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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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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鬼君又懒懒道:“小徒弟对本君的处置不满意?”

    我顾不得师父轻蹙的双眉,也管不了什么有礼无礼,若真让我眼睁睁看着沈沐一介柔弱书生魂被拉去十八层地狱,恐怕里面的刑罚他还未一一过一遍便真的鬼飞魄散了,我着实是不忍心。

    况且,就他的这点不大不小的过错,哪里犯得着去那种地方!

    遂我壮着狗胆与妖人鬼君道:“此鬼生前枉死,死后亦未伤天害理,为何要下十八层地狱。”

    鬼君眯了眯眼,大抵是觉得我说得十分有道理。可他随之却挽起双臂道:“这为何,本君倒一时未想得清楚,权当是本君高兴罢。”

    哪、哪有他这般做鬼君的!一听就知道他是个没吃过苦头的!他鬼君高高在上,怕是一次也没去过十八层地狱亲自视察鬼情罢,难怪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来!

    早前在昆仑山时我就听过大师兄说起鬼界的十八层地狱。

    一次大师兄办公差曾路过鬼界一趟,恰好碰着个将将从十八层地狱受完刑爬上来的可怜鬼,啊呀,缺胳膊断腿儿的,好不凄惨。

    那时大师兄还差点被可怜鬼的嚎啕声给从祥云上震吼了下来。可怜鬼边跳进忘川河边大哭道:“让我死了算了吧~我再也不想活了~~”

    回到昆仑山后,大师兄每每一讲起都忍不住唏嘘一番,道:“他明明都已经死了,怎么还说胡话,嗳。”

    我想,那只可怜鬼定是被十八层地狱给折磨得抽了。

    如今,一想起沈沐自那个地方出来后亦跟着缺胳膊断腿儿的,这叫我如何看得下去。我道:“你、你想寻个开心,不如自、自己下十八层地狱去图个痛快罢。”不知为何,看着他那双眼睛我就心里哆嗦。

    他到底是从地下上来的,渗人得紧。

    哪晓得我话将一说完,下一刻他便忽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竟向我伸出手来!我吓得连连惊退。

    他的手还未碰上我,却倏地被师父截住了。师父的脸色不大好看,双唇抿得有点儿紧,道:“既然鬼事已了,鬼君还是快回罢。”

    (二)

    鬼君抽回手,继续眯着凤目对我笑道:“许久不见,这模样却是变了许多。”

    忽然有什么东西自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又实在捕捉不到。我心里咯噔一下,道:“那、那我以前是个什么模样?”这厮想必是在鬼界难得见到我这般好看的女神仙,才这般说与我套近乎。

    他弯了弯嘴角,眼神有些悠远,道:“你以前……”

    一句话还未说完,师父忽然出声止住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道:“弦儿,东华托与你的事情已经办妥,现在且遂为师回去。”

    鬼君却道:“我说神君,七万年了你将她藏得如此深,如今本君总算是见到了,这还没如何如何的,你便急了?”

    他口里的这个她……说的可是我?

    一时我看着鬼君,心里疑惑了起来。我忽然觉得,他着一身大红衣服,如墨的头发在肩上铺散开来,嘴角挂了一抹邪邪的笑,虽诡异了些但也不十分难看。

    好似他本就应该如此模样。

    可是他对师父说的话却不怎么动听。大家都是神仙,为何他都不知道对我师父客气一点儿。

    我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道:“鬼君仙友,我师父光明磊落何时藏过谁掖过谁,仙友乱说不得。”

    “鬼君……仙友?”鬼君似乎不大满意我对他的称呼,他敛下笑看着师父道,“你这小徒弟倒是护着你得紧。”

    师父不再抿着唇,亦看着鬼君轻轻浅浅道:“她是本君的徒弟。”

    师父与鬼君一下僵了下来,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但师父那句“她是本君的徒弟”,嗳喂,真心戳进我心窝子里了。让我十分受用。

    感动之际,我便对师父道了句:“师父,我们回昆仑山罢。我们与地下爬上来的说不到一处去,不跟他一般见识。”

    师父与鬼君愣了愣。

    我咬了咬舌头,这这这……这怎么说话的这是?!妖人鬼君虽是从地下爬上来的,可人家的仙阶踏踏实实在那里摆着啊!我颓然地想起了抽风货东华帝君,仙阶高的神仙大抵都很小家子气。要是这只鬼君与我记上了该如何是好。

    只有师父大度得很。他眉目含笑,果真不与鬼君一般见识,道:“嗯,弦儿说得委实有道理。”

    看见鬼君瞧向我不明意味的神情,我心是拔凉拔凉的。

    临走之际,鬼君在身后懒懒道:“我说小徒弟,你这就不管这只小鬼了?”

    啊呀~~~我只顾帮师父掐鬼君,竟忘记了沈沐还在他手里!将将才对师父说不跟他一般见识,现在要如何开口。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管好了舌头,这才十分真诚道:“鬼君,您看这十八层地狱……”

    鬼君皱了皱眉,道:“这一口一个鬼君的,倒是喊得生分了。”

    师父忽然插话道:“嗯,也是,鬼君与本君是一个仙辈的,本君的徒弟唤你一声鬼君实在是有些不妥。”他侧头笑幽幽与我道,“弦儿以后唤他大仙鬼君罢。”

    到底我还是得跟师父再多学学,万事万物他都考虑得十分周到。

    然我将将作揖只唤出一个“大”字,鬼君便咬牙切齿地瞪着师父,与我道:“小徒弟你敢如此唤我,我立马将那只小鬼扔进十八层去。”

    我适时地闭了嘴。我承认,我不敢。

    (三)

