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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阁。里间。
白姬坐在青玉案边,相思鸟站在青玉案上,元曜沏了两杯香茶,一杯放在白姬面前,一杯放在相思鸟面前。
白姬望了一眼相思鸟,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您,有什么愿望?”
相思鸟道:“我想见我夫君。”
相思鸟啾啾婉鸣,述说了自己的衷情。
相思鸟名叫翠娘,岭南人氏。翠娘是岭南富商的掌上明珠,在她十七岁那年,邂逅了一个贫寒书生,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书生名叫刘章,父母双亡,一贫如洗。翠娘的父母一开始反对这门亲事,但是翠娘执意爱刘章,说如果此生不能嫁给刘章,宁愿遁入空门,一生不嫁。
翠娘的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十分宠溺她,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刘章和翠娘成亲以后,十分恩爱,琴瑟和谐。刘章没有辜负翠娘的爱,在岳父的资助下,考中了功名,在岭南做了一个县令。
做县令的三年,刘章和翠娘相亲相爱,生活得十分幸福。刘章廉政爱民,功绩传到长安,得到了朝廷的赏识,武后调他去京城为官。
刘章本来打算带翠娘一起去长安,可是翠娘刚生了一场病,身体虚弱,需要调养,不方便长途跋涉。两人商量之后决定,翠娘先在娘家暂住一阵子,刘章独自一人去长安赴任,先去熟悉长安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等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再派人接翠娘。
翠娘在岭南等待刘章从长安来接自己。
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年。
春去秋来,从桃花盛开到大雁南飞,没有丝毫刘章的信息传来。
翠娘的父母派人去长安打听,去的人每来回一次就得半年,没有刘章的消息。
翠娘十分思念刘章,整日以泪洗面,人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憔悴。她相信丈夫会来接她,她痴痴地等待,相思始知海非深,心如泣血,如痴如狂。
翠娘的父母一次又一次拜托去长安的熟人打探刘章的消息,因为万水千山的阻隔,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后来,终于有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刘章在吏部做了书令史,仕途畅达,前途无量。然而,带信的人还传来了另一个消息,刘章在两年前已经娶了中书侍郎裴宣钰的女儿。
翠娘不相信这个消息,翠娘的父母也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因为已经得知了刘章的所在,他们派遣家仆日夜兼程地去长安寻找姑爷。
在家仆离开的日子里,翠娘相思成狂,她时时回想起与刘章恩爱的点点滴滴,那些记忆如此美好,如此难忘。一思量到消息如果是真的,刘章忘恩负义,抛弃了她,另娶了别人,她又心如刀割,似在滴血。
家仆三个月后才回来,他带回的消息让翠娘陷入了绝望。家仆到了长安,也找到了刘章,刘章确实做了书令史,也确实娶了中书侍郎裴宣钰的女儿。刘章似乎早已忘了翠娘,甚至连见都不愿意见家仆,只叫下人告诉家仆,他已经休了翠娘,另娶了美妻,叫翠娘和她一家别再来长安打扰他现在的生活。
家仆十分愤怒,说休妻总要有个理由,他家小姐没有任何过错,何故无端地被抛弃?刘章说不需要理由,就把家仆赶走了。家仆大骂刘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气愤地回来了。
翠娘本已相思成疾,听到这个消息,一口鲜红的血吐了出来。
从这以后,翠娘卧病在床,不思茶饭,整日以泪洗面,最后眼睛都哭瞎了。翠娘的父母唉声叹气,只悔恨当时错信了刘章。
翠娘的身体日益衰弱,但相思却日益深重。她还是不相信刘章抛弃了自己,她不相信,她想去长安找刘章。
她一定要去找他!
翠娘的执念让她化成一只鸟儿,离开绣阁,飞往长安。
翠娘的眼睛哭瞎了,相思鸟什么也看不见,它只能凭借灵敏的听觉飞往长安,寻找它要找的人。
万水千山,沧海浮云,凭着坚定的执念,与对爱人的相思,相思鸟终于来到了长安。
然而,相思盲鸟没有在长安城找到要找的人,它从千妖百鬼口中听说了缥缈阁,于是来请求白姬实现它的愿望。
白姬听完相思鸟的叙述,笑道:“如果见到刘章是您的愿望,我会替您实现。不过,您的愿望只是见到他吗?他辜负了您,背叛了您,害您哭瞎双目,生魂化为飞鸟,跋涉千里,您不恨他,不想报复他吗?”
相思鸟漆黑的眼睛更加黯淡了,道:“说我心中没有怨,没有恨,那是假的。我好恨,好痛苦,可是我想见他,我想听他亲口对我说出不爱我,这样我的相思才能停止。我病入膏肓,只有他能医治我。哪怕他是一个贪慕荣华,背信弃义的小人。不,不,我还是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
世间多少痴男怨女,被一个情字所困,被一个爱字所误。元曜在心中叹息,他十分同情翠娘的悲惨遭遇,十分气愤刘章的始乱终弃。
白姬道:“我会让您见到刘章。长安城中千妖百鬼伏聚,您没有自保的能力,恐怕遇见危险,暂时先留在缥缈阁吧。”
相思鸟同意了。它振动翅膀,飞向不远处的绿釉麒麟吐玉双耳瓶,停在了花瓶中插的一枝桃花上,以喙轻轻地梳理羽毛。
白姬接下了这桩买卖,才想起衣裳还是湿的,她走去后院厨房外一望,发现离奴还在痴痴地往没有生火的炉灶里添加木柴。
白姬死了沐浴的心,转身回到了大厅。
白姬笑眯眯地对刚坐下开始看书的小书生道:“轩之,趁热打铁,我们去打听刘章的消息吧。”
元曜道:“外面在下雨,怪冷的,反正刘章在吏部做书令史,一时半会儿又不会跑掉,不如等雨停了再去。”
白姬笑眯眯地道:“正是因为在下雨,所以才要现在去。”
元曜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白姬道:“反正我的湿衣未干,索性再淋些雨好了。”
元曜这才注意到白姬还穿着半湿不干的衣服,有些心疼,大声吼道:“快去换一身干衣服!会着凉的!”
