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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梭,转眼到了夏末。元曜在缥缈阁中的生活一如往常,只是有一点不同,自从白姬将小鬼的尸体拿回来放在二楼的仓库里之后,深夜常常有一群孩子在仓库中跑来跑去,笑闹声不绝。对此,小书生十分头痛。
白姬似乎忘记了婴骨笛的事情,也不关心崔循的近况。元曜倒是还担心着崔循,时不时地去打听他的近况。
其实,根本不用刻意去打听,元曜也能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得到崔循的消息。每一个人说起崔循,都是一脸的羡慕。因为,他的境遇实在是太顺了。
六月时,崔循从中书舍人升为中书侍郎。七月,中书令因为得了疯魔之症,在大殿上胡言乱语,惹怒了武后。武后一怒之下,将中书令贬谪江州,命崔循接任中书令一职。
中书令是中书省最高的职位,相当于宰相。短短两个月内,崔循就从一个小小舍人一跃成为中书令,实在让人羡煞。
崔循不仅官运亨通,财运也很佳。太平公主有几件难以解决的事情,一众妄图趋附她的官员都无法解决,而崔循却奇迹般地为她一件不漏地办好了。太平公主大悦,赏了崔循很多财物。
从六月到七月,崔循在长安城附近置办了许多田产和庄院,并新纳了几名绝色小妾,可谓是富贵俱全,风流尽享。
而与此相对的,朝中的官员,太平府的清客,凡是和崔循政见不和,或是说崔循坏话的人,无一不是莫名其妙地遭遇了灾厄,或疯魔,或重病,或暴毙,下场凄惨。
元曜每听到这样的消息,总是心中郁郁。明显,崔循是在驱使婴鬼伤害别人,满足他自己的私欲。
元曜对白姬道:“白姬,你为什么放着崔循不管?他在利用婴鬼害人啊!”
白姬淡淡地道:“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佛,为什么要管世人是不是受害?”
“可是,是你把婴骨笛从井底拿出来给了崔循。”
白姬望着天空中变幻的浮云,道:“我只说借给他一用,他自己一直不归还。他种下了‘因’,我需要他的‘果’。”
“他做了这么多坏事,总觉得被他伤害的人很无辜。小生看不下去了,小生要去崔府,向他要回婴骨笛。”小书生义愤填膺,就要去崔府。
白姬拦住了元曜,道:“轩之,你不能去。”
“为什么?”元曜问道。
白姬的表情有些可怕,道:“因为,我不许。任何人,无论是谁,都不可以破坏我要的‘因果’。这是我经营缥缈阁三千年来唯一的意义。”
元曜从来不曾见过白姬露出这么凝重可怕的神色,心中一悚,不敢再去崔府。但是,他还是心有不甘,道:“难道,就这么一直放任崔循害人?”
白姬淡淡地道:“物极必反,天道轮回,没有人会一直顺风顺水下去。害人者,终会被人所害。婴鬼再强大,也会遇见比它更强大的事物。”
元曜听不懂白姬的话,难道她的意思是放任崔循继续害人?
白姬诡笑道:“贪心和欲望越大,风水逆转起来就越迅速。以崔循如今的贪婪胃口,‘果’很快就会成熟了。”
元曜背脊一寒。
时日飞逝,转眼已经立秋。
这天午后,下了一场太阳雨,明亮的雨珠在阳光下晶莹而剔透,十分美丽。小巷中的苍藤青藓上凝结了雨珠,分外幽翠。
白姬又出门了。离奴在里间偷懒睡觉。小书生倚在缥缈阁门口,欣赏这场颇为稀罕的太阳雨。
突然,小书生看见小巷尽头飘来了一团火焰。
雨里怎么会飘火?
小书生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哪里是火焰?分明是一只红色的小狐狸。
小狐狸来到了缥缈阁前,它先抖干了皮毛上的雨珠,才踏进缥缈阁。
小狐狸端正地坐好,怯生生地望着元曜,开口道:“某姓胡,家中排行十三,大家都叫某胡十三郎。公子看起来眼生,敢问公子是……”
元曜回过神来,作了一揖,道:“小生元曜,字轩之,今年才在这缥缈阁做杂役。胡十三郎可是来买古玩的?”
