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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贺茂忠行和保宪来到了我的房里,隔着竹制的垂帘,我隐约还是能看清他们的样子,只是觉得这样和他们说话好奇怪,又不是捉迷藏,躲猫猫。贺茂忠行和我说了几句家常话之后,又道:“沙罗,就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有什么要求就告诉叔父。”
我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叔父大人,沙罗有个请求。”
“什么要求?只要叔父做得到,一定为你达成心愿。”
“我,我想进宫。”
“进宫?”贺茂忠行的语气显得有些诧异。
“嗯,是做宫女。”我又加了一句。
“你是说女房?”他立刻恢复了平静。
和中国的宫廷不同,在日本平安时代,能在宫里担当宫女这个职位的,大多都是贵族的女儿,一般人是没有资格成为女房的。沙罗的这个身份也符合进宫的条件,更何况她的父亲生前是从三位的殿上人。
“叔父本来打算过一段时日,先订下你的终身大事,了却你父亲的心愿,不过……”我的嘴角开始抽搐,什么?终身大事,拜托,别让我受刺激了。
“叔父大人,沙罗真的很想去宫里见识见识呢,您就答应我吧。”我开始发挥我的磨功。
“父亲大人,其实妹妹去宫里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一喜,挂名哥哥在替我说话,可是他接下来的一句又把我打入了冰天雪地中。“不过,我看要请阿秋教习沙罗更多的宫廷礼仪,以免到时丢了贺茂家的面子。”
我从垂帘后瞪了他一眼,贺茂保宪,可恶……
“但是……”贺茂忠行还在犹豫,保宪忽然凑了过去,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开口道,“既然这样,叔父也不拦你了,不过保宪的话也有道理,明日开始让阿秋教习你宫廷礼仪。”
救命啊,还不如干脆一刀杀了我……
“沙罗小姐,请您照我说的再做一遍。”阿秋有如梦魇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什,什么?”我刚才一直在神游太虚,什么也没听见。
“沙罗小姐,请您仔细听好了,走路时您的视线要保持在距身体二十尺的前方,既不要过分抬头,亦不可低垂颈首,双脚微微弓起,至于脚后跟,最好不要抬得很高。”不就是走路吗,我胡乱往前走了几步。
“沙罗小姐,您走的是平步、急步、练步还是缓步?”她微微一笑。
“啊?”我张大了嘴。
“请您记住了,步行的速度,一呼吸一步的叫做缓步,一呼吸两步的叫做平步,一呼吸四步的叫做急步,女子通常使用平步。不过,小姐要去宫里做女房,必须学会练步,请您将双肘张开,脚跟放松着地,慢慢前行,单脚迈出的间隔为三呼吸。”
我翻了个白眼,伸出一脚,呼吸了两下,还没等另一只脚出去,就因为失去平衡而摔了一跤。
为什么,连走个路都这么麻烦!三呼吸的间隔,这么长时间,简直就是金鸡独立!哪有人走得这么慢!我晕,宫里的人平衡一定都很好。
“沙罗小姐,您的呼吸太刻意了,动作还欠缺优雅,请多练习几次。”阿秋的笑容在我看来,犹如恶魔的微笑。
沙罗,看在我吃了这么多苦的分上,你也要原谅我吧……
“阿秋,我好累,可不可以喝点水。”在练习了N次后,我终于很不雅观地一屁股坐在了榻榻米上。
侍女们端上了茶水,我赶紧拿起装水的浅口碟,刚要喝,那个令我心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沙罗小姐,手持器皿或其他东西时,不要五指皆用,而应留出一指作为装饰。”我低头一看,自己的五个手指正牢牢握着碟子,生怕被别人抢了似的。
我快抓狂了,这到底是为什么,连喝口水都这么郁闷……
“沙罗!”门外传来了保宪的声音,我的心里一阵窃喜,救星到了。阿秋迅速把我请到了垂帘后面,低声道:“既然贺茂大人来看您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阿秋会继续教习您有关的礼仪的。”
明天,还要继续……我的眼前一片灰暗。
“沙罗,今天怎么样?学得还好吗?”保宪坐在我的对面笑着问道,一股残梅香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托你的福,还没被折腾死。”我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呵呵,是你说要进宫的,你以为那里是这么好待的吗?”他轻轻一笑,右手抚过那柄桧扇,顿了顿,“对了,过几日少纳言家的典子会来教你和歌的技巧,如果想进宫,一定要学会做和歌。”
“什么!”又是一个重大打击,沙罗,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好像很没精神的样子。”他的声音里好像带着丝笑意。
“废话,我真怕还没见到皇宫,就已经被折磨至死了。”我有气无力地抱怨道。
只见他身形微动,用桧扇挑起垂帘的一角,那双邪魅的眼睛一眯,似看非看地瞥了我一眼,道:“那么,明天,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如何?”
