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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沙门玄奘应大王之邀,在此道场为大众宣讲《仁王般若护国经》,殊为庆幸。”玄奘端坐讲坛之上,清朗纯净的嗓音在这道场内外回荡,“此经乃般若一脉,古大德言:‘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为能度。’世尊说法四十九年,讲般若二十二年,可见般若的份量极重。玄奘自知年少识浅,所知有限,然弘法利生,毕竟是沙门的职责,却又义不容辞。唯愿今日法会诸人,都能开启般若智慧,不负今日之缘,则玄奘幸甚。”
远处的葡萄架下,几个华贵女子全都目不转睛地朝这边看着,白色法衣,玄色袈裟,还有那庄严如佛的面容……她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就这样看着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对了祖母,”纭姝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问道,“我的衣裳怎么还没做出来啊?您可得替我催催。”
“快了快了,”太妃笑道,“看把你给急得,又不是没衣服穿。”
“就是,”提起那些美丽而又柔和的衣料,阿依那心里就泛酸气,“那么好的料子,全给了你,还不满足啊?”
“谁说全给我了?”纭姝噘起了小嘴,“祖母不是还拿去送人了吗?而且——”
她怨恨地看了一眼讲坛:“给别人做那么快……”
“所以法师今日才能穿上讲经啊,”太妃笑道,“莫非你想让法师穿着他刚来时的衣服,登坛讲经?”
“我倒是真想看看,”纭姝毕竟是个少女,想到玄奘初来时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可把我给吓了一跳!他那个样子,就像是刚从战场上跑回来似的。”
“已经很不错了,”乌姆插言道,“听伊吾来的僧人说,他们刚刚见着法师的时候,他就像个鬼魂,有人说他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你要是那会儿见了他,准保会吓个半死!”
纭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张太妃悠悠地叹道:“他一个人走过了莫贺延碛,想必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
听了这话,纭姝的眼圈立刻红了,就连阿依那也面露凄然之色。
宇文王妃叹道:“西行之路尽是戈壁荒漠,且有饿狼毒虫出没,又缺少水和食物,他一个人,真不知道是如何走过那段险路的?”
“我不想让他再受苦了,”纭姝轻声说道,“但愿父王能将他留下来。”
“这个,应该没问题,”王妃自信地说道,“你父王的诚心,就是石头也会被他打动的。咦?纭姝你怎么哭了?”
“谁说我哭了?”纭姝赶紧擦了擦眼睛。
“眼睛都是红的,还说没哭?”阿依那打趣道。
“我就是没哭嘛!”纭姝急道。
“好,纭姝说没哭就没哭吧,”太妃笑道,“你们觉不觉得,这冰蚕丝衣穿在玄奘法师身上,简直就是绝配啊!”
“岂止是绝配,”阿依那兴奋地说道,“我觉得他整个人都有一种耀眼的光芒!”
“我也这么觉得。”纭姝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不是什么光芒,”太妃摇头道,“你们还年轻,都没有看出来,这位大唐法师的身上,有一种能够穿透人心的空灵。如果你们平常多念念经,或许就会明白的。”
不错!阿依那想,穿透人心的空灵,对呀,就是这种气质,让她深深地为之着迷。
纭姝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没有太多的想法,听了太妃的话只是开心地说道:“祖母啊,您的眼光实在是太准了,纭姝现在最佩服的就是您了!”
“那是!”太妃笑道,“祖母活了这把年纪,别的不会,就学会了看人!”
看着她们几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宇文王妃在一旁摇了摇头。她想,要是文泰和法师知道,她们这几个女眷在听经的时候,讨论的根本就不是经书佛典,而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当场背过气去?