小狐狸摇头,羞涩地道:“不是。今日某家三姐出嫁,家父命某前来请白姬参加扇宴。家父说,山野人家,婚礼寒微,还请白姬不要嫌弃,一定要赏光。”
元曜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小时候,他曾听人说‘天上太阳雨,山中狐嫁女’,没想到果真如此!
“可是,白姬她出门未归。”
小狐狸怯生生地问道:“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她出门前没有说。”
小狐狸水汪汪的眼睛中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道:“这样啊,请不到客人,家父会责骂某的。”
元曜听见小狐狸会挨骂,心生同情,道:“对了,离奴老弟在家,说不定它可以跟你去参加扇宴。”
小狐狸一听,不仅不喜,反而冷哼了一声,道:“某才不要请那只又自大,又讨厌的臭黑猫!”
“自大又讨厌?胡十三郎,爷可全听见了!”黑猫从里间晃出来,轻灵地跃上柜台,俯视着小狐狸,有意无意地舔着锋利的爪子。
“听见了又怎样?别的妖怪怕你这只臭猫妖,某胡十三郎可不怕你!”小狐狸也露出了锋利的爪子。
离奴大怒,“腾”的一下化身为一头猛虎大小的九尾猫妖,身姿矫健,口吐青色火焰。它的獠牙和利爪泛着寒光,九条妖尾淩空舞动:“胡十三郎,今天爷要吃了你!”
元曜吓了一跳,以小狐狸的瘦小模样,还不够给妖化的离奴塞牙缝。
虽然,元曜有些害怕离奴,但还是挺身挡在了可怜巴巴的小狐狸身前:“离奴老弟,你冷静一些。十三郎是客人,你吃了它,白姬会生气的。”
“元公子,你且让开,让某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猫妖!”元曜觉得身后有些不对劲,因为胡十三郎的声音不是从下面传来,而是就在他的耳边。
元曜回头,又是一惊,那只可怜兮兮的小红狐狸不见了,在他身后的庞然狐兽体型竟比离奴还大一些。火狐尖嘴獠牙,额绕白纹,眼睛赤红如血,口中喷出红莲业火,身后摇动着九条巨大的狐尾。
“呃!”小书生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发黑。
“哼!爷最恨除了爷以外,还有长着九条尾巴的东西!”离奴龇牙,猛地扑向十三郎。
“某也看不惯除了九尾狐族之外,还有东西长着九条尾巴!”火狐一跃而起,张口咬向离奴。
元曜软倒在地,黑猫和火狐在他头上打得激烈,一会儿黑光闪过,一会儿红光闪过,两只妖兽喷出妖火,烧焦了元曜的头发。
“离奴老弟,十三郎,你们不要打了,不管几条尾巴,也当以和气为贵!”元曜抱着头,苦苦劝道。可是,没有人理他。
“哗啦--”元曜的衣袖不知被离奴,还是被十三郎的利爪撕破了。元曜吓得一头冷汗,这一爪要是再往上半寸,他可能就身首异处了。
“危墙不可立,危地不可居……”元曜抱着头,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缥缈阁。
缥缈阁外,太阳雨已经停了。
碧空如洗,风和日丽。
元曜匆匆走在小巷中,打算出去避一避,傍晚再回来。他实在没有想到那只怯生生的小狐狸打起架来竟如此生猛。唉,看来,不仅人不可貌相,妖更不可貌相。
“砰!”元曜闷头走路,冷不防在巷口和一个走得很急的人撞了一个满怀。
元曜抬头,又是一惊:“崔大人?!”
来人正是崔循。
崔循比之前胖了一圈,但脸色很憔悴,眉宇间有难掩的愁苦、焦虑和惊慌。
崔循一见元曜,一把拉住他,急道:“元公子,快带崔某去见白姬!否则,崔某就活不下去了!”
元曜惊疑。崔循为了一己私欲,赖着婴骨笛不还,驱使婴鬼为非作歹,打压政敌,活得比谁都滋润,怎么会活不下去?
