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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光殿,御书房。
年华向宁湛询问整顿玄武骑时,有些顽固的将领难以管制,该如何解决之事。
宁湛听完后,只是淡淡道:“杀。”
年华心中一惊,道:“这些将领都是战场老将,都曾立下赫赫战功,而且出身士族之家,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能杀?”
宁湛道:“正是因为立下赫赫战功,且又出身士族之家,才要杀。朕可不想,再出现第二个李元修,或者萧平成。不服朕者,杀无赦。”
年华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末将遵旨。”
宁湛笑着问年华:“你的伤可痊愈了?”
年华道:“已经痊愈了。”
宁湛道:“正好。朕想让你立刻去河西,收回青龙骑的兵权。”
年华心中疑惑,整顿玄武骑正在进行中,宁湛为什么让她立刻去河西收回青龙骑?
宁湛看出了年华的疑惑,道:“如果我让萧良去河西,青龙骑只怕会归于萧氏。高猛大将军必须在玉京坐镇,也不宜远行。你去最合适。京畿营先交给上官武代理,整顿玄武骑之事,也暂时让刘延昭代替你执行。”
年华点头:“末将遵旨。”
宁湛满意地笑了。他的笑容,还带着一点心虚。他调走年华,其实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他害怕年华知道这个原因。他害怕,她离开他,留下他孤单一人。
即将离开玉京,年华的心中还有一个挂念。她挂念一个罪该处死的人。可是,为这个人求情,却是罪该同死的事情。这些天来,年华欲言又止,始终无法对宁湛开口。如今,她就要去河西,那就不得不说了。因为,她刚对许忠说过,她不会愧对自己的心。
年华跪地,垂首道:“圣上,临行之前,末将有一事相求。”
宁湛眼神一黯,“年华,你起来,这里没有别人,你不要这样。”
年华没有起来,只是抬起头,望向宁湛,“宁湛,十年来,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唯独这一次,我求你宽恕云风白。他是有罪,且罪不容诛,可是我还是求你宽恕他。”
宁湛叹了一口气,她终究还是说出口了,“年华,你在为难我。且不说他的罪过,单单就他是异邪道之主这一点,我如果宽恕他,将来一定会遗患无穷。而且,我宽恕他,也无法向天下交代。”
他已经下旨,七日后在观星楼举行一场渡灵法、会,为变乱中阵亡的将士超度亡魂。在举行渡灵法、会时,诛杀异邪道妖人,来祭奠将士们的烈烈忠魂,云风白、绯姬、苏氏兄妹全是祭品。
他派遣年华去河西,就是怕她会为云风白求情。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她了。她可以忘记仇恨,却永远忘不了恩情。况且,她对云风白仅仅只是恩情吗?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经爱上了他?!不,不,她不能爱上他!她不能爱上别人,离开他,留下他孤单一人。他不允许这样,年华永远只能是他的年华,云风白必须死。
年华从宁湛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绝不会宽恕云风白。她有些悲伤,但却不怪他。他是一个帝王,怎能宽恕要夺取他江山的人?
年华道:“如果,你不能宽恕他。那么,至少,让我去大理寺看看他,可以吗?”
宁湛苦涩一笑:“我说不可以,但是有用么?”
大理寺,天牢。
因为有宁湛手谕,年华得以通行。在狱卒的带领下,年华走在盘曲幽深的甬道里。每隔十米,墙壁上就燃着一盏壁灯,火苗孤凄而冷清。甬道两旁是一间间封闭的石室,布满尖锐倒钩的铁栅栏后,间或有一两名囚犯安静地坐在墙角,目光冷漠而麻木。
囚禁云风白的牢室,在最里面。年华站在牢门前,向里面望去。
云风白受了重伤,但是狱卒忌惮他的武功,仍旧用铁索将他紧紧锁在墙上。他的白衣已成鹑衣,浑身血迹斑斑,伤痕遍布,似乎还曾受过重刑,几乎已经成为一团腐肉,有几只老鼠从他身上爬过,他都浑然不觉。
这个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男子,怎么会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异邪道之主?怎么会是曾经那个笑傲红尘,清雅如雪的男子?!