    大仙鬼君,甚为好听的一个称呼,他究竟哪里不满意了。

    大仙鬼君幽幽瞅着我道:“本君说过莫要喊得生分了。我叫魑辰,你唤我名字,说不定我就不将那只小鬼扔十八层了。”他看着师父眯眼的神情,面色好不得意。

    我抖了两抖。莫要唤得生分了,我真的真的跟他无冤无仇不识不熟啊!但涉及十八层,能允许我说个不字么。

    我憋了一会儿方才颤巍巍道:“魑……魑辰……鬼君!这十八层……您看……”我还是没忍得下口,加了“鬼君”二字。

    师父忽而扬了半分唇角,道:“鬼君就别在为难本君的小徒弟了。那只小鬼没做出什么太大的恶事来亦没道理入十八层地狱。本君相信,鬼君是位明事理的司主,何去何从鬼君亦自有分寸。”

    这话,委实是滴水不漏。我看向师父,心道,这老姜就是辣!

    鬼君亦看着师父,邪气一笑,道:“神君说得极是。不过本君看的可是你小徒弟的份儿。”他转头对后面的鬼差又道,“先将这只小鬼带回去投至第三层地狱罢,过一次刀山下一次火海就让他投胎去,也算还了这一世欠下的债。”

    鬼差领命,拉着沈沐爬回了地底下。我看见他回去时的背影,挺直了些。

    见沈沐和鬼差去了,鬼君笑吟吟地望着我道:“小徒弟,你想如何感谢我?”

    越是上神越没个庄重。他问我想如何感谢,其实老实说我还没想过。但嘴上自不能这般说,遂我端端正正地做了个揖,道了声:“多谢多谢。”

    旁边师父轻轻笑了声,道:“弦儿,回罢。”似乎他心情很不错。

    我欲回身跟师父离去。

    鬼君叹了声,道:“罢了,来日方长。”说罢他那扎眼的暗夜一抹红飘飘然不见了。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不晓得是这句话本身太奥妙还是怎么的,奈何我碰上的仙友临别前都喜欢说这句。我依稀记得当初要死君离开时亦是说的这句。难道听起来有深度些能衬出仙家的内里修养?

    要死君……说起来我下凡捉恶鬼这行苦差,还是拜他所赐。他吃饱了撑得跑去抽风货的无涯境寻我个毛啊!

    (四)

    回去时天边刚好升起红彤彤的太阳。

    这次师父又让我与他共乘一朵祥云,我受宠若惊,他老人家对我太好了些。路上师父还几次三番提醒我靠近一些,免得像上次那般差点掉下去。

    我们路过那条河,瞧见河上的白莲灯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一盏盏安静地浮在水面上。一时我兴起,便与师父道:“师父,你之前说这灯里都写下了凡人的心愿。那师父可知凤熙在这满河的白莲灯上写下了什么?”

    我有些得意,师父他老人家没看过,定是不知晓。

    师父挑了挑眉,若有若无地笑道:“为师记得也说过,这灯里载着凡人的愿景,自是不愿他人窥了去。弦儿切不可做有损仙德之事。”

    ……我还没说我看了,他老人家就什么都知道么。

    当下我便解释道:“师父,徒儿万不是故意违背师命的。当时徒儿看恶霸在放灯,我怕他写的是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心愿,故拆了一盏检查一番。徒儿心想,若真有伤天害理的,也好提前阻止。”若是好心愿,我是神仙自然能帮他实现。后面一句,我掂量了下,没说得出口。

    师父弯了弯眼,道:“弦儿想得甚为远大,怕是后来才想到这些的罢。”

    我忽然有些后悔,真不该想什么说什么与师父谈论起那些破灯来。我暗自抽了自己两热锅子,差点流出拔凉的老泪,道:“师父~徒儿、徒儿知错了~~~~”

    师父笑得更深了些,道:“只不过这一次,若是弦儿没有拆灯偷看,怕是没如此快引出这么些故事来。”

    见师父说话流利舒畅,没有要罚我的意思,我便问:“那师父觉得,这个故事如何?恶霸和那位小姐,最后定会过得很圆满。”那时在茶楼里听的那段书,说得委实好。

    师父道:“弦儿都替人家改了红尘命格,怎会不圆满。”

    我心一抽,道:“师父,若是司命星君来了昆仑山,就将徒儿放出去与他理论罢……”

    师父眼珠一侧,看着我道:“如此,甚好。”

    我差点给跪了,道:“师父,徒儿只是随便说说……”

    昆仑山隐隐约约的影就在前面,师父墨黑的衣袍和长发向后飘摇。他幽幽道:“若是弦儿能从中悟出个什么来,为师便不与你计较。”

    我确实有顿悟,老实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看了心里添堵。”

    师父身体晃了一晃,半晌叹道:“弦儿,昆仑山上的崖洞清静。”

    我当下一个透心凉。师父莫不是又想让我去那里顿悟个个把月?!我惊道:“师父,徒儿喜热闹!”

    师父半垂下眼帘,若有若无地挑了挑嘴角,道:“那弦儿当真悟出什么了?”

    我想了半天,道:“徒儿还是觉得凡人太难懂了,似懂非懂。”上一句说的是真话,这一句说的还是真话。

    话本上写的情爱如痴如狂,难得在凡间也这么真真实实地见到过一回。凤熙也好,沈沐也罢,既然爱上了个女子,为何又甘愿将其拱手让与他人。所以说,凡人难懂;我看着就闹心。

    师父神色幽了一幽,道:“若是弦儿能尽快参悟,为师欣慰不已。”

    师父一片用心良苦,让我十分感动。我道:“师父放心,徒儿定会好好参悟。”

    师父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说一搭之间,很快我们便回到了昆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