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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早间,三人一马行至雍州边界,大明山脚下。
一路上卫飞卿并非没试过往外传递消息。但跟在他身边那两人直是丧心病狂,就连他扔向窗外的果皮也要捡起来毁尸灭迹。
好在有段须眉这护身符在,煜华并未如她原先所言将他捅死个十次八次。
但卫飞卿心里清楚他们并非防范他泄露目的地让人尾随而来,而是防他去信让人不来。
大明山名唤作山,实则为一片绵延的山脉,其中以壮丽著称的便有三山十二峰,此刻一眼望去,群山巍峨,云雾缭绕,颇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之感。
差一点要以百来条人命为祭的宝藏,便隐藏在这当中。
有人在入山处的风雨亭等着他们。
不大的风雨亭被十数人团团围住,井然有序。
当中一人在抚琴,看不清面貌,琴音却极美。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卫飞卿低声笑道,“看来这琴声的主人将段兄看作高山流水相遇的知音。”
段须眉嘲讽挑了挑嘴角,意有所指道:“这人的知音,怕是无人敢当。”
半晌琴音渐歇,抚琴之人终于站起身来。一身白衣,风度极好,双目灼灼如星辰,面容皎皎似朗月,唇畔三分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煜华见到他双目便如被甚给蓦然点亮了,朝那人单膝跪地,恭敬道:“煜华见过尊主,幸不辱使命。”
朝她摆了摆手,白衣人向段须眉揖了一礼:“恭候多时,此行多谢令主。”又看向卫飞卿,微微一笑,“卫雪卿。”
与他对视片刻,卫飞卿亦朝他笑了笑:“卫飞卿。”
卫雪卿柔声道:“自偶然得知卫楼主姓名,便念念挂怀至今,今日得见,心甚悦之。”
卫飞卿苦笑道:“在下身为阶下囚,不敢与卫尊主同乐。”
卫雪卿观他银白发色,面露关怀之意:“看楼主情形似中毒颇深,时日无多。”
卫飞卿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摄于对方的厚颜无耻说不出口的话由段须眉来说却十分言简意赅:“解药。”
卫雪卿含笑看他二人。
段须眉也不多言,自怀中拿出四张藏宝残图随手抛给他。
卫雪卿伸手接过,目光一闪笑道:“令主似乎手滑了?”
段须眉直如不闻。卫飞卿笑了笑,慢悠悠自怀中掏出一物。
卫雪卿十分意外挑眉道:“在下竟不知二位还有这份交情。”
卫飞卿想到那日,他给段须眉药物助他调理内伤,又趁他入定之时从他怀中堂而皇之拿走一张藏宝残图。段须眉必定一清二楚,却从头到尾连眼光也未赏他一个。
这人性情虽古怪,倒也算得上恩怨分明。卫飞卿这般想着,口中微微笑道:“一物换一物,在下以为这交易十分公平,卫尊主以为呢?”
卫尊主还未发话,他家煜华长鞭一扬,已毒蛇般朝卫飞卿手中之物卷去。
这一鞭若卷到实处,卷走的不止是藏宝图,还有拿着藏宝图的卫飞卿的手。
段须眉只如不见。
卫飞卿忽然动了。
从东方家变故至今,他因中毒、扮作女子多种原因,一次也未与人交过手。此时他昔日青丝暮如雪,脸色也如这发色一般苍白,眼看命在旦夕,他却忽然动用了本不可用的武功。
卫飞卿只是微微侧了侧身,便避开煜华那风雷般凌厉的一鞭。煜华手中动作却全不停息,一鞭,再一鞭,快上加快,鞭影如幕。
卫飞卿却只维持他那东边一侧身,西边一踏步的动作。身形东倒西歪,并不好看,脚步更似慌乱随意得紧。但他每一次动作,必能避开鞭影。
长鞭快如闪电,遮得住两旁青山流水,却遮不住卫飞卿毫无章法的身影。
“这是什么轻功身法?”卫雪卿在旁看得大为惊奇,竟半分没有要援助煜华的意思。
段须眉也正凝神细看。
“他好像是随着对方的招式而随性变换步法。”卫雪卿啧啧叹道,“对方招式不歇,他脚下变换便无穷。后发先至,令人无迹可寻,好生高明。段令主,不知比你如何?”
段须眉淡淡道:“我快,他准。”
可不正是一个“准”字能形容?他每一次动作都在煜华出手以后,却偏偏能巧妙地避过长鞭招呼之处。煜华除了停下所有动作,又能如何规避他这身法之“准”?
煜华恼怒至极,下一鞭出手之际她忽然手腕微抬。
她顷刻间想到不出招以外的另一重手段,那便是同时出很多招。
普通人无法做到。她可以。
但卫飞卿只得一个人,两条腿,他却不能同时换很多步。
以段须眉与卫雪卿的目力,一眼看出随长鞭一道朝卫飞卿攻去的尚有两枚袖箭,一枚火器,分取卫飞卿命门、心脏与头颅。
煜华只是忘了,卫飞卿除了有两条腿,他还有两只手。
他一次也还未出过手。
让煜华一时忘了他的手并非只有缚鸡之力。
他抬起衣袖,振臂一甩。
几样事物从他袖中飞出。
段卫二人同样看得清楚,那是三枚铜钱。
其中两枚打落了袖箭,第三枚铜钱从火器正中间穿了过去——如刀片一般锋利,将火器对半穿透。
卫飞卿脚下猛然提速。
段须眉与卫雪卿目不转睛盯着他脚步。
他在袖中甩出铜钱之时脚下动作不停,已避开长鞭。
这是他第一次在煜华未出招的情形下主动上前。
他脚下连踏出五步。
煜华疾退,分明判断早已退离他数丈之远,然而她停下之时,脖颈却已被人轻轻拿捏在掌心之中。
她拿捏了此人一路,此刻终于掉转了头,换她被这个病怏怏毫无自主能力之人拿捏在手中。
他脸色比纸还白,嘴角不断有血渗出,头顶更是只余不到半寸的乌丝,但他笑意吟吟,分明畅快得紧:“在下虽不愿欺辱小姑娘,奈何一路被小姑娘欺辱,总要博三分颜面回来。”
煜华咬牙道:“你果然一路都在装模作样。”
“我要留着自己小命在,又哪里敢擅动?”卫飞卿笑吟吟道。
煜华冷笑:“此时你倒不惜命了。”
“我命在旦夕,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卫飞卿微讽笑道,“我性命为人拿捏一路,却终究更喜欢自己决定自己生死。”
旁边忽然想起拊掌之声,却是卫雪卿:“好生了不得的轻功,敢问楼主,当中可有名头?”
