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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做梦都没有想到,没过几天,他竟然遭遇到了那个毗沙门故事的现实版。
那天一大早,天空就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天寒地冻,道路难行,玄奘索性哪也不去,独自坐在禅室里,守着火盆读经。
就在这时,忽听得寺门外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
“你们这些沙门,怎么这般没有礼貌?”一个洪亮而又陌生的声音用粟特语喝道,“问你们话都不答,还拦着我不让进!”
“你……你先告诉我们……你来干什么?”达摩毕利问道,声音颤抖着,竟然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大师怕什么?”那声音冷冷的,透着几分蔑视,“我又不是来抢劫你们的珍宝的。”
“那你来干什么?”这是达摩羯罗的声音,已经听出有几分愤怒了。
“你们刚才没听清吗?我是来找玄奘法师的,他到底在不在你们这里?”
那人一面说一面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
玄奘觉得有些奇怪,他放下手中的贝叶经,起身来到门前,刚好与一个匆匆走来的大胡子中年人打了个照面儿,此人脸色黝黑,大冷的天,居然只穿了件无袖的毡衣,两条又黑又粗的胳膊裸露在风雪中。
“檀越是来找我的吗?”玄奘站在台阶上,轻轻捻动着手里的佛珠。
那大胡子的身体仿佛震动了一下,猛然抬起了头——眼前是一位东方模样的僧人,看上去年轻而又睿智,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像晨星般明亮透彻。
玄奘也在打量着对方,这个奇特的不速之客有着一双深陷下去的浅褐色眼睛,那目光中有惶恐,有好奇,有挣扎,有躲藏,甚至还有那么几分理想主义,实在让人觉得很费解。
“你就是玄奘法师?”终于,大胡子喃喃地问。
“正是。”玄奘缓缓答道。
“那太好了!”大胡子的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一把拨开拦着他的几个僧人,扑到玄奘面前跪下,“咚”地一声磕了个响头,声音响得令玄奘忍不住为他的脑袋担心起来。
“尊贵的法师,我叫科塔尔,今天是专程前来拜访您的。”
说罢,他又用手指了指旁边那些面呈土色的僧人道:“这些沙门的修为跟法师比起来,可差得太远了。”
玄奘没有留意他的后一句话,因为这个大胡子的名字实在太过耳熟,让他自动忽略掉了对方其它的话。
“檀越就是科塔尔?”望着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不知怎的,玄奘竟想起了当初在瓜州收的弟子石槃陀。
“原来法师也听说过我。”科塔尔反倒有些释然地笑了,原本紧张的神情也变得轻松自在起来。
玄奘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平静如水:“贫僧刚到缚喝罗国,就听很多人提起过檀越的名字。”
“是吗?”科塔尔扭头看了周围僧人们一眼,满不在乎地一笑。
“不是他们告诉我的。”玄奘忍不住解释道。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些多余——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解释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法师说不是就不是,”科塔尔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今日见到玄奘法师,或许从今往后,科塔尔会让他们觉得有所不同。”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若果真如此,便是众生之福了。”
说罢侧身一让:“檀越请进。”
“法师!”达摩羯罗忍不住踏前一步,拦在了门口,“这厮不是好人,你,你要小心……”
玄奘尚未答话,就见科塔尔冷冷地说道:“你就别在那儿瞎操心了,我是不是好人,玄奘法师难道还不知道?”
“法师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后面的达摩毕利同样冷冷地回答。
玄奘冲这两位高僧笑笑,他的笑容宁静详和,令达摩毕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科塔尔拨开达摩羯罗,大踏步地迈进玄奘的禅室。
“檀越今日是专程来找玄奘的吗?”宾主落座后,玄奘替他倒了一杯茶,然后便注视着对方,缓缓问道。
“是啊,”科塔尔喝了一口热茶,竟有几分腼腆地说道,“这两天,我到处派人打听法师的落脚地点。昨天夜里,一个手下告诉我,法师在纳缚伽蓝,因此一大早,我就赶来了。”
“檀越是一个人来的?”玄奘觉得有些奇怪,他知道这个国家正在四处通辑这个著名的强盗首领。
“我必须一个人来,”科塔尔认真地说道,“虽然到处都是讨厌的官兵,手下也都跟我说,这样做很危险,但我想,危险点有什么关系?不危险还显不出诚心来呢。”
单身涉险便是诚心?玄奘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奇怪:“还不知檀越这般诚心地来找玄奘,所为何事?”
