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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刚回到皇甫鸾身边,远处宫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圣上驾到——”
“啊!圣上来了!”
“圣上怎么来了?”
“往常,圣上都不出席花宴的啊!”
众妃嫔纷纷低语。她们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平时,难以见到圣颜,今日恰逢花宴,她们都希望自己盛装下的美丽能够留住天子的片刻眼神,能够虏获天子的心,从此得到恩眷,宠冠后宫。在这玉京的宫墙之内,崇华帝就是她们的整个天空和所有的幸福。
皇甫鸾笑道:“华姐姐,湛哥哥一定是听说你来了,才来凤仪宫。”
“对我来说,他来或不来,没有任何区别。”年华面无表情地道。
“你还是不肯原谅他吗?无论怎样,九皇叔也回不来了,他也真心后悔曾经对你做过的事情。”
“我永远不会原谅他。”年华道。
“唉!”皇甫鸾叹息。她希望年华能够原谅宁湛,因为她不想看见宁湛这么伤心,这么痛苦。
崇华帝驾临凤仪宫,众人跪地参拜,“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甫鸾微微欠身,“臣妾参见圣上。”
宁湛微笑,温文儒雅,“皇后免礼。”
宁湛的目光停留在年华身上,“大将军也免礼。众妃都平身吧。”
“谢圣上。”年华起身。
“谢圣上。”众妃嫔宫女纷纷起身,环佩叮咚。
宁湛望着年华,年华却垂着头,不肯看他一眼。宁湛心中苦涩,对年华道:“朕有好酒,听说大将军来赴皇后的花宴,特意来送给大将军。希望大将军能尽兴畅饮。”
“多谢圣上。”年华冷冷地道。
皇甫鸾笑道:“花宴已经备下了,圣上请上坐。”
“好。大将军坐在朕身边。”宁湛道。
花宴设在花园中,各色菜肴全是素菜,各色精致的糕点都添加了各种花瓣,连酒也是花瓣、鲜果酿成。宁湛、皇甫鸾坐在上首,年华坐在宁湛旁边,其余妃嫔按照阶位排下。
阳光明媚,繁花盛开,宁湛坐在上首,身边美眷如花,莺声燕语。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应该感到快乐和满足,但他并不快乐,他看着身边的年华,觉得她离他好远好远。
开宴之前,祝酒祭奠花神之后,彩衣宫女拿来红菱笺和笔墨,众女子在红菱笺上写下祈愿,让宫女挂在樱花树上。据说,写在红菱笺上的愿望会成真。
皇甫鸾写下了,“愿湛哥哥,华姐姐,父亲,瑀儿,琅儿,清风,明月,皇宫里的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宁湛笑皇甫鸾写得孩子气,年华也忍不住笑了。
北岭有燕,羽若雪兮。朔风哀哀,比翼南飞。一折羽兮,奈之若何。朔风凛凛,终不离兮。(1)
年华突然想起了这首古谣,提笔写下,“愿见到云风白,无论人间,还是幽冥。”
宁湛看见年华写下的愿望,心中不快。他一直认为云风白用妖术迷惑了年华的心智,她才会对他这么依恋。年华心中最爱的人,一定还是自己。
皇甫鸾看见年华的愿望,想起了什么,“如果想知道一个人的生死,可以去观星楼问易天官,他的阴阳占卜之术非常准。上次,父亲为了找一个在战乱中失散的,生死未卜的故人,托我去问易天官,结果真的找到了那位故人。”
“真的?”年华倏然抬起头,眼神明亮。
皇甫鸾点头,“是真的。”
宁湛冷冷地道,“云风白已经死了。你去问,也只是确定这个事实罢了。”
年华怒视宁湛,她讨厌听见任何人说云风白死了,“云风白没有死。我不相信他死了。”
宁湛也怒了,“你究竟还要被一个死人迷惑多久?他已经死了,你永远也等不来他了!”
年华一把抓住宁湛的衣领,愤怒地道:“我再说一遍,云风白,他、没、有、死!”
“他死了!永远也不在了!”宁湛毫无惧色,大声向年华强调这个事实。
宁湛、年华突然愤怒对峙,众妃嫔吓了一跳,莺声燕语的欢宴变得鸦雀无声。
见年华抓住宁湛的衣领,宫监急忙喝斥道:“大胆!竟敢对圣上无礼!大将军还不快放手!”
年华一惊,回过神来,松开了手。一提到云风白,她的脑海中就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宁湛摆手,让宫监退下。他望着年华,“大将军,你真是一个固执的人。坐下吧,别让花宴冷场了。”
“末将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年华觉得有些疲惫,萧瑟,准备先告辞了。
不等宁湛表态,年华向宁湛、皇甫鸾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宫监虽然觉得她无礼,也不敢阻拦她。
宁湛看着年华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中,心中一痛,继而愤怒。他伸手将桌上的红菱笺和笔墨打落在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谁的气,是气云风白,还是气年华,或者只是气他自己。刚才,他大声地说云风白死了,其实是在害怕,他害怕云风白还活着。如果云风白还活着,年华一定会离开他。那么,他将会陷入永无止境的孤独之中。
“咳咳——咳咳咳——”宁湛胸口一阵绞痛,突然俯身咳嗽起来。他的痼疾又犯了。小时候,岐黄诊断他活不到成年,但依靠各种珍贵药材,他活到了三十岁。不过,这两年来,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生命已如风中之烛。
“湛哥哥,你没事吧?”皇甫鸾急忙去扶宁湛。她后悔自己不该提到观星楼和易天官,让年华和宁湛对峙起来,使得年华心伤,宁湛生气。
宁湛面色苍白,额浸冷汗,他松开手时,手上是一滩血迹。他觉得脚下发虚,双眼一黑,倒在了皇甫鸾身上。
皇甫鸾吓得花容失色:“来人,速传太医!!”
