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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川崎的暗杀至少使黎世杰确定了特工总部有重庆方面的人,吴仁甫肯定不会是唯一的一个,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他回忆起以往76号一些行动失败的事例,很显然,他们不是现在才进入这个机构,他以前的怀疑没有错。只不过现在他对进一步弄清楚这些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越来越想逃避这些事情。他觉得去日本把伤治好也许是个好主意,这样他至少可以摆脱伤痛的折磨,即便不是完全摆脱,但肯定不会比现在更糟。
美惠子和木村医生又来看了两次周枫,替她换了药,处理了伤口,看起来周枫的伤势有些好转,但木村医生并不乐观。
“伤口可能会愈合,但她大脑神经系统受的损伤可能会对她以后的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还有,她的右腿很可能无法复原,也许会残废。”在黎世杰送他们出来时,木村医生说。
木村医生的话使黎世杰心在下沉,但还是对他表示了感谢。
“您丈夫怎么样?”纯粹作为一种礼貌,他问美惠子。
“他很好,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很快就可以康复,不会影响我们的行程。”
黎世杰很想提醒他应当小心些,注意安全。这是表达一种关心,也是朋友间惯常的叮嘱,本身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话到嘴边他没有说出口。虽然他说不说这句话对这件事并不会产生任何的影响,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也许,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可以说这句话,但现在他不能说。在这件事情上,如果他不能做到坚定地站在某一边,至少也不能出于某种私人的感情而有所偏向。
“你也应当做好准备。”美惠子说,她好像看出了黎世杰的为难,说:“不用担心我丈夫,他现在很安全。”
“你要注意安全。”黎世杰对美惠子说。
“没关系的,很快就会结束了。”美惠子说。
黎世杰在给周枫送晚饭时再次遇到了前次送钱给他的那个人,他在楼道口旁的一个墙角站着。那个人没有对黎世杰多说什么,他只是交给黎世杰一笔钱。
“我正想找你。”黎世杰说。
“有事吗?”他感到很意外。
“如果我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你们能不能想办法照顾她?”黎世杰问,“我有点私事,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多长时间?”他问。
“三到四个月。”
那个人沉默了一会,说:“时间太长了,我们现在很困难,很难抽出人手。”
“不仅仅是我对她负有义务。”黎世杰说,“你们也有。”
黎世杰说这句话的口气很平静,他能够接受他的解释,但也需要告诉对方一些关于这件事最基本的常识,他们不应当回避这些常识。
“我们没有逃避责任,黎先生,我们也不会逃避责任。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您应当明白。”他有些激动地说,黎世杰的话明显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
“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对我也是。”黎世杰说,“我有我的事要处理,而且同样很重要。”
黎世杰的话使他再次陷入沉默,他找不出理由反驳黎世杰,黎世杰说得没错,他们确实对周枫负有义务,他们也不能逃避这种义务。非常时期并不仅仅只是针对他们,而是针对每一个人,你不能以任何看起来似乎很高尚的理由让无关的人来替你承担责任。更重要的是,他们本来就没有权利要求黎世杰做任何一件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对不起,黎先生。”他平静下来,说,“对不起,您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我们一直非常感谢您。我们确实有我们的难处,但这和您没有关系,您准备哪天离开上海?”
“可能在十二月初。”
“我们会尽量安排。”他说,但黎世杰感觉他说得很勉强,而且没有信心。
“钱我这里还有。”黎世杰把钱还给他,“你们可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这件事就很重要。”他没有接,“再见,黎先生,我们会尽快和您联系。”
黎世杰看得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很困难,他不想为难他们,他也理解他们的处境。但正如他所说的,他也需要时间来处理自己的事,作为一个长期经受伤痛折磨的人,他很渴望能摆脱这种折磨,他越来越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他打开房门,周枫难得地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一把竹编的躺椅上,这把椅子黎世杰是第一次见。
“谁送的椅子?”黎世杰问。
“上次来看我的朋友。”周枫说,她看起来情绪很好。
“我见到他了。”黎世杰说。
“我对他说了,我不想离开这里。我现在很好,你会照顾我,让他们放心。”周枫说。
黎世杰勉强笑了笑,说:“当然。”他本来想和周枫说去做手术的事,但他看到周枫今天好像很高兴,他忍住了,他不想让这个话题破坏这种难得的气氛。
“我想抽支烟。”周枫说。
黎世杰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令人心烦的事,他准备让一切事情都顺其自然地发展。上海的物资越来越匮乏,纸币的贬值也超出了人们最坏的估计,人们近乎疯狂地抢购囤积物资,一切都预示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许还是战争,谁知道呢。人们只是盼望着事情早点发生,无论结果有多么坏,总是会意味生活进入新的轨道,重新有了一种秩序,秩序就意味着稳定。在乱世中人们总是更渴望稳定,无论是为什么,也无论是谁带来的。
黎世杰也比平常忙了很多,因为市面上已经很难买到鸡蛋和肉,他需要到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和那些更可疑的人打交道。好在他手里有美金,总有人愿意和他交往,帮他弄来一些物资。
他已经习惯这种奔波的生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一个人的生活很长时间没有变化时,他很可能就会认可这种生活,把它视为自己的一种必然的命运,而放弃改变的打算。
如果说他身上还有什么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黎世杰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无论他在和什么人打交道,无论他在做什么,他总是保持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警觉,这种经过长期磨练的动物般的警觉曾经多次帮他逃过劫难,也是他现在差不多仅存的用以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闪进一条漆黑的小巷,靠在一棵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跟清醒一些,然后从怀里掏出枪。他现在对周枫住的地方方圆一公里范围内非常熟悉,他多次仔细观察过这片区域,设计过很多条逃离的路线和临时躲避的场所。当他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时,他立刻想到了这条小巷,他正好可以借助远处另一条街上一盏阴暗的路灯洒过来的微光,看见是不是有人跟着他,什么人在跟着他,而对方却无法看见他。
他的感觉没有错,他身后确实有个人,当然,这个人也可能是个普通路人,现在还不到九点,有人行走在街上很正常。
那个人出现了,他走在路上似乎有些犹豫,突然出现的暗淡的灯光和四周漆黑的环境使他有些不安的感觉。他站住路边,迟疑了十几秒钟,转身往回走。
黎世杰慢慢地放下了举着的枪,他很想就此一枪打死他,他确实有这个冲动,这个人是个威胁,不仅仅是对他,也许还会威胁到周枫。
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他默默地收起枪。某种程度上,他能理解他的行为,因为自己对他也是一种威胁。他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做仅仅是他个人的决定,还是他接受的命令,他也不清楚,他跟踪的目的是什么。
他很想当面去和他谈一谈,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他认为不会有什么用,也许还会适得其反。现在比较有利的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样他就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他有很多办法可以避开他带来的危险。
最终他决定暂时等一等,等待事态的发展,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