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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后,太阳滑入楼群后就有了点寒气。好几个夜里刮风下阵雨,第二天气温变得凉爽。这天上午秀芳拉开一楼的窗帘,房前的玉兰树光灿灿的,那辆漂亮的雪佛莱汽车也擦得明晃晃的。
她瞅见一对乡下夫妇,穿戴整整齐齐,带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忐忑不安地推开铁栅栏,走近房前,左看右看后,好奇地回头瞧汽车。
树还挂着水珠,地上还是湿湿的。他们手里拿着斗笠,怯生生地敲大门。看来他们不懂如何用电铃,只是听说过,娘舅试着按了一下,里面刺棱一声,吓了他们一跳。
秀芳开门出来,看见这三个人,她问:“找谁?”
“我们找筱月桂小姐。我是他娘舅,”男人壮着胆说,“亲娘舅。”
秀芳一听,就说,那就请进来,屋里坐,不过大小姐演戏半夜才上床休息,要到中午才能起来。你们来早了一些。
娘舅迟疑了,说那么我们先去上海街上走走,下午回头再来。现在先不麻烦她。
舅妈却还记得把大包小包的礼物,花生菱角等等,一一从背上的包袱里取下来,交给秀芳,说是不嫌弃的话,请她收下,小姐爱干净,不好意思只送上这些乡下泥巴里的东西。
这对夫妇似乎有点谦卑过度了,手脚都无处放的样子,秀芳觉得有点别扭,嘴上却说:“鲜货清口得很,难得。”说着她送走了他们。
秀芳把布袋放在厨房,这才走上楼,听见筱月桂在洗脸。待她敲门进去,筱月桂已经在对镜梳头,秀芳走过去帮她,一边说:“小姐,原来你已经起来了。你的娘舅,带着老婆孩子来看你。我让他们下午来。”
筱月桂一脸惊奇,“有这种事?”
“他们带来一些乡下特产,我搁在厨房了。长得完全是乡下人样子,川沙口音,鼻子有点钩,老婆眉毛有点倒垂。男孩,怕有十四岁了,还算清秀。一家人蛮老实的。”
筱月桂说:“那就是他们,上次我们回乡,你该是见过他们。”
“忘了。时间过去得快。”秀芳用自己做的玫瑰露水给筱月桂梳顺一头长发后,把梳子递还给筱月桂。她打开窗子,这间浴室宽大,一开窗,院子里的鸟叫声更响了。
筱月桂心神不定,她手里的梳子竟然折断了,梳齿扎破了手指,出了血。秀芳慌忙说:“你怎么啦?”
筱月桂用嘴吮流血的手指,“没什么,好多年不见了。下午我要管如意影片公司的事,有两个人要来买放映权,没法见他们,你代我好好招待,让他们先住下。他们会觉得家里不方便,干脆安排他们到客栈去住,找家干净点的。你顺便给他们些零花的钱。告诉他们,我一有空就去见他们。”
秀芳说:“那好办,只要你不生气。”
筱月桂笑着说:“生什么气啊,我七岁时父母双亡,还亏得这娘舅家让新黛玉把我拾了去,不然,我哪能在上海滩唱戏做事。这些乡下亲戚很少走动,你让他们先住几天,好好玩玩。”
新沪大舞台的化装间里。化好装准备上台的筱月桂在闭目养神,等着开场。这时余其扬推门进来,说是《患难鸳鸯》新剧开张,他来看戏,先进来看看她。他西服笔挺,停在门口,顺手揭掉头上的礼帽,拿在手里。他关心地问:外面场面好像挺大,来捧场的人不少嘛!
“各报记者都来了,弄上电影之后,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排新戏。正好,我也有事与你商量。”筱月桂一本正经地说,“等会儿记者缠着,不好说话。”
待他坐下,筱月桂把他的帽子取过来,放在桌上。她说:“阿其,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我说过的话太多。”余其扬说,他感觉到筱月桂说这话,带着一股狠劲,有点不安,便笑了笑,“你不会像荔荔那样不准我赖吧?”
