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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世荣一抬臂,用一个极快的动作,把没有警觉的谭因手中的枪打掉在地上。“你太胡来!”他怒吼道。他来不及拾手枪,冲到椅子前去看贺家麟。贺家麟正捂着自己的前胸,血汩汩地从他的指缝往外冒,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血却从嘴里喷出来。
杨世荣原希望谭因打空,他就能反身稳住这一头,不料谭因第二枪打得那么准,正中贺家麟心脏,而且打了个对穿。长期的沙场经验告诉他,这个人已经完了,半分钟内的事。
警卫早就跑上楼,敲门声响起,用枪柄猛敲,花园里全是持枪的士兵。杨世荣放下贺家麟,回身去拾落在地上的枪,四顾一下,谭因已经不见了。
“没事。”杨世荣喊道。他走去打开了房间直通楼梯过道的门,警卫们端着步枪站在门口。
“客人想逃跑,被我打死了。”他简单地说。
他来不及想其他的话头,糟糕透顶的局面,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也是对他自己的良心唯一可行的说法。
他跪下一条腿,再看一次贺家麟,那张傲慢的脸已经被血弄污了。
贺家麟嘴里冒出血柱,却好像还想说话,好像想说的还是那两个字:“无耻。”
六
杨世荣在狱中一直想着这两个字,贺家麟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无耻:给汪精卫和日本人干事无耻?用集体枪杀手段抢夺上海金融市场无耻?那天晚上谭因“调戏”他无耻?还是认为他暗中“指使”此事无耻?贺家麟是否如谭因所猜想的那样是“同道”?或许本为同道,但认为这种安排是陷阱,进而认为76号无耻?
每个可能都是无耻。没有确定的罪名,使杨世荣很难受,他不知道贺家麟最后的几秒钟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从来不想已经死了的人,干这一行,每个人都难逃一死,子弹早晚会顺道弯过来。贺家麟没有机会说任何话,应当说给谭因和他都减少了麻烦,但是却让他心里一直不安。
至于谭因,并没有什么错,至少他躲开不认账没有什么错。这是他的责任,虽然他绝不会开这一枪,没有命令让他开枪,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他也知道,哪怕谭因认这个账,他依然无法脱离干系,既然负责看守,此后的局面无从解释,一切都得由他担当。
不过谭因的枪法,也太狠了一点,他的裸体使姿势更为简洁漂亮,简直像这个英国人屋子里的一个雕像。
谭因在他房内这事,费了他不少唇舌解释。吴世宝审讯他,不断逼问他与谭因是什么关系?他当然不会说。谭因在手枪上的指纹早就被他擦净。
但是上峰根本不相信他的解释,首先李士群一再怀疑击毙贺家麟一案大有蹊跷:即使有一千种理由,贺家麟也不会想逃跑。李士群认为杨世荣受了什么方面的指使,枪杀了贺家麟,为此怒责吴世宝用人不当。重庆与南京一直在信使来往讲价钱谈条件,76号也在琢磨杀人立威后一步棋如何走。不斩来使是首先必须做到的事,况且局面复杂,利害冲突不会是永远的。说到底,贺家麟并不是囚徒,即使知道双方关系刚出现的转折,也完全没有逃跑的必要。
杨世荣被上了刑。76号有名的一些酷刑,虽然不好全部用到杨世荣身上,但李士群怀疑是南京政权里的对手有意给他栽赃。吴世宝不得不做出一个交代,让杨世荣说出个头头道道。
鞭打杨世荣之时,吴世宝亲自到场。在76号的地下室里,手铐和脚镣钉死在墙上,鞭打时四肢被镣铐牢牢地反扣着,没有任何动弹挣扎的余地,杨世荣明白挣扎只会增加痛苦。
动刑刚开始,吴世宝突然传令把谭因叫来,站在他身边。吴世宝想看看这两个人中间有什么名堂,他不想把这两个人往死里整,但是抓住把柄,能叫部下忠诚:他的警卫总队在上海的活动越来越频繁,需要谭因这样敢冲敢打,下手特别凶狠的杀手,也需要杨世荣这样做事靠得住的人物。
打手把鞭子放到水桶里泡,鞭子打一下就蘸一下水,湿牛皮抽在身上会拉起皮肤,马上就把皮肤拽破,鲜血淋漓。
谭因一直发誓与杨世荣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那天只是因为顺车,在执行任务后到杨世荣那里休息。事情发生之时,他正在隔壁熟睡,完全不知道这个房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彻底否认见过贺家麟这个人,他没有必要见这个人——这都是杨世荣在吴世宝赶到现场之前匆匆告诉他应当这样说的。谭因在惊慌之中,已经失去思考能力,没有提出异议。即使后来,杨世荣再三思考这件事,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方法,可以让谭因顶下罪名。
鞭子一下下落在杨世荣身上,杨世荣的脸抽搐着,尽可能不去看谭因。谭因却因为好久没有看到杨世荣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不能躲开,吴世宝正注视着他。杨世荣胸脯上红肿的条痕已经一道一道翻出血肉,吴世宝下令停一下,问杨世荣有什么话说?