“真的吗?”我立刻来了精神。“可是,明天我还要学很多礼仪……”
他笑得更加神秘,“明天阿秋不会来了。”
“真的?”我半信半疑。
“自然是真的,等我父亲和晴明他们走了之后,我就会来接你。”他缩回了扇子,垂帘又放了下来。
“晴明,是安倍晴明吗?对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知道多点关于那个少年的事情。
“当着我的面问别的男人,我可是会不高兴的哦。”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什么跟什么,我可是你妹妹。”我瞪了他一眼。
“呵呵,晴明他啊,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就是不怎么喜欢说话,和其他师兄的关系也不怎么样,真是让我有点头疼呢。”听保宪的话,似乎他并不讨厌晴明。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带我出去?”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他又是一笑,忽然把桧扇从垂帘下面伸了进来,轻轻压住了我的手背,拖长了声音低声道,“因为——”
虽然隔着垂帘,他也没有直接碰触到我,我却感到了一种淡淡的暧昧的味道。
“——你是我的妹妹。”话音刚落,他就适时地收回了扇子,站起身,道,“柳色很适合你,明天就穿这套。”
转眼间,他已经出了房间,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残梅香味。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对保宪说的话还是半信半疑,阿秋怎么会不来呢?在房里等了一会儿,忽然有个侍女匆匆而至,在门口说道:“实在是万分抱歉,沙罗小姐,今天阿秋她不能来了。”
真的不来了?我的心里顿时一阵释然,今天不用受折磨了,可是有些疑惑,忙问道:“为什么?”
“回小姐,阿秋她今日要避物忌不能出行。”那侍女答道。
物忌,我对这个词不陌生,是对“凶方”进行避讳的一种行为。按照九星气学和奇门遁甲的理论,天地间的各个方位都由不同的星神守护着,像大将军、太白神、天一神、金神等等。如果触犯了神祇则会受到死的惩罚。因此如果在道路上看到了猫、狗的尸体或污秽的东西,就要停止当前所进行的事宜,回家避“物忌”,以祈求神明的宽恕和保佑。当时的平安朝,人们可是十分相信这个的。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平静地说着,心里却是阵阵窃喜,巴不得她天天犯物忌才好。
不多时,保宪就应约而来,带着我上了一辆牛车。
车上的梅香清新怡人,我很喜欢这个香味,昨日也问侍女要了一些,将自己的单衣也放在伏笼上熏了一个晚上。
“对了,阿秋今天犯了物忌,果然没来。”我笑了笑道。
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忽然想起昨天他说的话,我盯着他,“是你做了手脚?”
“我?我可什么也没做,哦呵呵呵。”
“才不信,看你笑得这么欠扁,一定是你。”我轻轻哼了一声。
“欠扁?”
“就是很想让人打你一拳。”
“哦呵呵呵。”
“又来了……”我别过头去,不再去看他。
不多时,牛车穿过了朱雀门,在平安宫大内里的太极殿旁停了下来。大内里是朝廷各省各部的集中办公所在地,阴阳寮就位于太极殿的东面,中书省的右侧。
“往这里走一些,就是主上居住的内里了,也就是后宫。”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对我说道。
这皇帝的后宫和官员们的办公地点也实在太近了吧,我微微有些诧异。早听闻在没有受到中国的儒教影响的平安时代,后宫与贵族的生活比较开放。后宫虽然男女有别,但是并没有宦官,而是由一些普通的男性宫廷守卫看守,一些公卿贵族进出后宫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例外。
“沙罗,你要乖乖待在这里哦,不然……”保宪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他勾起一个笑容,“你恐怕还要学更多东西哦。”
“放心,哥哥,我一定乖乖待在这里!”我立刻信誓旦旦道,他的这句威胁好有杀伤力。
刚说完,一只黑色的猫忽地蹿了过来,保宪抱起它,笑了笑道:“乖孩子,刚才装死装得不错,现在就陪陪沙罗吧。”
装死?我愣了愣道:“难道阿秋的物忌是因为看到装死的它?”