此时,玄奘清越的声音正回荡在道场内外:“波斯匿王请示佛陀护国法门,佛陀却先为波斯匿王宣说护佛果、护十地行。这是因为五趣杂居地是众生共业所招感的,因此,要护国,首先必须对三宝的不可思议功德生起信心,有了信心,自然能行善持戒,如此一来,便可护人护国……”
说到仁王与佛、与国之间的关系,玄奘接着说道:“仁为美德之称,王是自在之义。施行仁政,恩惠黎民,统御四方,而得自在,故称仁王。仁王修德行仁,化被万民,国土安稳;仁王受持般若之法,则法力加被,能令王身安隐,国界太平;仁王宏护般若大法,则法力普及,能令人民信仰,国土安宁。是以护国之法,应以宏法化民,为先务之急……”
听到这里,国王麹文泰不禁暗暗点头,怪不得那些去过大唐的客商如此推崇这位年轻的法师,此时听他讲经,当真是神情朗彻,风资出群,剖析义理,议论风发。
不仅麹文泰如此想,在座众人,也皆应机领会,觉得这大唐法师果然是鲜有其匹。
葡萄架下,纭姝着迷地看着这个来自东方的法师。他端坐在那里,周身散发出一股祥和之气,使人见了却又不由自主地感到身心轻松。
这就是祖母方才所说的,那份穿透人心的空灵吗?唉,祖母看人的眼光就是准!自己怎么就没有产生这种想法呢?只是觉得法师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特殊气质,令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
可能是太过于靠近火焰山的缘故,虽然尚未到盛夏,王城内也已经是热气逼人。接近正午时分,毒辣辣的大太阳渐渐移到了头顶,空气中没有一丝凉风,就算是端坐在树荫底下,也会感到燥热难耐。
然而帐内帐外的人却没有一个退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平常为生计忙忙碌碌的普通百姓,还是那些平日里姬指气使的王公大臣们全都听入了神。
葡萄架下的纭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讲经的僧侣,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就连宫女仆妇们递上的冰茶也顾不得接。
“喝点凉茶吧,”坐在她身边的阿依那一面优雅地品着茶,一面笑道,“反正你又听不见他说什么。”
纭姝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了茶,一双大大的眼睛却还不住地往大唐法师那里瞥。
“他究竟在讲什么?”她好奇地问道,“让那些王公贵臣们如此着迷?”
“是啊,早知如此,我们就该入帐去听。”阿依那道。
她这回倒不是取笑纭姝,而是真的感到遗憾。
“他就像一尊佛,”纭姝还在自顾自地说道,“一口气说到现在,一动也没动,这么热的天,连口茶都没喝,他看上去那么文弱,怎么受得住……”
“仁慈的佛祖啊,快来救救纭姝吧!”阿依那夸张地呻吟道。
宇文王妃忍不住笑了,就连乌姆也叹息着摇头。
“我看纭姝是没救了。”张太妃边笑边说。
这时,却见玄奘已施施然站起身来,朝众人合什行礼,大众也都充满法喜地向他叩拜。正午的太阳照在金色的法帐上,给法师肃穆的面庞镀上了一层祥瑞的金光,所有人都笼罩在这片祥光之中。
“这么快就结束了。”纭姝还有些意犹未尽。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宇文王妃笑道。
“方才还说人家讲了那么长时间连口茶都没喝呢,这回又听不够了?啧啧,真够狠心的啊。”阿依那夸张地说道。
纭姝脸现怒容:“你就知道取笑我!”
“好了好了,”太妃息事宁人地说道,“你们就别闹了,想听法师讲经还不容易?不是说好了,让大唐法师单独给我们这些宫中女眷们讲一部经吗?”
这句话果然有效,莫说这些宫中贵妇,就连她们身边的宫女们,眼中也都流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
“法师讲得太好了!”看到玄奘下了法座,麹文泰忙迎上前来,“弟子到今日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敬服法师了。”
“大王过奖了。”玄奘合什行礼道。
“车辇已经预备好了,法师随文泰一同回宫吧。”
“多谢大王,”玄奘合掌道,“只是玄奘自幼习惯住在寺院里,何况这段日子在宁戎寺道场讲经,不如就此住下,也省得每天两头跑。”
“可是,若是弟子想要向法师请教……”
“大王随时召唤便是。”玄奘道。
麹文泰正在犹豫,却见纭姝像一只小鸟一样跑了过来。
“父王啊,”她拉着高昌王的手,撒娇地问道,“不是说好了法师要在宫里单独为我们这些女眷们讲一部经吗?什么时候讲啊?”
“法师你看——”麹文泰笑着问道。
玄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个……”
“要不这样吧,”麹文泰笑道,“法师远道而来身体疲惫,又要在宁戎寺里讲《仁王经》,实在太辛苦了,就先在寺中好好歇歇,过两日弟子亲自来接法师回宫讲经如何?”