“崔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唉,一言难尽。你先带崔某去见白姬再说。”崔循拉着元曜往回走,要去缥缈阁。
元曜想起缥缈阁中猫飞狐跳,利爪来,妖火去,心中就害怕,道:“白姬今天出门了,崔大人暂且回去,改日再来吧。”
“那,崔某去缥缈阁等她回来。”崔循执意要去缥缈阁,并且硬拖了元曜回去。
小书生挣扎不开,被崔循又拖了回去。
“崔大人,今天不宜进缥缈阁,一只猫和一只狐狸正在里面打架,恐遭误伤。”小书生抱着缥缈阁前的柳树,死活不肯进去。
“元公子不要开玩笑了,崔某真有急事要见白姬,别说是一只猫和一只狐狸正在里面打架,就是一只老虎和一只狼正在里面打架,崔某也要进缥缈阁。”崔循不信,硬拖着小书生进缥缈阁。
元曜没有崔循力气大,被他硬拖进了缥缈阁。
“欸?!”元曜进入缥缈阁,微微吃惊。两只恶斗的凶兽不见了,白姬正跪坐在凶兽相斗的地方,她的脸色十分不悦,左手拎着一只黑猫,右手拎着一只小狐狸。
“喵呜--”黑猫在白姬的手中挣扎,似乎还想去挠小狐狸。
小狐狸则安静而羞涩地垂着头,似乎知道自己不该在别人的地盘撒野。
缥缈阁中,几个货架被推倒了,珍宝碎了一地,墙上的几张古画也被烧焦了。
“元公子,你不是说白姬不在吗?”崔循责怪地望了元曜一眼。
“小生……”元曜语塞。
白姬抬起头,望了崔循、元曜一眼,笑了:“崔大人怎么来了?真是难得。我刚回来,想是和轩之岔过了,他并不知道我回来了。”
崔循尴尬一笑,道:“崔某这次前来,是为了归还上次的婴骨笛。”
元曜一怔。崔循如今官运亨通,既富且贵,全是借了婴鬼之力,他怎么突然想起归还婴骨笛了?难道,他终于醒悟了,知道驱使婴鬼害人有损德行,而决定改过自新了?
白姬深深地望了崔循一眼,道:“崔大人先去里间稍坐,待我将这两只不听话的小东西关好就进去。”
“好。”崔循拱了拱手,先进里间去了。
白姬将黑猫和小狐狸放下。
小狐狸怯怯地坐着,黑猫龇牙咧嘴,又要扑上去撕咬。
白姬呵斥:“离奴,不许无礼!还不快去给崔大人送茶。”
“喵呜--”黑猫不敢忤逆主人,夹着尾巴走了。临走前,它狠狠地剜了小狐狸一眼。
小狐狸怯生生地望着白姬,羞涩地道:“对不起,都是某不好,某不该把缥缈阁弄得一团糟。”
白姬摸摸小狐狸的头,似乎并不在意一团糟的缥缈阁:“十三郎今天怎么会来缥缈阁?”
后来,元曜才知道这条奸诈的白龙不计较的原因。她早把这一笔损失记在了离奴的头上,离奴因为今天的九尾之争,在卖身契约上又加了五百年。
“啊,差点忘记了!”小狐狸伸爪一拍头,道:“今天某家三姐出嫁,家父让某来请您赴扇宴。家父说,山野人家,婚礼寒微,还请白姬不要嫌弃,一定要赏光。”
“今天缥缈阁有客人,恐怕我不能去了。”白姬歉然道。她起身走到柜台后,拿出一个朱漆小盒。白姬将朱漆小盒递给小狐狸,道:“这是一对鸳鸯点翠步摇,替我送给三娘,祝她与夫君百年好合。”
小狐狸礼貌地道:“某先替家姐谢过白姬。既然缥缈阁有客人,那某就先告辞了。”
小狐狸行了一个礼,叼起朱漆小盒,离开了缥缈阁。
元曜呆呆地看着小狐狸走远,咋舌道:“妖怪也会婚丧嫁娶么?”