“哦呵呵呵,有我的式神陪你,你不会无聊了。”他一边很欠扁地笑着,一边扬长而去。式神?对了,他是阴阳师啊。
我掀起帘子,往外望了望,旁边似乎停着一溜牛车,有的简朴,有的华丽,大多数都在上面绘制了自己家族的家纹,这里似乎是停车的地方呢。心里不禁有些痒痒的,刚动弹了一下,那只猫就警告地“喵”了一声。
小样,碍手碍脚的。我瞪了它一眼,眼珠一转,也掏出符咒,念了几句咒文,符咒立刻幻化成了一只耗子,“哧溜”一下蹿出了牛车,那只猫也条件反射地立刻跟着它蹿了出去。
搞定,我得意地拍了拍手,身子刚一动,身旁的蝙蝠扇就滑了下去,正打算下车去捡,却忽然听到有脚步声往这里过来。
那脚步声离我的方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竟然在我的牛车前停了下来。
隔着帘子,一股带着轻风略凉的涩香飘了进来,竟是说不出的好闻,我隐隐地看见了一个紫色的身影。这个人怎么会站在这里?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一角柳色衣裾不小心从帘子底下漏了出去。糟糕,一定被发现了。
那人似乎弯了一下腰,接着我的蝙蝠扇便从帘子底下被人递了过来,顺着扇子,我看见了那优雅修长的手指,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这人应该是哪里的贵公子吧。
“好香。”他低低说了一声,性感的声线中带着几分华丽。听他的声音,应该比保宪年长一点。
“谢谢。”我低低说了一句,刚伸手想接过扇子,那人却没有松开扇子的意思。
“喂,你到底给是不给。”我一边说一边拽着扇子往自己的方向拉。
“这个香味,好像是是保宪大人常用的熏香。”他轻轻放了手。
哇,这个人鼻子好灵,他这也算是闻香识美人吧。我忽然想起贺茂保宪穿着十二单衣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不到保宪大人在这里藏了……”他似乎又靠前了一点,手已经触碰到帘子。啊,这个男人,不会大胆地想要把帘子掀起来吧?虽然我不是那种见不得人的贵族千金,但是被这样贸然地撩开帘子总是有些无礼吧。
忽听他的声音在帘外低低响起,“春霞掩春花,花色无由见。唯有轻风吹,花香偷送来。”他顿了顿,又道,“不知今日我是否有幸得见花色呢?”
“不可以。”我立刻干脆地拒绝了。这个,算不算是有人和我调情呢?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也不可以,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春花,只是春日一杂草,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我一边说着,心里又有些好笑。这个男人连车里的人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展开追求,莫名其妙,万一是个丑八怪呢。
“春日一杂草?呵呵。”他轻轻笑了起来,忍不住想撩起帘子。
“右大臣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保宪的声音及时地传入了我的耳朵。我心中一喜,保宪总是出现得那么及时呢。
不过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是右大臣,听他的声音却很年轻,右大臣相当于中国的右丞相,是从二位的高官,自然也是身份高贵的殿上人。
还没等那位右大臣回答,保宪已经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保宪大人,不知车里那位……”右大臣显然还是很不甘心。
“哦呵呵呵,右大臣大人,这也被您发现了。”保宪暧昧地笑了起来,低头在右大臣耳边轻轻说道,“您可要保密哦。”他的妖魅眼眸眼波一转,右大臣似乎也有些挡不住了,只是笑了笑道:“原来是保宪大人的红颜知己,那么,告辞了。”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帘子被掀了起来,保宪上了车来,在我对面坐下。
“那个人是右大臣?好像很年轻的样子呢。”我好奇地问道。
“源高明是主上的亲弟弟,位极人臣也是自然的事情。”保宪似乎没什么兴趣再说这个,立刻转移了话题,道,“我带你四处看看吧。”
“叔父大人和晴明他们去哪里了?”我又问了一句。
“父亲大人今天去了藤原大纳言的府邸替他占卜去了,恐怕会很晚才回来。”
如果知道是这样的散心,我一定不跟保宪出来了。仅仅是坐在车里沿着京城的街道绕了一圈,保宪也不许我下车,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心里实在是郁闷。
在牛车行至四条大路的时候,天色已经转暗,也许是古代没什么夜生活的缘故,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正当我们的牛车过了四条大路,转入大宫大路的时候,旁边的路上也缓缓驶来一辆牛车,车旁还跟随着十来个身穿白色狩衣的少年,两辆牛车不偏不倚地在街口相遇。
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安倍晴明,清淡如白莲的他,好似吸收了月光的所有芳华,轻易地成为别人目光的焦点。那么,这辆牛车里坐的不就是……
“保宪,是你吗?”贺茂忠行的声音从那辆牛车里传来,保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下了车来,朝他的父亲行了礼。
“车里还有谁?”忠行又问道。
“回父亲大人,是沙罗。”保宪的声音更加无奈。
“什么!”
“我只是想带沙罗看看京城。”
“胡闹,她一个女子怎么能随便出来,你是怎么做哥哥的?”忠行大人看起来似乎很生气。
我很同情地看了看保宪,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以为然。
我又望了一眼晴明,他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只是漠然地凝视着远方,还不是一般的酷啊。在他回过头的时候,我拉起卷帘一角,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他愣了愣,居然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又侧过头去继续望着前方。
晴明居然有反应哦,好稀奇。
如水的月光洒落在晴明身上,令他的侧脸更带了几分清雅。他的脸色忽然一变,低下头去,在忠行的帘子旁低语了几句。
只见帘子一动,贺茂忠行下了牛车,他的脸上是少见的凝重,顺着晴明所指的方向望去,脸色更是大变。他和保宪低语了一句,保宪的脸色也立刻变了。我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妖魅之气,抬眼望去,类似阴森迷蒙的云雾般的东西,在前方滚涌着,正朝这边接近。
如此多的鬼魅,如此让人压抑的感觉,连忠行大人和保宪都这样紧张,我的心中一个激灵,莫非……莫非遇上了传说中的——百鬼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