“嗯,是这样,这样……”科塔尔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吱唔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离座,然后五体投地地俯在了地毯上,拼命地吻着玄奘的脚。
玄奘觉得有些意外,好在他毕竟走过很多国家,也知道西域地区常有的一些礼节,因而并没有躲避,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对方的头,安慰他道:“檀越如果遇到了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不妨说出来。玄奘一介沙门,能力有限,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可替檀越分担一二。”
“法师您一定能够帮我!”科塔尔抬起头,恳切地说道,“弟子……弟子很敬佩法师,想拜法师为师,希望法师能为我剃度!”
说罢“咚”地一声,再次磕下头去。
玄奘心头一震,望着这个盗贼首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孤身涉险来找他的目的竟是这个。
“檀越想出家?”他盯着科塔尔的眼睛问。
“正是。”科塔尔垂下了头。
“出家二字是不能轻言的,”玄奘徐徐说道,“贫僧知道,檀越心中有很多的烦恼和疑惑,这些东西谁都会有,就像山间的蚊蚋一样不易消除,它们会让人很不快乐。只有通过修行,找到断坏的途径,这一切才能够最终成为虚妄。但修行之路有千万条,并不是非出家不可。”
“这个,弟子也知道,但是弟子已经想好了,非出家不可!”科塔尔竟很坚决。
玄奘淡然一笑:“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家?”
科塔尔轻叹一声,答非所问地说道:“弟子很早便听说了法师的名字和故事,却总是怀疑是真是假,现在看来,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了……对了,法师是从高昌来的?”
玄奘摇了摇头:“我来自大唐。”
“难怪,”科塔尔道,“我听说,大唐是个很神秘的国家。那里有像轻云一样的丝绸,还有薄得像树叶一般的瓷器。法师您知道,我是个马贼,常年在各国之间打劫商队,有时商队也会雇用一些佣兵,我常同他们打得你死我活,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赢……”
玄奘静静地听着,这一路之上,他跟太多的马贼打过交道了,却想不到在这里,一个著名的马贼首领竟会向他吐露心声。
“我知道我是有罪的,”科塔尔深陷的双目中露出几分忧郁,“很多年来,这些罪恶感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挣脱不开。我希望能找寻到一种解脱的方法,却不知该到哪里去找。直到前些日子,我听人说,有个东方来的玄奘法师住在了缚喝罗国,他们告诉我,这位东方法师拥有高尚的心灵和超凡的智慧,能知一切善恶,只要拉住他的手,就永远都不会迷路。”
“你迷路了吗?”玄奘默默地看着他,像听一个神奇的故事。
“我想……是的……”科塔尔费力地说道,“所以,我便派人到处打听法师的住所,希望能从法师这里得知,到哪里才能找到解脱的道路?”
“解脱的道路……”玄奘喃喃自语,“科塔尔,你根本不需要到哪里去找这条路,因为此刻你的心灵已经接近解脱,路一直都在你的脚下,而你所需的只不过是一个转身而已。”
“转身?”科塔尔有些茫然。
“是啊,”玄奘轻轻说道,“善与恶便如一枚硬币的两面,转过身,恶便成了善。”
“这道理弟子也明白一些,”科塔尔垂头道,“但是弟子转不过身来,因为弟子的心中有一个恶魔。”
玄奘摇摇头:“科塔尔,我没有看到你心中的恶魔。但我也不能告诉你,你心中所想的这些都是虚妄。其实,所谓魔不过是你心中的阴影,它不是实有之物,你不需要去过分地关注它。”
“弟子不明白法师的意思。”
玄奘道:“贫僧的意思是说,魔由心生,如果你无法成为自己心的主人,这个身体便永远也不会真正属于你,你就会永远成为魔的子孙。相反,只要你肯转身,改恶向善,心中的魔自然就会变成佛。”
科塔尔看着玄奘,问:“转身,真的很容易吗?”
“檀越到这里来见我,不就是在转身吗?”玄奘反问道,“檀越认为这件事情有多难?”
科塔尔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法师说得一点儿不错,这也是弟子来这里的理由。自打听到法师的名字,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觉得以前所做所为很没有意思。弟子先前做下无数罪孽,心中实在无法安宁,因而希望,此生能在法师手中剃度出家,每日里诵经念佛,忏悔旧恶。”
玄奘心中颇为感动,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强盗首领在没有外力强迫的情况下,突然间自己就想通了,想要改过自新了,这难道是佛法的力量?
也许,只有在这个拥有那么多佛陀圣物的地方,才会发生这样的奇迹吧。
科塔尔见玄奘只是默默地看他,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忙又跪下顶礼道:“弟子科塔尔,自今日起,真心实意皈依佛门,皈依玄奘法师,还请法师相信弟子!”
