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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让两个女人笑起来。她们举起酒盅来,碰了碰,一口干了下去。筱月桂心里却未笑,她还像当年在新黛玉手下那样,是服侍嫖客的人,余其扬仍是为洪帮老大当差跑腿的,没有什么出息。
新黛玉说:“我一直有个感觉——”却不把话说完。
筱月桂白了她一眼:“姆妈,你是该说时必说,不想说就不说。”
“你是聪明人,我何必费口舌。”
筱月桂重新给两个酒盅斟上酒,看着新黛玉说:“我总梦见常爷。”
她举起酒盅来,“姆妈,常爷死得太冤,我得搞明白这件事,找出那凶手来,心才能安下。”
与新黛玉分手后,她坐在马车上,心情不好,便绕道看街景。路经张园,她叫马车停。她走进张园,这儿常有品茶会。西洋式的楼台,与江南一带的园林风格不同,让人觉得新鲜。
园子里处处可见池水,漂浮着荷叶莲藕,树木都是少见的名贵品种。她走过一座木栏石桥,觉得这儿有些像常力雄家乡的园林。
她每次来,就会想起常爷,自己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而一旦黄佩玉不在身边,却完全记不起来他这个人。黄佩玉是读书人出身,应当比常爷更知书达理,可是她从未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黄佩玉占有她,就像占有这园里一朵茶花,不必带感情。
他始终要求在上面,压着她,他不能忍受其他姿势。他咬着她左手臂上那文身月桂花,咬得她痛得大叫,他看着她痛苦得左右扭动的脸,便在那一刻泄了。
只有一次,黄佩玉感觉到她并不是很情愿,告诉她,他在外面承受东西太多,到她的床上就是要来放松。这句话她懂。自此后,她都在与他做完事后,小心周到服侍他入睡,脸上心里都做到没有一点怨气。
黄佩玉的占有欲,倒不是有意欺侮她一个人,他为人就是如此。
不过这样一来,常力雄在她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经常,她与黄佩玉在床上时,常力雄出现在她的心里,她强迫自己想象压在身上的男人是常力雄。
她现在才明白了,如果真正爱一个男人,在快乐的巅峰,便会产生幻觉。跟常力雄一起,她每次都险险地晕过去,而在那几分钟内,她会有非常奇怪的感觉,有一次印象极深:她在旧城城墙上等待常力雄,杨柳依依,暖风扑面,久等不来,忽然她明白了应当脱掉衣服。
果然常力雄的双臂从背后抱住她,几乎要把她的身体夹碎。也不问她一声,就同她一起跳出城墙,翻滚着往下落。最后他们落到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里,他们抱在一起,变成荷叶上的两颗水珠,她的脚掀动荷叶,荷叶弹了起来落了下去。
那个月,她与常力雄成天泡在床上,有一天新黛玉故意以端汤为名闯进来,正好帐纱未放下。新黛玉看到两人正在做事,常力雄在上面,她在下面,早已羞红了脸,眼睛躲开不看新黛玉。常力雄却不放开她,当没有看见新黛玉进来一样,他肌肉强劲,双腿反而把她夹得更紧。
“我端来了点汤。”新黛玉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她是妓家鸨母,一向不忌讳看到这种事,可是看到床上这两个人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而且这个男人又是常力雄,她受不了。她只是自我解嘲地又说一句:“我送汤来。”常力雄的手正抓在她的乳房上,“汤,好,那给我喝。”
“给你搁在桌上了。”
“没看见,我口渴,又忙不过来。帮个忙喂给我喝!”
