的迎春花,身上是海龙皮沿边的琵琶襟马褂,花盆底里是富贵锦绣白绸袜,左右丫头扶着,满脸的喜兴欢愉。
“再倒回去三十年,咱们老祖宗还是个大美人呢!”皇姑们起哄,你一言我一语,逗得太皇太后乐不可支。
“总管,去瞧瞧你们万岁爷起驾没有。”太皇太后笑吟吟的,对锦书道,“你后半夜上夜的,今儿好好歇着,再准你半天的假,和小姐妹聚聚,说说梯己话儿。”
锦书谢了恩,恭恭敬敬送老祖宗上了肩舆,七八个老姑奶奶,小姑奶奶都起了驾,连同身边的宫女太监,像是大军开跋似的,沿着甬道浩浩荡荡一路前行开去。
“咱们也能活动活动了。”大丫头里就剩下大梅子了,她痛快伸个懒腰,全然没了平时的拘谨小心。
“孙猴子跳出了五指山,有你快活的。”锦书笑着敛了袍子回身往宫里去,一面道,“你领着她们上园子里顽去吧,我回去睡会子。”
大梅赶上来说,“睡觉急什么,老祖宗准了你半天,下半晌也能歇,上午时候好,不去逛园子多可惜,白糟蹋了小娟给你做的五蝠捧寿鞋了。”
倒也是,锦书歪着头想,自己多久没穿过花盆底了?那鞋真是好看,胖嘟嘟的,既福态又讨喜。踩上去个儿高上一大截,走起道来摇摇曳曳,别提多有意思了!
她抿嘴一笑,年轻轻的,少睡会子也没什么。难得今儿好日子,节令儿好,天气也好,不出去怪可惜的,兴许还能遇着木兮和荔枝她们。
“那成。”她点点头,“你们等我一会儿,我换衣裳去。”
大梅对小丫头们说,“你们先上值房里侯着,我先给你们姑姑打扮上。”
宫女为了显示端庄沉稳的做派,平常不许描眉画目,也不许穿得花红柳绿的,今儿却是例外。慈宁宫少了姑姑要伺候,小宫女们就有了更多时间料理自己。一件夹袍从年下做到惊蛰,掐腰、出领,精致到每个裥子,就为了花朝这一天。
锦书花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不多,得了闲只管给太皇太后绣袜子,说是换衣裳,其实也没什么可换的,不过是拿缎面团花对襟坎肩,替换了身上的大背心而已。
大梅对胭脂水粉颇有研究,天津城里最大的一爿脂粉铺子就是她家开的。她像模像样蘸些粉在掌心里加水揉开,仔细替锦书拍在颊上,一边叠叠道,“这胭脂是上年拿西山的玫瑰花做的,要一瓣一瓣的挑,用石臼捣成汁,再用细纱布滤,既费工又费料。上千斤的花瓣挑完了就做出十几盒来,还是上回章贵妃赏我的。”
锦书唔了声,照了照镜子,气色果然好了许多。大梅解开她的大辫子挽了个把子头,燕尾压领,再缀一朵绢花,那艳丽的绯色衬托出一张芙蓉秀面,明眸皓齿,雍容之态叫人咋舌。
“好家伙,到底是帝王家出身!”大梅赞叹道,“我瞧你扮上了就是个艳冠六宫的主儿,那些个妃嫔小主们算个什么!还说宝答应和你像,咱们是正经模子,现在叫她来比比,看看什么才叫贵气!”
锦书笑道,“别混说,没的叫人听去了惹事。”
大梅嗤道,“怕什么!如今宫里谁不知道你的名头?咱们不是主子,要论起来可比起那些主子体面多了,两重圣眷,有谁能比肩的?”
锦书搡了搡她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我离阎王殿也就一步之遥,你别说了,一说我连逛园子也不想去了。”
大梅忙道,“不说了不说了,那些丫头们等着你呢,别扫了大家的兴。”
收拾完了出了配殿的大门,二等宫女们围上来大大称赞一番,今儿随便,女孩儿们不讲究上下,只管心里高兴,凑成一堆笑闹。正吵嚷着要往揽胜门去,宫门上顺子和长满寿来了,呵着腰,手里托着只鎏金鸟笼,一路行来满脸堆笑。
“锦姑娘吉祥啊!”长满寿虚打个千儿,“万岁爷赏了画眉鸟给姑娘养着玩儿,是新贡的雏窝儿。万岁爷说了,叫姑娘和老祖宗的鹦哥儿分开养,以免雏窝儿脏了口。”
锦书福身领旨,心里抱怨着,说是给养着玩的,怎么还有规矩吩咐下来?又不拿到鸟市上卖去,脏了口怕什么,百灵能学鹦鹉说人话,那才稀罕呢!