“檀越请起,”玄奘伸手扶起他,“你说你皈依佛门,固然是一念善根,但是你的那些手下呢?他们会不会来这里找你?会不会扰乱寺院?”
“不会,”科塔尔道,“他们不敢到这里来,因为他们害怕被官府抓到。昨天晚上我已经将手下之人尽数遣散,让他们去别的国家寻找生计。”
玄奘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相信科塔尔了,毕竟他是这个国家的通辑犯,如果真想在自己身上耍什么阴谋和手段的话,完全可以等自己离开缚喝罗国之后,再改个名字行骗。像这样不顾危险地来见自己,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想来,便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诚意,于是徐徐说道:“善哉科塔尔,你有一念善心放下屠刀,贫僧焉有不成全之理?只是贫僧并非纳缚伽蓝的常住,不能作主剃度僧人,你若想在此出家,须拜纳缚伽蓝的常住为师。”
科塔尔摇头道:“弟子只想从玄奘法师手里剃度,这里的沙门都及不上法师。”
玄奘道:“科塔尔,你要明白,佛门僧宝都是一样的,身为佛门弟子,不可妄分彼此。”
科塔尔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甘地问道:“拜他们为师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们肯接受我吗?”
这倒是个问题。玄奘想,听刚才寺僧们恐惧而又厌恶的声音,显然是对这科塔尔一点好感都没有,想让他们接受这么个同修,确实需要点时间。
而更为重要的是,这家伙说要出家,也不知是真的转身,还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能持守佛门戒律呢?万一当了几天和尚就烦了,心魔重炽,做出败坏佛门的事情来,岂不真应了摩王波旬的那句诅咒?
想到这里,玄奘对科塔尔说道:“其实学佛不一定非要出家不可,贫僧可以为檀越授三皈五戒,檀越先做一段时间的居士,在家修行,若是过上几年道心不退,再出家不迟。不知檀越你可愿意?”
科塔尔问:“受了居士戒,我便是玄奘法师的俗家弟子了吗?”
“正是。”玄奘点头道。
科塔尔大喜,把头一低,只听“咚”地一声,又是一记响头,响亮地说道:“那么弟子这就拜师啦!”
玄奘心中暗自欣慰,将科塔尔带到佛像前,替他授了三皈五戒,并一一解释这些戒律的来源与含义,科塔尔听得很仔细,频频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朝这边跑来,隐隐听到达摩羯罗的声音:“就在这间禅室内!”
接着,门便被重重地推开了,劲风挟带着一篷雪花扑进温暖的禅室。
玄奘回过头,却见阿赫伊领着一队士兵,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其中有几个士兵一眼便认出了科塔尔——
“大人,就是那小子没错!上次我们抓过他一次,被他跑掉了!”
刚刚受完五戒的科塔尔冲他们傲然一笑,这个表情更加激怒了那些士兵,大伙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这个贼头捆了起来。
“檀越不可!”玄奘赶紧上前阻拦,“这位居士是贫僧新收的弟子。”
士兵们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看看玄奘,又看看双手已被反绑在身后,一脸平静的科塔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法师想是被他骗了,”阿赫伊终于开口道,“这个人便是这一带有名的贼头科塔尔!”
他本以为玄奘听了这话定会大吃一惊,谁知玄奘面容平和,波澜不惊地说道:“玄奘知道他是科塔尔,但他真的是玄奘的弟子。”
阿赫伊先是一愣,随即便指着被绑缚的科塔尔骂道:“你这贼人好大胆子,居然连玄奘法师也敢来骗!”
“居士误会了,”玄奘道,“科塔尔到这里来,确实只是想皈依佛门。他跟我说,他对他以前做过的事很是后悔,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在佛前忏悔。”
“是吗?”阿赫伊难以置信地看着科塔尔,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这么说,狼也可以变成羊了?”
“大人说错了,”这位曾经的贼头轻松地笑道,“科塔尔不是狼也不是羊,而是一头大象。从前不懂事,横冲直撞地伤了很多人,现在听了玄奘法师的说法,恍如醍醐灌顶,科塔尔明白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做了。”
“你是明白了,本官却还不太明白,”阿赫伊冷笑道,“你还有好几个案子没有了结,你说,该怎么办呢?”
“大人说的是那支被抢的商队吧?”科塔尔道,“那是科塔尔做的最后一桩错事了,昨天晚上,我已经将自己所有的财物都赔给了他们。”
“那么,被你害死的人命呢?”阿赫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也可以用金钱来赔吗?”
“这……”科塔尔迟疑不语,原本有些倨傲的目光也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