杨世荣摇摇头,鞭痕上加鞭的疼痛,尤其每次鞭子在空中挥起时,嘘叫声带来的惊悚,比继之而来的皮肉疼痛更加令人痛苦。他禁不住每次听到嘘叫声时,都朝谭因看一眼。他惊奇地发现谭因的眼睛不再闪避自己受刑的场面,谭因虽然看着,但脑子和眼睛不在一起。杨世荣这次看见谭因眼睛发亮了,是泪光,还是乐意见到他被鞭打?也可能是有意在吴世宝面前表现他自己?
每次鞭子飞舞起来时,响声让杨世荣脸上抽搐一下,血从伤口向下流成一片。鞭手不愿卖力气地向同伙行刑,但是吴世宝非要问出点名堂不可,鞭子总像是在空中嘘叫相当长时间才落下来。杨世荣最感恐惧时,总觉得谭因脸上几乎放出兴奋的光了,不像是为他痛苦,而是那种看见痛苦的痛快。
吴世宝也看到了谭因没有为杨世荣不平的表情,他相信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密谋,也没有超出一般朋友之外的关系。吴世宝为了团结内部,维护下属,只能顶住李士群的压力,几个军师商量了一下,编了一个“杨世荣交代”,说是手枪走火误伤贺家麟致死。
这场鞭打只是很一般的用刑,已经让杨世荣长久地卧养在床,亏得杨世荣是吃惯苦的人,而且一直没有累及谭因。事情本来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李士群则强调得执行纪律,不管是不是走火,都要杨世荣的脑袋,以向香港的杜月笙证明他并非不通情理,是可以谈判的对象。而吴世宝坚持认为,枪毙杨世荣会影响76号精粹打手队伍的士气。就在两人的僵持中,杨世荣一条命暂时保住。
不久,军统与76号在上海的互相暗杀达到了白热化程度,军统人员用利斧劈死了住院治疗的张某某,此人是汪的中储行业务科科长,而76号抓了一批中国银行高级职员,挑出三个姓张的抵命;军统在中央银行放置定时炸弹,炸死了中行业务主任。
两边杀人不眨眼地火拼,一边以日占区为基地,另一边以英法租界为依托。双方彻底打翻后,贺家麟事件反而变成一个不重要的未决案。
谭因在这一系列暗杀袭击中成了大英雄,他化装灵便,尤其善于女装,妩媚动人。而且见机行事,反应敏捷。该下手时决不留情,冲锋在前,敢拼敢打,使吴世宝对这个娃娃脸的打手分外赏识,经过拷打杨世荣的考验,他早就对谭因用而不疑,现在下决心提拔他作为特工总部二分队的队长。
一时上海滩盛传76号有个“血手哪吒”,枪法奇准,杀人如麻。杨世荣听到此,感慨不已:这个原本是中国广大内陆托出空中的一块风水宝地,占尽风头的,现在是几个连他这样的兵痞原先都看不上眼的人物!同时,他心里为谭因而感到骄傲:能在上海滩闯出大名声,不管什么名声,都是了不起的事。
谭因做了分队长后,看管杨世荣的警卫更是多行照顾。谭因的月薪不过三十万储备券,行动有功另有奖金。而且上海市面上,生财之道多的是:自杜月笙去港后,青帮留下的人,只能靠拢76号。得到吴世宝信任的血手哪吒,少不了成为首先必须打点的门神。
谭因的权势和在特工总队中的名声,使看管人对杨世荣另眼相看。谭因不断供应的金钱,也使一批批换来换去的监狱看管不愿对杨世荣过于苛刻。但是,他来看杨世荣的次数少了。
七
杨世荣正躺在床上抽烟解闷,恍惚中看到一个全套白色西装,三接头皮鞋的人物走进来,那鞋尖头尖脑,时髦得很,完全是一年前贺家麟的样子。他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那个“贺家麟”快步地朝里走,把礼帽拿在手上,警卫看到他,立即敬了个礼,没有拦住他的意思。
他忽地坐了起来,这个狱房与软禁贺家麟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语。他定眼一看,来人朝他露齿笑,原来是谭因,能大模大样来这个地方的只可能是谭因。这小子几乎在一夜间长成一个大人,个头也冒出好大一截,脸形也变成熟了,只有露齿说话时能显出他旧日的孩子相。
谭因来看杨世荣时,监狱看守人正是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很紧张的样子。杨世荣凭直觉得出结论,76号一定出了新的巨变:可能是李士群为争夺控制权,与特务总队的吴世宝火拼。
特务们每个人现在都面对一个如何自处的问题:究竟是忠于吴世宝,还是忠于李士群。趁四周无人时,谭因求教杨世荣这个问题。杨世荣想都未想就说:“当然吴世宝是我们的救命人,而李士群要我的命。不能背叛吴队长。”