新黛玉没法,只得红着脸坐到床边,把托盘里的汤端上给常力雄喝,他喝了一大口,喝第二口时便用嘴送给躺在身下的女子。两人继续做,新黛玉不敢走开又不敢留。而常力雄这戏剧化的袒露性欲的阵势,把他身下的女子的心捶得像鼓一样震荡。这一次波浪持续在峰巅上,一直到两个人都忍不住高喊起来,惊天动地,轰然炸开粉身碎骨之后,两人喘成一团,遍体汗水,身体未松开便坍倒成一团,昏了过去。在几分钟的昏迷中,做好长的梦。心和天空很像,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洒着阳光的海面,一波一浪永无结束,她在幻境里甜蜜地笑了。此情此景,把一辈子见惯风月的新黛玉看得目瞪口呆。
事后,新黛玉拦住她,酸酸地说:“舒服死你了,小贱人!”一直到现在,新黛玉还拿这事开筱月桂的玩笑,怪怪地说:“那天的满足,你给黄佩玉三分之一,他的骨头都会酥成泥了。”
黄佩玉与她就像蜻蜓点水,除了第一次在旅馆,因陌生而产生的刺激,以后他一夜很难有第二次来事。为了取悦黄佩玉,她尽心服务,也想让自己快乐,却越来越不成功。她的身体如一条有病的鱼无法腾飞,总是在未到达浪峰之前就先落了下去。
她在心里遗憾。她一生的性经验,开始得太美妙,太兴奋,自从常爷惨死后,这么多年,就从未再重临那神奇境界,哪怕她在心里对自己叨念:“就算拿这个感谢黄佩玉,他对我有恩。”一样没有用,再真诚也没有用。
张园里游人不多。她走进一个亭子,看到池水对岸有幢房子,似乎里面座无虚席,连外面都围有一群人。她走过桥,挤进人群,看见厅里有一剪短发的清秀女子戴着眼镜在发表演说,听者多为女人,还有洋女人也在听。
演讲者最多只有三十岁,声音很亮,“这天下是男人的,男人只管要‘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我们女人自己呢,我们的确少雄心,目光琐碎短浅,遇事没主见,拱手求男人做主。我们是没有主人便难受的一群没出息的奴隶!”
她问一旁的短发女学生:“那人是谁?”
但是大家都在全副注意地听,生怕漏了一个字。她再问了一遍,那个女学生侧了一下脸,看到她富家太太打扮,掉过脸去,不屑搭理。
那演说的女子激昂起来,说我们要打倒不平等的男权主义!社会上打倒男为女纲,家庭里打倒夫为妻纲!
筱月桂等讲演结束,走到那个依然被人围着的演说者跟前,说能不能问一个问题?这女人大概很少见到她这模样的听众,点点头。筱月桂就说:“你说得很全面,但不知为什么你避免提男女之事?你说,在床上,要不要打倒男为女主,女凑男趣?”
那女子听了吓一跳,仔细地打量这个问话的少妇,半晌,才说,你这问题问得太好!女人不应当是男人泄欲的工具。不过我们不能提这一点,这会给妇女解放运动招来诬蔑。她刚想打听筱月桂的名字,别的听众把她拉开去问问题。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无法再等下去,便匆匆往戏院里赶。
生日这天在张园见到这女子,留下深刻印象,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们这两个女子会联手向这社会打一仗。
国王舞台是一座英式剧场,有池座有包厢,还有一千个座位,将在这年十月落成。全新的舞台装备,说好等着上筱月桂的新戏作开张献演。
这天上午十一点,请来的“说戏先生”刘骥,讲《蝴蝶夫人》的故事,讲完放歌剧唱片,名段《灿烂的一天》。筱月桂跟着唱,竟然在那个著名的高音符跟了上去,使在场的所有的人鼓起掌来。
“真好听,”筱月桂说,“不过这个故事不好。东方女人发痴等西方男人?不干,不干。”
说戏先生刘骥,中等个儿,戴着眼镜。他很耐心地说:“不是让你等,是剧中人物生离死别。《蝴蝶夫人》是西洋名剧啊!”