“就这句话不准赖。”筱月桂说,“你说过今后杀人流血的事,不让我女流插手。”
“噢,”余其扬说,“是那种弄炸药之类的事,那是与地府冥王打架!你的确不能动手。”
“不过,现在这件事我真不能动手,你得帮我。”
余其扬一听,严肃起来,“什么事?”
“我娘舅一家到上海来找我,一家三口。”
“好办。不见就是。”
“他们给安排在客栈,也巧,李玉安排他们住在兴隆客栈,我刚搭班子唱滩簧时住的地方。”筱月桂转过身,看着镜子里的余其扬说,“不用说,乡下杂货店肯定倒闭了,只好到我这里来要钱。已经三天了,我没见他们,他们也不提走。”
“给几文钱打发了。”他看到筱月桂的脸色,补上一句,“不给也行,乡下亲戚总是烦得很。”
“不是钱的事。”筱月桂说,“我想起小时候受虐待多少年,挨过多少打,干了多少苦活,最后还逼我把自己卖到妓院里。我从小就下了狠心,以后一定得消这口气。”
余其扬有点惊奇,站了起来,“你是干大事的,何必与乡巴佬一般见识?臭骂一顿,叫他们滚回去就是。”
“不,这口气,我得出。”
“有必要吗?”余其扬不耐烦了,想走。
“我父母是被他们害死的。两人差不多相差不到一周,娘舅对我说是突然得怪病死了,七窍出血,样子很惨。”筱月桂不情愿地说。
“那就不一样了。”余其扬不得不留下来听个明白,“你有证据吗?”
筱月桂摇摇头,她说,“他们十多年不到上海来,不肯认我,现在山穷水尽没有办法才来找我,就是心里有鬼。这就是证据。”
见余其扬不说话,她说,“你是法官?你还要什么证据?”
余其扬问她想做什么?
筱月桂脸一沉,“你帮我处置这夫妻两个,至少砍掉他们的右手!小孩与我无冤,可以放过。”
余其扬垮下脸,不愿意说话,他拿起礼帽,朝门口走去。
这时门外有人叫:“筱小姐,还有十分钟上台了。”
筱月桂当没听见一样,她朝余其扬走了两步,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停下了步子。一时房间里气氛紧张,筱月桂问:“你到底帮不帮我?”
余其扬不作声。
“砍掉大拇指,总可以吧?!”
余其扬还是一言不响。
筱月桂朝窗边走过去,“你不肯,我就从此不演戏了。”说着她把已经穿上的戏服一脱。
“那么多观众记者怎么办?别胡闹!”
“我什么时候胡闹过?戏演砸了也是我的戏,你没有损失,看我出丑就是!”她拿起桌上的棉球就擦脸和眼圈,马上脸上就黑黑红红不成样子。
余其扬惊叫起来,帽子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行行,我答应你就是。”
筱月桂妩媚地一笑,但是笑得很凄然。
余其扬说:“你马上就上台了,我到下面去看,不过你该明白,上海洪门现在不再是杀人帮派,是生意人的俱乐部。”
“你真的不想动刀枪,永远不?”她看着他问,然后拾起地上的帽子,递给余其扬,叫李玉进来,让她去通知后台,因故推迟一刻钟开场。
“除非没有余地、非动兵器不能解决的纠纷。”
“此事就是非动刀子不能解决!没有余地。你认为是小事,我认为是大事。我能忍下这口气就不叫筱月桂了。你不帮我,我也会让他们在上海消失掉。”
“你布置吧,你认为到时候了,就告诉我,我找人做就是了。”余其扬头也不回地拉开门出去了。
他感到脚步沉重,筱月桂这个最能干的女人,怎么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也如此短视情绪化,如此不讲理呢?他弄不明白,决定不理睬这事,一直等到她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谈。他是实业家银行家,不愿意缠到完全不值得做的血腥中去。
没有男人不畏惧不讲理的女人。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与他讨论结婚的事,明知他在为他们之间的大事犹豫。那又为何弄出这样一场争吵,似乎有意毁灭一切?可能他的犹疑,让她失望之极,伤透了她的心,便冲动到底,破罐子破摔,让他感觉到她痛时的痛,这样才公平。
不管哪一种道理,都只是黄府六姨太的水平。愚蠢!人命关天的事也能胡来?
