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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如钩,将军府外兵甲重重,上官武亲自带兵守在外面。将军府内人心惶惶,众清客,仆婢都在暗暗揣测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子竟然下令围禁了将军府。
年华对云风白说想一个人静一静,然后就回到了房间里,对着桌上的蜡烛枯坐。长夜漫漫,年华安静地坐在烛火前,无法成眠。同样的一夜,承光殿中,宁湛也独自枯坐在烛火前,夜不能寐。云风白也睡不着,披衣坐在烛火边,不知在想什么。一轮弦月下,三个地方,三个人对灯枯坐,或哀绝,或悔痛,或惆怅,各自品尝着不同的苦。
年华一夜未眠,第二天梳洗时,她发现自己的脸色很憔悴。在后花园遇见云风白,她发现他的脸色比她更憔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憔悴?难道昨晚没睡好?”年华笑了笑,拥抱云风白。
云风白抱紧年华,“外面围兵重重,我怎么能睡得安心?”
年华冷笑:“你不必担心,他只是在赌气而已,不会真想杀我。他如果想杀我,昨天就不会放我出承光殿了。”
“年华,你始终还是挣脱不出他给你戴的枷锁。”云风白悲伤地道。
年华苦笑:“不,那不是他给我戴的枷锁,那是我自己给自己戴的枷锁……”
“大将军,百里丞相在外面求见。”秦五匆匆来禀报,见年华和云风白相拥在一起,赶紧垂下了头。
“快请。”年华道。虽然,百里策是宁湛的心腹,但是他对年华也极诚恳,爱护,常常以语言为她解困,解惑,年华视他如长辈般敬爱。不知,他这一次来,会不会为她在现在的僵局中指出一条明路。
年华、百里策相互寒暄完毕,分宾主坐下。
百里策道:“圣上的意思,只要大将军继续留在玉京中,承光殿的事情就当做从没有发生过,他仍然会像从前一般倚重你。”
年华望了百里策一眼。原来,他是来为宁湛做说客的?!
年华仍然在恨宁湛,心中对百里策也没了好感,刚要开口回绝,百里策却又开口了:”我的意思,大将军不如暂时去封地,恰好也是年末了,一者休养身体,二者放松心情。暂时,除了南疆,边境并没有大的战事,军务也并不繁冗,交由几位将军完全可以应付得来。”
“去封地?”如今的情势下,宁湛肯定不会放她离开玉京,她又无法和宁湛朝夕相对,那么去往封地不失为折中的办法。更何况,她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怕,圣上不会放我去封地……”
“大将军不必担心,包在我身上。我会说服圣上,同意让你暂去封地。”
年华望着百里策,“谢谢你,百里丞相。”
“不必言谢。无论出于哪一种考虑,我都不想看见你和圣上决裂。”百里策道。他一直试图让宁湛断情弃爱,因为“情”、“爱”是一个君王不需要的东西。可是,宁湛始终不能做到断情弃爱,一直断不了对她的情,弃不了对她的爱,否则也就不会出现今日这般局面。
年华默然不语。
宁湛同意了年华去封地。将军府外的围兵,也都撤离了。接下来的几天,年华在做去封地的准备。虽然,她对宁湛失望到心死,永远不想再看见他,永远不会原谅他。但是,不得不承认,她无法放下她在玉京中所拥有的一切,她的朋友,她的将士,她的功勋,她的梦想,她的责任……
将军务交付给几位将军后,年华坐在大厅中发呆。她在想是不是在离开玉京前,去凤仪宫和皇甫鸾道别,可是却又不想再踏进皇宫。
“师父,我也和你一起走。”一个稚气的童音打断了年华的思绪。她刚抬头,眼前便是一花,一个温软的身体扑到她怀里,八爪章鱼般缠住了她。
年华低头一看,笑了:“琅儿,你怎么来了?快下来,师父快被你勒死了!”
“我要和师父一起走!”宁琅抱着年华不松手,“我最喜欢师父,师父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宁琅是宁湛的第一位皇子,李淑妃所生。宁琅出生时,李淑妃因为受父亲李元修谋逆的牵连,被贬谪入冷宫。但是,萧太后仍然不放过李淑妃,于冬夜纵火,将她烧死在冷宫中。那一夜,宁琅生病呆在太医寮,丫鬟李宝儿照顾他,两人侥幸逃过一劫。
李淑妃死后,宁琅就由李宝儿照顾,但仍旧被萧太后迫、害。后来,年华回到玉京,也是和宁琅有缘,她怜悯宁琅年幼失母,念及和李亦倾旧日的交情,保护了宁琅。宁琅一直住在将军府,跟在年华身边,和年华师徒相称,直到五岁时,他才回皇宫。
宁琅性格阴郁,对人冷漠,甚至对生父宁湛也很冷漠,却唯独对年华异常亲近。年华也很喜欢宁琅,心疼他命运多舛,对他十分疼爱。
“胡说!”年华听了宁琅孩子气的话语,哭笑不得,“你是皇长子,将来的皇太子,怎么能跟师父走?”