筱月桂说:“剧中人也不干!西洋名剧也不行!我不喜欢痴头痴脑的女人。”
“那么我给你说说王尔德的戏《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吧。”
刘骥刚从法国学了四年戏剧回国,便由人介绍来指导筱月桂的如意班。
当时的“文明戏”,还是男扮女装,刘骥无法忍受。这个筱月桂却让男女同台演出,不顾社会指责。这个地方戏,专演市井俗事,而上海市民的生活,又越来越像西方,改编什么剧都不勉强。
这点,是刘骥完全没有想到的,筱月桂的戏班子,几乎像专门为他而设。
刘骥对筱月桂仔细介绍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少夫人过生日的这一天,丈夫送给她一把扇子。少夫人怀疑扇子别有来头,丈夫另有他欢。结果发现她怀疑的丈夫新相好正是她失散多年的生母。
“这个故事不错。”筱月桂立即说,“只是要改,洋人名字拗口,唱上海话曲子就更荒唐。中国人扮洋人也不像,全部改成咱们上海人,上海故事。题目也要改,干脆就叫《少奶奶的扇子》。”
“这主意倒真不错!”刘骥也佩服地说,“那我明天就开始改成申曲。扇子改成檀香扇,温德米尔夫人就是少奶奶,欧林纳太太呢,让她变成一个妓女?不,交际花吧。那个勋爵则是一个上海小恶少。”
筱月桂补充说:“这个丈夫呢是个势利鬼,那个恶少最好是个白相人,准备把跟她私奔的少奶奶卖给妓院。”她也为这样的改编前景激动起来,直接让人从洋戏改写,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你看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拿出来?词还要配得上曲,你先写了我们再试。”
“我日夜赶吧。”刘骥说。
他的余音未完,筱月桂马上要讲报酬,他是来说戏的,不是编戏。
她问,如意班跟你签个约,从戏园那儿分得的票房收入一成做你的润笔,怎么样?
刘骥觉得马上谈钱,不像文化人,正在推让,心里却估算,觉得这数字可能不会大。
看到他脸上的犹疑之色,筱月桂就说:“这样,让刘先生担风险,不好。如意班给先生一次性稿酬吧。只要唱词写得上口入调,一次给先生五百元酬金。”
刘骥一听,高兴之极。当时一个名教授年薪二百已令人艳羡,他才二十出头一点,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多钱。
这天刘骥满载而归,觉得筱月桂真是个豪爽的老板。如意班聘他做文学顾问,给如意班开化开化头脑。每星期讲一次西洋名剧,什么《茶花女》之类。加上五百元买个尚未写的改编剧本《少奶奶的扇子》,简直从天掉下一个金馅饼,他喜出望外。后来,他为这一笔“高额”酬金懊悔不已,此剧常演不衰后,“一成”之数不下数千。既然是他选择谨慎,倒也无法诿过于人。
只是,打这之后,他与说话做事大方爽快的筱月桂成了朋友,几乎全职为如意班做演出“艺术监制”。申曲这个本地乡巴佬剧第一次有了剧本和导演,并且用了新式布景,特地请了灯光师,变化灯光色彩,面目一新,美称为“上海歌剧”。
报纸大标题:“少奶奶醉倒上海滩”,说筱月桂领导申曲革命,母女秘密不破,夫妻情意未离,新奇情节剧爆满一百天。
筱月桂堂皇的单人大化装室,堆着千姿百态的花篮,这时电话响了,她说:“我不接。”
李玉过来,拿起桌上的电话,一听对方说话,忙盖住话筒,转过脸来:“小姐,是黄老板。”
筱月桂手里是粉扑,头发上夹了不少东西,只能让李玉拿着话筒,她声音甜蜜蜜地说:“老头子呀,这个新戏你至少要来捧一次场,肯定让你满意。知道——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就直接回家。当然想你,一睁开眼睛就在想了。”
她挥挥手,示意李玉拿开。
她知道黄佩玉只是客气打电话,他对她新鲜劲已过去,开始虚与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