谭因不作声。想了一下,说:“日本人相信李士群,说他有能耐。吴世宝可能会处于劣势。如果吴世宝倒了,我们跟着他倒,没有任何好处。”
杨世荣沉默了,谭因的思考方式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谭因作为吴世宝的主要助手,在这种时候背叛,未免过分。反正这不是杨世荣行事做人的立场和方式。
“唯一的办法是让李士群满意,才能过这一关。”谭因说。
“他给你封官许愿了吧?”杨世荣试探地问。
谭因摇摇头,但是杨世荣现在已经不知道谭因会不会告诉他所有的事。他觉得应当断然说出他的看法。
“李士群对自己人都诡计多端,日本人看得起,也甩得起。人生总有走运背运,做一个背主之臣,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不值。”
“我知道。”谭因语气很不耐烦。但是他稳住自己,轻声轻语地说:“小日本占不住的缝太多,现在是谁有胆量谁打天下。李士群要管好多地方,他答应上海这个市面让给我,让我做上海王。”
杨世荣大吃一惊,顿时觉得晕乎乎的。这种话,哪怕能相信,也实在口气太大。上海是多大的世面,能让几个半文盲杀手称王?不过为什么不能呢?黄金荣、杜月笙又识几个字?是真英雄,又有几个肯定比谭因强?他一时觉得这个小子实在有能耐,至少胆子极大,不是他能够理解的。
不过他明白到自己已经不是大哥。这个谭因翅膀硬了,要自己一飞冲天。身逢乱世,不就是谭因这样的人物得意?他第一次明白,他们的路,已经分开很远。他即使出去,恐怕谭因也不会认他做朋友——他只是给司令当兵冲锋的料子。今天谭因来跟他透底,算是看得起他。
他知道不必多说了,只说这么做欠稳妥。“况且,”他说,“你以前提到过,吴世宝答应尽早放我。”
“大哥,”话才说到了关键,谭因也不含糊,“不管吴世宝、李士群,老子为他们拼命,第一条就是为了放你!”
此话是真是假,杨世荣都很感动。他知道自己的案子太重,不管是谁,都愿意先押着他,今后万一需要,可以拿他的头抵债。但是他喜欢听见谭因这么说。
谭因站起来,拿起礼帽要走,说要去见一个叫胡兰成的人。见杨世荣看着他,他一笑,说不是他要约见胡兰成,而是胡兰成要见他,已经约了好几次,这个人是吴世宝的军师,可能是想稳住他。
杨世荣想起他陪贺家麟时翻过一些杂志,胡兰成的文章他也读到过。他记得在什么场合与这人打过一照面,长得倒是讨女人喜欢。一个弄文墨的人来搞政治?最能把政治搞得臭气熏天的就是他们!
“酸人,好对付。”谭因笑意收住,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杨世荣看着他的背影从监狱门廊里消失,天高云淡,他已经跟不上谭因的思路。
自那之后,谭因有三个月没有出现过。看守人告诉他李士群先在吴世宝头上安了个捣乱上海市面的罪名,把一大堆证据交给日本人,日本人把吴世宝关进牢里。在吴世宝的老婆和胡兰成的请求下,李士群又“打通关节”,让放出来。
看来是日本人明白过来:犯不着给李士群火中取栗,李士群要杀人,得自己动手。结果吴世宝在李士群的别墅里被一碗面给毒死。死得很惨,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抽筋,七窍出血而死。
吴世宝出事的当天,谭因带一帮人守在静安寺赫德路192号公寓对门,那里是女作家张爱玲的公寓,他们用望远镜监视了几天。他们看见胡兰成在六楼的阳台上与一女子望景致,隔了一会儿两人进屋去了。就偷偷摸进楼里,守着电梯和楼梯。一直到天黑尽再天亮,也没见着胡兰成下来。一伙人最后到楼上搜查,把那个女人吓得半死,也没有找到,看来胡兰成在他们进楼前就溜掉了。
既然谭因带了头,吴世宝的部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报仇。李士群接管了特务总队后,就立即把谭因调到苏州,任江苏税警部队的团长。
杨世荣当然不全信看守人的话,尤其是讲得太生动的故事,更不能信,况且胡兰成仍活得尚好,吴世宝一死,他迅速离开上海,到武汉办一张小报纸去了。谭因如果连个文人都抓不住,上海滩如何站住脚?不管怎么说,这次谭因为李士群立了大功劳。
“升官了,”看守人说,“你的兄弟升官了。你不会待久的。”
这时他坐牢已有一年半,他只能希望成为有功之臣的谭因能办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