“我最喜欢师父!我要跟师父走!”宁琅抱着年华不撒手。
宝儿在旁边道:“听说大将军要去封地,琅皇子哭了一夜,舍不得您。奴婢想,琅皇子也八岁了,可以开始习武了。大将军平日日理万机,又常出征在外,没有时间教琅皇子武艺。如今去封地休养,闲暇之时,正好可以教琅皇子。于是,奴婢向圣上请求,让琅皇子随您去封地,圣上也答应了。”
李亦倾死后,李宝儿生命中的唯一支柱就是宁琅。李宝儿对李亦倾的怀念,对萧太后的恨意,全寄托在了宁琅身上。宁湛念李宝儿辛苦照顾宁琅,一片护主忠心,让人钦佩,已经封她为女官,专司抚育皇长子。
李宝儿希望宁琅早日成为文武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并能顺利当上皇太子,将来向萧氏讨回血债。这,是她的执念,也是她苟延残活的唯一意义。在李亦倾被火烧死的那一夜,她的心已经随李亦倾被焚作灰烬。从此,她只为复仇而活着。
年华望了一眼李宝儿,发现她又苍老了不少。她把她的青春,心力都倾注在了培养宁琅身上,宁琅长大一点,她就苍老许多。年华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雪夜,玉京郊外的荒寺中,那个在淫、贼前拼命保护小姐的娇俏丫鬟,顿时觉得恍若隔世。
年华道:“宝儿,无论如何,亦倾已经不在了,你不要一直活在仇恨里。当年的那些恩恩怨怨,说不清谁对谁错,不如放下仇恨,也放了自己。”
“不!”宝儿的神色突然变得狰狞,“我不放下!小姐死得那么惨,我每夜总能梦到她,她在大火里挣扎,求救,哭泣,最后却被烧死了。她对我说,‘宝儿,你要替我报仇!你一定要替我报仇!!’她死得太惨了!甚至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我绝不放过害死她的人!我一定要替她报仇!!”
年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看着怀中的宁琅。宁琅眉目俊美,长得既像宁湛,也像他的母亲——那个容颜倾国,艳冠玉京的绝世美人。看着他,年华又想起了过去的岁月。
宁琅望着年华,笑道:“师父,我已经八岁了,可以跟你学武了。将来,我一定会成为和你一样强大的‘战神’!”
年华回过神来,失笑:“师父不是什么‘战神’,师父只是一个武将而已。”
“不管是什么,反正琅儿要变得和师父一样强大。”
“琅儿,你为什么想变得强大?”
宁琅望了宝儿一眼,道:“复仇。”
年华心情复杂,“琅儿,仇恨不能使一个人真正的强大,只有一颗想守护什么的心,才能让人变得强大。”
“那么,我想守护师父。我要变得比师父更强大,然后守护师父。”
年华失笑,“好。那师父就期待琅儿变得更强大,来守护师父。”
“啊!这么说,师父你答应让我跟你走了?”宁琅惊喜。
年华点头:“跟我去封地看看吧,你身为皇长子,不应该困坐深宫,养尊处优,应该去各地走一走,看一看各地风物,民生疾苦。这对你的将来没有坏处。”
“师父,我最喜欢你了!”宁琅抱紧年华。
“嗯嗯,师父也最喜欢琅儿。不过,你可不可以先松手,师父快被你勒死了……”
年华临行的前一天,皇甫鸾来到了将军府。
皇甫鸾很悲伤,“华姐姐,你还会再回来,对吗?”
年华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皇甫鸾道:“我不知道湛哥哥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但是,请你原谅他,好不好?他很可怜,一直把自己关在荼蘼宫中,对着你的画像发呆,不吃也不喝……”
“我不原谅。”年华咬紧嘴唇,“你去告诉他,我永远不原谅他!”
皇甫鸾脸色煞白,无法再开口。
崇华十一年初冬,风华大将军因病辞帝,归封地葛。帝准奏。——《梦华录?崇华纪事》
年华的封地在玉京东边,名曰“葛”。葛地宁静富饶,居民多种桑养蚕,盛产丝织品。每年全国上贡的丝织品,有一半皆是出自葛地。
年华一行人去往葛地,车马走得很慢,沿途散心。马车兼随从队伍逶迤走在山路间,缓缓前行,仿佛一条蠕动的长蛇。
马车中,年华和云风白并坐着。年华怔怔地望着窗外萧瑟的山景,云风白望着她,他很想拥她入怀。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两人中间还坐着一个宁琅。
云风白垂头,宁琅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宁琅和宝儿的马车在后面,但是他死活要腻着年华,乘上了年华和云风白的马车。小家伙很讨厌云风白,不是叫他“喂”,就是叫他“白头发的”,但凡云风白一接近年华,他就恶狠狠地瞪他。他坚持要坐在云风白和年华中间,尽管那样他会被挤得很难受。云风白又好笑,又好气,年华宽慰他,“他只是个孩子,你跟他生什么气?”
云风白望着宁琅,冷笑:“已经两个时辰了,你的耐力还真不错,我倒是想看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山路颠簸,马车也不大,可怜宁琅小小的身体挤在两个大人之间,几乎已经夹成了一张纸。宁琅的发冠已经被颠簸歪了,但他还是死撑着,和云风白僵耗着,想把他逼出去骑马,自己和年华共坐马车。宁琅咬牙,瞪着云风白,“你休想让本皇子出去……”
年华从窗外收回目光,望着正在对峙的一大一小,哭笑不得。宁琅孩子气也就罢了,云风白竟比他更孩子气,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赌闲气。这两个时辰,三个人都快被挤成了三张饼,骨头都挤散架了。
年华投降:“你们两人继续坚持,我受不了了,我出去骑马去。”
年华让车夫停下,掀帘而出。
“师父,我也要骑马。”宁琅孩子气地跟下去。
“等等,我也想骑马了。”云风白更孩子气地跟了下去。
于是,一匹马,三个人,宁琅在前,年华在中,云风白在后,继续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