年华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风……风白……”
云风白听见声音,抬起了头,见到年华,他眼神一亮,居然笑了:“年华……”
年华对狱卒道:“打开牢门,我要进去。”
狱卒为难地道:“此人是重犯,又是邪道妖人之首,恐怕伤害年将军……”
年华怒道:“少啰嗦,打开牢门。”
狱卒不敢违逆,只能垂首道:“是,年将军。”
狱卒打开牢门,不敢跟年华进去,在外面守候。
年华走近云风白。
微弱的光线下,云风白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嘴角还带着鲜血。他的衣衫连同血痂,已经与皮肉连成一体,看上去触目惊心。
年华的心微微一颤,眼泪滑落,“对不起,风白……”
如果她那一剑没有刺中云风白,他就不会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地。如果,他没有对她留情,他就不会受这样的屈辱折磨。
云风白深棕色的重瞳中,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他笑了笑,自嘲地笑,笑自己在那一剑之后,仍旧执迷不悟,仍旧爱她。
云风白望着年华,道:“年华,我恨你。”
年华心中一惊,苦笑,“你在记恨那一剑?也对,也对,你应该恨我。如果不是那一剑,也许现在赢的人,不是宁湛,而是你。”
云风白叹了一口气。他天性平和冲淡,惟独对云氏的灭门之仇不能释怀。师父重华为了化解他心中的仇恨,让他从小修习清心净欲的心法。久而久之,除了那一点复仇的执念,他一向无欲无求,无怖无忧。可是,自从在荒原上遇见年华,莫名地,明镜般的心湖荡开了层层涟漪……
一入相思门,方知相思苦。相思之劫,不独女子难逃,男子也是一样。情之一字,不独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难以堪破,智慧通天的圣浮教主也一样。因为爱她,所以,他恨她,恨她让他变得软弱,恨她让他变得愚蠢,恨她让他变得不像他自己。可是,他依旧爱她,即使明知她爱的是宁湛,即使明知这是一段求不得的孽缘,纠缠下去只有痛苦。可是,他却挥不下慧剑来斩断它。
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
云风白悲伤地望着年华,“我恨你,不是因为那一剑,而是因为……你让我把心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年华,也许,明日我就会死去,所以我不想有遗憾。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比宁湛更爱你。年华,我爱你,用整颗心来爱你。”
年华一怔,沉默。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沉默也在无声地蔓延。
终于,年华开口,“我爱宁湛,用整个生命爱他。”
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心,也许还能行尸走肉地活着。一个人,如果没有了生命,那就没办法再活着。云风白没有她,仍旧可以活着。她没有了宁湛,就无法再活下去。而宁湛,也许只能用半颗心来爱她。他的另外半颗心,永远只爱他的江山,他的子民,他的权势,他的王冠。
云风白自嘲地笑了。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早就知道宁湛对于她来说,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其实,她和他是同一种人,一生只对一人钟情。这样的人,一旦爱上了,就是一场劫。
年华悲伤地望着云风白,低声道,“风白,抱歉。”
她抱歉,为了观星楼顶那一剑,也为了无法回应他的爱,更为了她无法、也不能对濒死的他伸出援手。她无法救他,因为她是朝廷的风华将军,而他是乱党之首;她不能救他,因为他是宁湛的敌人。为了宁湛,她失去了一个爱她的男人,也失去了一个交心的朋友。
她现在能做的,只是转身离开,“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风白,你保重。”
云风白贪婪地望着年华,似乎想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那么,即使将会死去,走过了奈何桥,喝了忘川里的水,他也不会忘记她。
年华深深望了云风白一眼,走出了牢室。
时光匆匆,转眼又过了三天。四天后,观星楼将举行渡灵法、会,杀异邪道妖人祭天。年华整点行装,准备去河西,她假装耳聋,假装眼盲,假装没有了心。
春夜静寂,落花如泪。明日就要启程去河西,年华却在小楼中翻来覆去,无法安眠。她一闭眼,就是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噩梦。再一闭眼,又看见云风白浑身是血,悲伤地望着她,对她说用整颗心来爱她。
年华被噩梦惊醒,怔怔地坐在黑暗中。她突然很想宁湛在身边,只有他的温暖,他的笑容,才能抚平她的寒冷,恐惧,悲伤。
年华披衣起床,离开将军府,向皇宫而去。
宁湛御赐了一块特殊的腰牌,让年华随时可以佩剑进宫。这块建朝以来独一无二的腰牌,曾让许多老臣上书规谏宁湛,弹劾年华。他们说宁湛因私废典,实为不智。说年华不守礼制,扰乱朝纲。宁湛没有理会,仍是赐了腰牌给年华。年华却是顾忌颇多,不常用这块腰牌进出宫。
月色清冷,年华走过御虹桥,沿着太液湖走向承光殿。她本来担心宁湛今夜不在承光殿,但是远远望去,承光殿中灯火通明,有宫女、太监值夜,有禁卫军巡逻。看这个情形,宁湛应该在。
年华本想直接过去,想了想,神差鬼使地,她决定悄悄进去,直接翻窗进入御书房。曾经,在天极门时,她就总是偷懒不走万生塔前门,悄悄翻窗进入宁湛的房间,与他开玩笑。再说,悄悄潜入,正好可以看看,号称武林高手的澹台坤等人,究竟是浪得虚名之辈,还是真有能耐对付刺客。
念及至此,年华提起身形,足尖轻点,闪电般向承光殿掠去。看准了禁卫军巡逻的空隙,她轻松地潜入殿中。躲开太监、宫女,对她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年华无声地潜行在御书房屋顶时,无色僧、蓬莱真人正精神抖擞地站在内殿的入口处,丝毫没有发觉有人潜入。
年华觉得好笑,正疑惑澹台坤去了哪里。这时,脚下传来了澹台坤的声音。年华吓了一跳,难道被发现了?澹台坤果然是高手!可是,澹台坤的声音很细很轻,从御书房中传来,不像是同她说话,倒像是在禀报事情。
年华疑惑,将琉璃瓦轻轻掀开一点,澹台坤的声音大了一些,御书房的情形也能见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