白姬掩唇而笑,道:“妖和人一样,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天伦、手足、夫妇之情,自然也有婚丧嫁娶了。”
白姬和元曜来到里间。
崔循跪坐在青玉案旁,喝着离奴端上来的茶,黑衣少年神色郁郁地侍立在一边。
白姬来到崔循对面,跪坐下来,道:“离奴,去把外面清扫干净。”
“是。主人。”离奴躬身退下。
白姬望着崔循,道:“崔大人,您刚才说,您要归还婴骨笛?”
崔循放下茶盏,从袖中摸出一个笛匣,放在青玉案上。他打开笛匣,有些尴尬:“这个……婴骨笛已经断了。”
白森森,光秃秃的婴骨笛,已经断作两截。
原来,是弄断了才还回来。元曜对崔循有些失望。
“这是,怎么回事?”白姬问道。
崔循咬了咬牙,决定和盘托出:“实不相瞒,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崔循尝到了婴骨笛带来的甜头之后,欲罢不能。在朝中,他利用婴鬼替他肃清异己,凡是和他政见不合,或是在武后面前说他坏话的人,都莫名其妙地遭受了噩运。
最近,崔循听说上官昭容在武后面前说他与妖魔为伍,祸乱朝廷。武后非常宠信上官婉儿,对崔循有了疑忌和不满。崔循很生气,驱使婴鬼去大明宫加害上官婉儿。可是,这一次不如平时顺利,婴鬼去了大明宫之后,再也没回来。婴骨笛也突然断为了两截。第二天上朝,上官昭容一如往常般侍立在武后身边。
白姬的手拂过断笛,淡淡地道:“骨笛断,婴鬼亡。婴鬼想必是在大明宫中遇见了厉害的人物,已经无法再回来了。”
“啊!那我该怎么办?没有了婴鬼,我可怎么活?如今,太后已经开始疏远我,上官昭容和别的大臣都对我不满,这可怎么是好?”崔循又急又愁,习惯了婴鬼的庇护,突然没有了婴骨笛,他觉得恐慌无助,坐立难安。他突然拉住白姬的衣袖,顿首恳求:“白姬,缥缈阁里一定还有婴骨笛吧?求求你卖给我,多少银子都无所谓。崔某的命就悬在了婴骨笛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缥缈阁中,已经没有婴骨笛了。”白姬冷冷地道。
崔循脸色灰白,颓然坐下。
白姬诡异一笑,道:“不过,做一支婴骨笛并不费工夫。”
崔循蓦地抬头,望向白姬。他的脸上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惊疑,惶恐,恐惧……最终,他开口问道:“设下邪神祭坛,在仪式中用七种酷刑杀死一个婴孩,就可以得到一支婴骨笛吗?”
白姬掩唇笑了:“看来,崔大人对婴骨笛并不是一无所知嘛!”
崔循木然道:“自从得到婴骨笛之后,崔某读了一些关于巫蛊咒术之类的书,也结交了几位异国的术士,故而稍微有了解。”
白姬望着崔循,笑而不语。
元曜心惊肉跳,崔循不会是想……
元曜刚要开口说什么,白姬望了他一眼,他顿时觉得身体像是被什么钉住了,嘴巴仿佛被什么封住了,不能动,也不能发出声音。
崔循沉默了良久,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崔某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姬笑了。
“告辞。”崔循起身离开。
即将走出里间时,崔循突然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问白姬道:“怎样才能让婴鬼比大明宫中的厉害人物更厉害?”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听说,婴鬼和施术者如果有血缘关系,死前的怨恨会更重,死后的力量也会更强大。”
崔循如遭雷击。他怔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崔循走了之后,元曜才开始能够动弹和说话,但是此时的他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怔怔地望着白姬。
白姬用手指摩挲着断掉的婴骨笛,诡异地笑了。
二楼依稀传来一群孩子奔跑的脚步声,笑声,他们在唱着童谣:“缥缈乡,缥缈乡,月下枯骨白衣凉。千妖百鬼皆幻影,三更幽梦草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