顺子笑着对长满寿道,“谙达您瞧瞧,姑娘梳了这头真气派!”
长满寿啧啧咂嘴,拢着袖子说,“可不!插上通花点翠,那就是独一份儿的脸子!叫咱们万岁爷瞧见,不定怎么喜欢呢!”
锦书听着尴尬极了,低下头道,“谙达说笑了,我算什么,谙达抬举了。劳谙达带话给万岁爷,奴才谢主子赏,奴才一定把鸟伺候好,不负圣恩。”
长满寿往上一拱手道,“万岁爷说了,这鸟儿就是个玩意儿,让姑娘别当祖宗似的伺候,喂点食,给点水就成,那鸟好养活。”
锦书心里嘀咕,既然随意养,干什么又怕脏口?可见是个口不对心的人!
长满寿一打量边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们,忙道,“成了,我的差办完了,姑娘们自去逛吧,我再不走,没的背后都骂我讨人嫌。”说着凑到锦书耳边道,“姑娘逛会子就回来吧,太皇太后游湖去了,不一定什么时候荣返。姑娘不在,宫里空着失了体统。”
锦书醒过味来,明白是怎么回事,面前仍旧淡淡的,不说旁的,福了一下/身子道,“是。送谙达,谙达好走。”长满寿招呼顺子回去,顺子扎在女孩儿堆里出不来了,二总管火气上来了,伸手就是一耳朵,“猴崽子,看见姑娘就挪不动窝了?干看着又能怎么样呢?心里猫抓似的难受,还不如不看!别给我跌份儿了,快回去!”
顺子连滚带爬的跟着上二门上去,引得身后众人哄堂大笑。
锦书提溜着鸟笼子对大梅说,“你们先去吧,我把鸟安置好了就来。”
有了这么个题外话,大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梅应了声,领着小宫女们往花园里去了。
锦书回身进配殿里,托着那个鸟笼子愣了会儿神。那小画眉到底没长开,个头小,顺着鸟架子上蹿下跳的扑腾。她看着看着鼻子就有点发酸,自己和这鸟儿真像,给困住了,笼子是金的,没有天窗,门也给锁死了,一辈子注定了在里头圈养着,任你浑身解数都逃不出去。
“咱们真有缘分,认姐们儿吧!”她自嘲的笑笑,“我有个猫妹妹,再来个鸟妹妹,就齐全了。”
“又犯傻!”一个声音从窗屉子外传来。
锦书莞尔,把笼子挂好了迎出来,请个双安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宫里?”
太子携了她的手进来,满眼止不住的惊艳之色,心不在焉的应道,“我在夹道里碰见了大梅子她们,你没去游海子,不在宫里还能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锦书问,“你随扈去了?”
太子笑道,“露了个面儿,等老祖宗和皇父皇姑姑们上了龙船,我从船尾上偷着下来的。”
锦书嗯了一声,忙着给他张罗茶点,踩着花盆底的身姿款曲摇摆,竟是柔美得水一样。太子傻傻看着,腼腆道,“锦书,你真好看。”
锦书怔了怔,捧着红红的脸嗔道,“又没正形儿!”女孩儿总是爱美的,她抚了抚鬓角的宫花,小心的说,“我今儿擦了胭脂,真的好看?”
太子红着脸点头,“我瞧着好看,头梳得好、胭脂擦得好、这花盆底穿得也好,总之哪儿都好。”
锦书拿帕子掩着嘴,笑得眼儿弯弯的。和太子在一块儿就有股说不出的惬意从容,心里没有浮躁,像七夕节前为乞巧晒的水,面上浮着水皮子,看不见,却沉静积淀。
“锦书,我要让你往后都这么的打扮。”太子说,握了握拳头,“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了,我算个什么爷们儿!我没法子再等了,几天才见一回面,这怎么成?我要去求赐婚,你又拦着我,我怎么办才好,你给我个准信儿吧。”
锦书低头不看他,“我给你什么准信儿呢?我是个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人,你心里愿意就来瞧瞧我,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咱们的缘有多深,得看老天爷的,我现在和你许诺有什么用?”
太子慢慢沉寂下来,浓眉渐蹙,拧成了个死结。
两个人都不言语,只默默坐着,锦书问道,“万岁爷新晋位的宝答应是你指派去的?”
太子惶然抬起头来,嗫嚅着,“你都知道了?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的,我瞧她和你长得像,想拿她来替代你伺候万岁爷。”
锦书摇头道,“你的这些心思万岁爷能不知道吗?为我冒这个险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