白姬飘去二楼换了一身白底云纹的窄袖胡服,——因为下雨天穿男装比较方便行动,元曜才同意跟白姬一起出门办事。
白姬、元曜撑着紫竹伞,走在烟雨迷蒙的长安城中。
长安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因为知道刘章的名姓、官职,所以打探他的住宅并不困难,他的府邸位于崇贤坊。
白姬、元曜穿过怀远坊,走在长寿坊的街道上,斜风细雨扑在脸上,让人微觉冰凉。
突然,白姬停下了脚步。
元曜只顾着埋头走路,没来得及刹步,差点撞在白姬身上。
“白姬,你怎么了?”元曜问道。
白姬侧耳倾听着什么,道:“轩之,你没听见笛音么?”
元曜侧耳细听,确实听见了一缕幽幽的笛音。笛音缥缈如风,似真又似幻,十分悲哀。
元曜道:“小生听见了。应该是哪一位风雅之士在吹笛消遣,只是这笛音未免太悲伤了。”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悲伤得仿如鬼乐一般。”
白姬、元曜走过一座石桥,看见了吹笛之人。吹笛之人是一位男子,约莫二十来岁,他站在一株垂柳下避雨,穿着天青色阔领儒衫,戴着黑色幞头,面如冠玉,一派斯文。
正好一曲笛音终了,男子抬头望着天空,眼神十分迷茫。
元曜见男子也是一个读书人,有些惺惺相惜。他见垂柳根本无法遮雨,绵绵春雨还是淋湿了男子的幞头、衣衫,不由得有些看不下去。
元曜走到男子跟前,把手中的雨伞递给他,道:“这位兄台,这春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与其站在这儿淋雨,不如拿小生的雨伞行路。”
男子迷茫地望着元曜,喃喃道:“行路?我该去哪里呢?”
元曜道:“自然是兄台你想去的地方。”
男子迷茫地道:“我不知道我想去什么地方。”
元曜挠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白姬站在石桥上,不耐烦地道:“轩之,你在磨蹭什么?时辰不早了,我们还得去办事呢。”
听见白姬的催促,元曜来不及多想,他一把将紫竹伞塞到男子手上,道:“兄台慢慢在此思考要去的地方,只要不淋雨就好。小生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
元曜抱着头冒雨跑向白姬,白姬本来不想分元曜一半伞,但是又怕元曜淋雨生病之后还得花钱给他请大夫,只好跟他共撑一把伞。
走下石桥后,白姬回头望了一眼柳树下眼神迷茫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崇贤坊,刘宅。
刘宅朱门耸立,石狮蹲伏,看上去十分气派。
白姬、元曜走上台阶,白姬在屋檐下收了纸伞,元曜开始敲门。朱门马上打开了,一个门仆探出头来,他打量一眼元曜和白姬,问道:“你们是谁?有何贵干?”
白姬想了想,正要说话,老实的小书生已经答道:“我们受翠娘之托,来见你家主人。翠娘是你家主人的发妻。”
听到翠娘的名字,门仆一愣,二话不说,直接“砰——”地一声关了门。显然,刘章已经吩咐过门仆,有翠娘相关的人来访,一律不睬不见。
元曜心中生气,还要再敲门,白姬制止了他:“轩之,省点力气吧。人家不见和翠娘相关的人呢。”
元曜道:“那该怎么办?!见不到这个忘恩负义的刘章,回去怎么跟翠娘交代?”
白姬想了想,道:“今天是没指望了,明天再来。反正,刘章也跑不了,如果只有我们两人,明天恐怕又要吃闭门羹,不如去找韦公子做引荐人。韦公子在凤阁任职,也是朝廷官员,说不定认识刘章。”
元曜觉得也只能如此了。
白姬、元曜离开刘宅,准备去找韦彦。他们刚走到街道的拐弯处,就看见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元曜定睛望去,竟是之前在城外打劫他和白姬,结果反被白姬驱使做苦力搬运东西回缥缈阁的那三个强盗。
三个强盗躲在一棵大树后窃窃私语。
胖强盗道:“你没看错,真是他?”
痩强盗道:“他化成灰了我也认识,绝对是他!”
矮强盗道:“当年干了那笔买卖之后,他突然不辞而别,没想到竟到了长安,还混得那么好!”
胖强盗咬牙道:“咱们三个过着风餐露宿,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日子,他倒发达享福了!不能放过他!”
痩强盗还要再说话,但他眼尖,看见了白姬和元曜,吓得一跃而起。
胖强盗和矮强盗循着痩强盗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白姬和元曜,他们三人仿佛踩到了滚烫的火炭一般,惨叫一声,拔腿跑掉了。
元曜挠着头道:“白姬,这三个强盗好像很害怕你。”
白姬笑道:“我一身浩然正气,强盗当然怕我啦。”
是一身妖气吧!元曜在心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