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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衣服上,洗衣粉倒多了,泡沫滑溜溜地在手指间钻来钻去。街对面是建筑工地,轰隆隆的机器声像一只大苍蝇往她的耳朵里窜,使她坐立不安。她抬头望窗外,只看见湿漉漉灰蒙蒙的一片,像她自己的头脑,混混沌沌理不出头绪。
捂住肚子,方才肚子绞痛已减轻,感觉好受多了,她继续走路。木门边上贴的对联早褪了色,残片在风中飘荡。绕过井,这条街尽处,闪过一个瘦小的影子。她看不清楚,但那人的咳嗽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拉了拉衣服,直起身子,脚下迈着细碎的步子,对直朝街头走去。
两棵石榴树,肩搭肩,头靠头,正是开得热火时,在昏暗的路灯下依然艳丽夺目。石榴树的上面衬着漆黑的天。叶片重合叶片,秋意挤满一树,比赛似的往人的头上砸。石榴爆裂,籽嫩肉甜,淡红淡白晶莹透骨,轻轻地捏在手心,一粒一粒地抛洒开来,那滋味使她的脸晕红起来。
电话铃惊醒了她。她懵懵懂懂地伸手去接,但没有声,她“喂喂喂”问了几句,没人答话。她放下电话,手按住话筒,没法猜懂谁会在清晨六点钟给她来电话。父母死后,她就从厂里搬回家。她常常去医院看病,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弄到病假条,她就待在家里。镜子上已经蒙了一层灰,里面人影朦朦胧胧。一只红蜻蜓,准确地说是一只红色蜻蜓标本压在镜子下面的玻璃板下,她怀疑自己夜里听见电话里的嗡嗡声是从这两片翅膀上发出来的。这只红蜻蜓飞行的姿势,倒是一种真正简单的度过时间的方式。十年前她和父母闹翻,一个人搬到厂里去住。当时她拒绝了父母为她操心选择的所有异性朋友。父母动怒了,如果他们知道她实际上讨厌任何男人,不知道会怎么悲伤。父母生病后,单位为照顾他们,给他们家安了分机电话。她通过这根电话线表示自己的孝心。现在,她只能向父母的遗像行注目礼。她摸了摸压着红蜻蜓的玻璃。那块玻璃变得清晰了些,可以分辨出蜻蜓的红色,淡红的头,深红的背,如丝如缕透明的翅膀。那根根纹路在她的眼里渐渐放大,编织一线线冷冷的光泽。
四周漆黑,夜投下一层薄纱,罩在她身上,描出她身体的每一个凹凸部位。睡前翻看的小说早就落在地板上。她张开眼睛,双手松弛向前伸着,熟稔极了地穿过街,转过街角。石榴树正被风扇动起千姿百态的小手,频频摇摆。石榴树白天的印象是虚设的。她在井台边停住,那儿有一双手会抓住她的手,那手湿湿的,似乎沾满露珠。她想甩开那双手,但她会顺从地跟着那双手走。不,是她把那只手一直拉着,轻快地转过街尾生满青苔乱石砌成的墙角。阴沉的空气中升起一股分辨不出的味道,她的手牵住那个人,回到未闩上门的房间里。腰间的布带被那只手解开,她企图往后倒,却反而瘫倒在那人怀里。一串串小红点在她身体四周游荡,像红蜻蜓的飞舞,令她心醉。她大睁开眼睛,安静地躺在地板上,任凭那只手在她身上游动。她的身上沾了几片石榴花瓣,毫不在意地从她的身上落到地板上,有一朵火般绚丽的花瓣,在穿过门槛的微风中还打了一个旋。
她醒来时身上一阵痛。她睁开眼睛,撑起身子,镜子面上蒙着灰,在嘲弄她的神经?难道这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女人就是她?她贴近镜子,用手抹去镜面上的灰尘,那绝不是“青春早逝”四个字能解释的。一道爪痕深深地印在左边脸颊靠下巴处。她仰起头,将视线跨过镜子,看到白晃晃一片的天花板。一分钟之后,她弯身检查自己脱去衣服的身体,大腿上的爪痕,五指齐全,指印纤细,并不粗壮,而且不长,有的地方已带青,转为瘀血。她退后两步,又发现大腿根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脏东西,手一摸,已经干成鳞状碎片。她眼泪滚动在眼眶里。