不过从这次不欢而散后,筱月桂再也未向他提娘舅夫妇的事,两人为各种事通了无数电话,却一辈子从来不谈此事,像从未提起过一样。
两人都忘了,这样最好。
两个月后,余其扬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兴隆客栈夜半起火,这个旧城区边上的木建筑,马上就像纸板匣,烧得谁都走不近。救火车开来,好不容易灭了火,发现房内的人——店老板及客人共八口,无一人逃过性命。
余其扬当然明白这起火灾不会是偶然的,多半是筱月桂找人去做的。但是她的意图不会是烧死八个人。难道她不知道放火这种事,只能在杀人之后泼上汽油点火,火烧旺起来后要大喊,这样既可以焚尸灭迹,也放其他人一条生路。
或许她找了几个没有经验的生手?事情做砸,砸得一塌糊涂。他把报纸扔了。他不想问她,只庆幸自己没有参与这件脏事。
要说筱月桂心坏,这桩事应当说最坏。不过,如果工部局警方没能查出一个名堂,甚至连余其扬都没有找出线索,那么谁能查出个究竟来。
但是我有个比余其扬还要有本事的地方:我能找筱月桂直接问。
我问她:为什么自认为巾帼英雄,脂粉豪侠,竟然不能容忍乡下穷亲戚,赶尽杀绝,甚至不惜殃及无辜?八条人命,良心何安?
筱月桂一听,板起了脸,不愿意说下去。
我说,你不可能不说了,传记就是历史的审判。我是在查事实真相,不是在写小说。你如果做了这事,何不趁此机会向我说清,解除良心上一个负担。
我逼问得如此之紧,她真的生气了。
如果我问余其扬,他一定要说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对筱月桂阳奉阴违,他根本没有叫任何人过问此事,这件事完全是她的责任。我把这想法告诉筱月桂了。
筱月桂脸色大变,惨如死灰。完全不像经过大风大浪、什么事情都能忍受的人。筱月桂说,她一直以为这是他派人做的事,做砸了,所以,她提都不敢提。
他一直也不提这事。两人都避而不谈,两人就渐渐疏远,这是后来一连串事情的开端。多少年了,她突然明白这是个误会:这事与她和阿其任何一人都没有关系。
她开始浑身战栗。“阿其一定认为我下手太狠,我这个女人碰不得!你知道我从未真正想他们死,我也不在意是否真要报仇。阿其已够让我烦恼的了,我是生他的气,把气出在他身上,说了不该说的话,故意给他制造难题,看他如何表示。你理解吗?我不愿意再有血沾我的手。”
她似乎想哭,但是把头埋在双手里。她在这一刹那看清了自己真是克男人命,不仅是常爷,黄佩玉,甚至余其扬,她也因此吃尽苦头。
余其扬逃脱这一劫,可能由于她娘舅一家三口顶了此灾。她与他可能生到世上就不是来做夫妻的,所以才被这件惨事破坏了十几年的情爱。
而且,她直到今天才明白,竟然是她自己拆散了这场姻缘。
天命突然显露,迅即如雷,就像那年,她突然明白是她自己把常爷推上死路。
当年,此事发生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余其扬尽可能不与她单独见面,免得装聋作哑尴尬。她也不约他,免得让他觉得她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们俩的关系开始变得公事公办。
有天夜里余其扬望着天花板,突然想到:如果是我自己的父母被人害死了,我会如何办?这个问题一钻出来,他就没法面对此事。他从未这么想过,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母亲的印象也淡淡的。他觉得他应当原谅她。
但即使有过机会,他们也没有重续旧好的可能:一条裂痕在细瓷上生长,若视而不见,裂痕渐渐长粗壮,摸上去就刮手指了。再下去就会碎,磨破皮肤出血。那兴隆客栈失火可能真是另有原因,碰巧遇上火灾,可能真是一场偶然事故,筱月桂的娘舅一家冤死其中,其实跟他们两个人都无关。
可更冤的是筱月桂和余其扬,都为此受到惩罚,给本来就不顺的命运添了一些波折。何苦来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