年华离开了凤仪宫。清风吹面,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遥遥望见坐落在太液湖另一边,高耸云端的观星楼,她心念一动,转身向观星楼走去。
观星楼肃穆巍峨,高耸入云,是玉京乃至梦华九州最高的建筑,司天寮的大司命易天官带着门徒隐居其中,为宁氏王朝卜筮兴衰,为天下苍生指引祸福。通常,任何人都不得踏入观星楼,甚至连帝王也只能在节日、典庆,或是有大事情发生时,才会进入观星楼拜问天意。
年华走在观星楼下的树林中,她正担心自己不能见到易天官,就看见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清癯老人静静地站在一棵树上。老人手中拿着一根钓竿,在空气中垂钓。
年华左右望了望,确定空气中没有游来鱼,才抬步走向老人。走得近了,她才看清老人就是司天寮的大司命易天官。易天官手中的钓竿十分奇特,上面刻有金、木、水、火、土的纹印,本来是钓钩的地方垂着一个像是罗盘的东西。
“大将军。”易天官看见年华,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大司命。”年华也微微颔首,她奇怪地问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捕风。”易天官笑了,“风从九州八荒吹来,生生不息。从风的动向所带来的讯息,可以预知天下的祸福、安危、逆顺。”
“听起来真是玄妙高深的奥义,我们粗浅的武人实在难以理解。”年华咂舌笑道。
“大将军今日来观星楼所为何事?”易天官问道。
年华道:“我想请大司命占卜一个人是生是死,身处何地。”
易天官看了年华一眼,道:“可以。”
易天官带年华来到观星楼第九层,进入一间布满璇玑星图的房间。房间里的光线十分幽暗,白天也燃着烛火,兽炉中香雾氤氲,如梦似幻。在一扇绘着黄道星图的屏风后,易天官和年华相对跪坐。他们的面前放着一面水镜,水镜的边缘有螺钿花纹,纹刻着八卦方位图。
“大将军,你想问谁的生死?”易天官问道。
“一个叫云风白的人。”年华答道。
“你有他曾经带在身边的物件吗?”
年华想了想,道:“有。”
年华解下腰间悬挂的玉佩,递给易天官。——那是云风白曾经随身携带的辟毒玉。
易天官接过玉佩,放入水镜中,水镜荡漾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易天官枯瘦的手拂过水镜,“大将军,你望着水镜中,在脑海里想象那个人的模样。”
年华望着涟漪一圈圈荡开的镜面,在脑海中勾勒云风白的模样。白衣银发,重瞳潋滟,五官如墨线精心勾画,气质清泠如冰雪。他平日不常笑,看似冷若冰霜,但是一笑起来却非常亲切,温柔。在年华的记忆里,他总是带着笑容。
水镜上雾气氤氲,年华一个恍惚,沉入了一个虚渺的梦境……
梦境中,年华行走在一条宽阔的河畔,河中泛着黑黄色的浊浪,深不见底。河边有很多人在踽踽步行,脸色煞白,目光空洞。他们大多数穿着戎装,从盔甲上来看,有白虎、骑,青龙骑,天狼骑,灵羽骑,飞鹫骑,金狮骑……他们朝着河流下游走去,年华逆流而上,与他们擦肩而过。
在逆行而过的人群中,年华认出了李元修,崔天允,崔天罡,赫锋,高殊,轩辕楚,萧太后,李亦倾,宝儿……她伸出手去拦他们,但手却只穿过了一片空气,他们如同幻影,穿过了她的手。
这条路好长,年华走了很久,遇见了无数人,有些人她认识,更多的人她不认识。终于,这条路走到了尽头,年华的脚下出现了一座桥。桥的对岸,盛开着无边无际的血色花海,妖娆而诡异。
年华想踏上桥,去往彼岸,却被一个人拦住,“小华,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一步,你就无法回去了。”
年华抬头,看清了阻止她踏上桥的人,“九……九王爷?!”
皇甫钦静静地站在桥上,手中提着一盏青色的灯笼。他微笑着望着年华,目光悲伤。
年华望着皇甫钦,眼泪倏然滑落。
年华伸出手去触碰皇甫钦,手却穿透了他的身体。
“对不起,原谅我……”年华悲伤地道。皇甫钦的死,是她心头无法抹去的伤痛,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一如她永远无法原谅宁湛。
皇甫钦伸手,想擦去年华脸上的泪珠,但是泪珠却穿透了他的手指。
皇甫钦悲伤地道:“小华,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嗯。”年华点点头。她转过身,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已经不见了来时的路。“来路不见了,我该怎么回去?”
“别急。”皇甫钦将手中的青灯打开,从灯中飞出了许多碧色的萤火虫,它们排成一串,飞向了无垠的黑暗,闪烁如同星辰。“跟着萤火虫走,它们会带你离开。”
“谢谢你,九王爷。”年华回过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桥,已经不见了皇甫钦的身影。
年华跟着萤火虫,踏入了无垠的黑暗中。
“嗯?!”年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还是跪坐在水镜边,对面坐着易天官。刚才经历的一切,有如南柯一梦。
注释:(1):这首词引自《秦时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