她用湿毛巾不停擦洗身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但她打消上医院的念头。她知道那长舌女医生会如何在厂里说东道西。她生了十年病,病换了好多种,又新添一种?这次好像和以往的病都不同。她想了想,把面盆里的水倒掉,把毛巾挂好,然后慢慢走到平柜前,拉出最下面的抽屉,蹲在地上,找药。
涂上碘酒之后,她平静多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脸,她努力搜索蛛丝马迹。可是,她想不起来怎会如此?墙上是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片,她第一次觉得父母亲在嘲弄她,嘲弄她生理不全。眼泪这时才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这指印,带紫的青块,对她来讲,不过是进一步证明了一个事实。她不信地板上那些土屑、污痕是真的,她同样不信,那井边的两棵石榴树是假的?她做饭,但吃不下,当她站起身,将一碗面条倒回锅里时,看见邻居家的男人嘴里啃着一根甘蔗走在街上,朝自己这个方向而来,他一边啃,一边吐出吮掉汁的甘蔗渣,大大咧咧,悠然自得,似乎这只是最平常的岁月中一个最平常的日子。她想,真奇怪这世界上男人都粗俗不堪。她甚至想象已闻到那男人身上的汗酸臭,她竭力忍住这令她恶心的想象。而隔壁的女人拿出扫把簸箕,把男人乱吐的甘蔗渣子仔细扫在一块。女人说:“馋鬼,你不能吐在一个地方吗?”男的没有回答,继续在嚼甘蔗,他的颚部有力地运动着,露出条条青筋。
“吱嘎”一声,隔壁的门被打开,紧跟着,又响起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她松了一口气。
但她总觉得似乎有双眼睛从时间的最幽暗处盯着她,这怪念头使她脊背冰凉。突然,她又听见自己的床,也就是父母的床上,有人在低低说话。她惊恐地转过脸去。
那说话声停止了。
她转回身,倒了杯开水,取了一片安眠药,和着水吞了下去,她几乎是鼓足勇气,朝床上走去,她躺了下去,拉上被子,慢慢地,那爪痕的疼痛和莫名的胆战心惊被倦意代替,她合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只手在身上滑动的时候,她没有抵抗,她有意无意地将那只手按停在那地方,而且用劲往里推,她感到那只手在哆嗦,在往后缩。皮肤带几分凉气,她想说,蜻蜓,粉红的蜻蜓,你怎么从玻璃下飞出来了呢?她想忍住泪水往下掉,但泪水一滴一滴顺着她的脸流了下去,那么洁净,而又那么轻快。
养好了腿上的伤,她庆幸没有留下一点疤痕。但这天洗澡时,大腿上又赫然刻着五个指爪印。她惊呆了。这指爪印有点熟悉。实际上几乎与上次完全一样,女浴室里热气腾腾,每格里都有人占着。她匆匆擦干身体,套上衣服,拿着毛巾肥皂洗发液、换下的脏衣服,出了空气闷热、呼吸不畅的浴室,就往家里赶。
身后好像传来脚步声,她不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那人也加快了脚步。气喘吁吁之中,石榴花火红的颜色正在变浅,她猛地抱住石榴树,将整个身子倚在上面,缓缓转过身来。
没有,整条巷子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阳光把每个角落照得像死人一样白。
又从梦中惊醒过来,她再也无法睡着。远处建筑工地上,灯光雪亮,但她赶紧把窗帘拉了拉,把外面的光线堵死。
她穿着睡衣睡裤,开始移动房间里的家具。把床掉过头来,放在吃饭的木桌处,那儿在门后面,让桌子正对着门。她把四个椅子一一拉到桌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