卫飞卿微微一笑:“其义自见。”
“读书百遍而义自现……”喃喃念两遍,卫雪卿再叫一声好,“唯有千锤百炼,方敢思而后动,这‘其义自见’四字当真道尽精髓。”
段须眉若有所思:“你的暗器手法也很不错。”
“胡乱施展罢了。”卫飞卿笑道,“钱可通神,亦能役鬼,对在下而言,重要的不是手法,而是这几枚铜钱。”
“楼主高见,不愧为一方巨富。”卫雪卿抚掌笑道,“无端端卷进今日之事,倒是华儿唐突了楼主。”
“但有命在,便不算唐突。”卫飞卿轻抚怀中美人脖颈,轻声笑道,“在下亦不愿唐突佳人,不知卫尊主可愿替在下解决这烦恼?”
“乐意之至。”卫雪卿自袖中拿出一物,轻飘飘扔给他。
卫飞卿放松对煜华的钳制,状似无意将她推开,煜华却被推得一阵气闷,只得赶紧稳定气息。他另一只手接过卫雪卿扔来的解药,并不细看,直接送入口中。
卫雪卿目光一闪:“卫楼主就不怕在下再次下毒?”
卫飞卿已然闭目运功解毒,段须眉在旁答道:“你既未插手任他拿下煜华,就是有心替他解毒,再者说他不至于连毒药解药也分辨不清。”
卫雪卿笑意吟吟:“令主好似当真对卫楼主了解甚多。只是他既能分清毒药与解药,几日前又怎会栽在令主手中?”
段须眉淡淡道:“绕青丝之毒,即便你我在毫无防备之下怕也难以分辨。”
卫雪卿笑道:“你自是不能分辨。”言下之意却是说他能辨别。
卫飞卿恰在此时睁开眼睛,闻言接口道:“绕青丝之毒虽出自毒圣之手,但世人只知有毒圣,却不知毒圣究竟是何许人也。在下曾听闻一种传言,说毒圣实则是昔年武林中一位极负盛名的女子,她受情伤所累,朝如青丝暮如雪,这才一朝得悟制出了绕青丝之毒,绕青丝发作正如情伤,虽不限制你人生自由,却每每动念便要恸断肝肠,日渐心灰。自绕青丝现世,为此毒所害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却无人能说清这毒药究竟形状为何,味道为何。比之通常所说的‘无色无味’,又何止高明百倍?此毒即便在毒圣手笔之中亦算绝无仅有,原可说为天下至毒之首,却终究要比另一种至毒‘朝闻道’位低一筹,只因绕青丝再如何神秘霸道,终究有法可解。然而朝闻道却是真正的无解之毒。”说到此他转向段须眉问道,“你主使了东方家之局,手中亦拿着绕青丝的解药,可曾亲眼见过绕青丝长甚模样?”
段须眉摇了摇头。毒乃煜华所下,说穿了即便明知此乃无双的剧毒,他却也并无兴趣多看一眼。
卫飞卿笑了笑:“段兄未曾见到绕青丝,绕青丝的秘密仍旧掌握在卫尊主手中,即便此刻起意又要对我与段兄下毒,只怕我们也无所觉……又或者,将世人难得一见只当绝迹的至毒与解药一并拿出那许多而不在意,这毒药莫非本身就出自卫尊主手下?”
卫雪卿反问道:“楼主又从何处听闻此毒秘辛?”
卫飞卿笑道:“楼主有位说书的老先生,十分喜爱收集江湖之中奇闻异事。”
“贺家卧虎藏龙,从卫楼主身上可见一斑。”卫雪卿叹道,“在下擅自将楼主牵扯到此事当中,难免有些自讨苦吃。”
“尊主又何必过谦?”卫飞卿看着他,目光有些奇异,“尊主此举,可不就是为了与龙争,与虎斗?”
“卫楼主聪慧过人,实乃我生平知己。”卫雪卿拊掌笑道,“在下那一曲《高山流水》,段令主既不肯领受,说不得要转送给卫楼主了。”
卫飞卿淡淡一笑:“我若当真聪明,又岂会沦落至此?知己二字,不敢高攀。”
卫雪卿于名山之中弹奏一曲清音何等风雅?却已在短短时间内遭两人拒不肯“知己”。但他神色如常,笑意吟吟,自有一股浑然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的轻慢潇洒。
煜华此时调息过来,闻言冷哼一声:“莫将客气当福气,交出藏宝图。”
卫飞卿却当着二人面又将那张残图给到段须眉手中:“我以姑娘性命换取自己一命,这买卖公正得很。至于藏宝图,我不过借来一用,目的既达,理应物归原主。”
段须眉一言不发将图揣回怀中。
煜华气得脸都青了。
卫雪卿却如不见,含笑一揖:“还请段令主告知此行目的地。”
“明幽山,迷雾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