“好吧。”玄奘硬着头皮说道。
“太好了!”纭姝高兴得心花怒放。
“法师啊,先喝杯凉茶去去暑吧。”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却原来是阿依那,只见她手里托着一个放琉璃碗的托盘,来到玄奘身前,微微欠身,将托盘高举过头。
“阿弥陀佛,多谢檀越。”玄奘行过合什礼,伸手接过了这只淡紫色的琉璃碗。
阿依那再次欠身,冲着玄奘微微一笑,美丽的大眼睛放射出热情的光芒。
她始终为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无动于衷而感到郁闷,现在,她要趁着他精神很好的时候,在他的面前再试一次。
她的全部媚态,她的最好的容色,都在这一刻展示在这年轻法师的面前。
她注意到对方脸上露出几分淡淡的惊讶,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她却看在眼里,并且明白,自己已经在他波澜不惊的心中留下了一个印记。
于是,她心满意足了,带着火焰山特有的热情的笑容,优雅地退了下去。
“真够狐魅的!”在她身后的乌姆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时,一个侍卫跑了过来:“大王!”
“何事?”麹文泰问道。
“白力城来人,将大唐法师的神驹送到了。”那侍卫道。
赤离来了!玄奘立刻满脸喜色,这匹老马现在可是他最最亲近的朋友了!
“好哇!”麹文泰也笑道,“能够驮着玄奘法师走过八百里大漠,想来定不是凡马!牵过来,让本王好好看看!”
“是!”侍卫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
一个马倌牵着一匹赤色老马走了上来,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玄奘法师的马?”纭姝难以置信地问母亲,“该不会是被白力城的马倌给偷偷换了吧?”
“怎么可能?”宇文王妃道,“哪个马倌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是这马又老又瘦……”纭姝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因为她看到玄奘已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搂住了老马的脖子,而老马也亲热地将自己的大脑袋挨着他的肩膀。
这样的感情,显然不是随便换一匹马就能做到的。
“可惜啊,”阿依那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么年轻英俊的法师,却偏偏骑一匹又老又丑的瘦马。”
“我会叫父王赐给他一匹最好的马的!”纭姝坚决地说道。
随即她又加了一句:“真正的宝马!”
其实她们都不知道,赤离现在已经好看多了。在白力城的这几天,它被当作神驹一样精心照料,吃饭洗澡都有专人伺候,不仅比原来胖了许多,原本长短不齐的鬃毛也被修剪得齐齐整整。
看着这一人一马亲热的样子,麹文泰也感慨起来:“法师乃大德高僧,却骑一匹这么老的马,实在是不成体统,我这宫中还有好几匹从大宛进贡来的健马,法师可去任意挑选,有中意的留下如何?”
“多谢大王,”玄奘笑道,“但贫僧是不会换马的。”
“法师何必客气……”
“玄奘不是客气,”玄奘说着,再次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老马身上的红毛,深情地说道,“这个世上,没有哪匹马能比得上赤离!”
听了这话,老马很享受地喷了几下响鼻。
宁戎寺是高昌最大的寺院,这里的建筑既有西域的特色,又带着几分中原的味道。寺中三进大殿,显得威严肃穆。
穿过最里进的一重大雄宝殿,便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花木掩映着几间单门独院的禅房。树上的蝉儿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给禅房凭添了几分幽静。
玄奘就在其中的一间禅房里,专注地读一卷梵文经典。
高昌这地方信奉小乘佛教的居多,寺中所藏大多为上座部经典。有意思的是,这些经典什么文字的都有,其中以吐火罗文和粟特文最多,还有巴利文,也有少量的梵文原典。
不过,在高昌,能读懂梵文的人毕竟极少,因此这些经典大多很长时间没被人动过了。玄奘发现,有的经卷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轻轻叹了一口气,玄奘将其中的一卷抽了出来——
通过对《心经》的翻译诵持,这几年玄奘的梵文水平提高了不少,既然在此讲经,暂时还无法动身,那就索性啃一啃这里的梵文典籍吧。
一个身着僧服却还没有剃度的少年悄没声地走进禅房,他端着一杯蜜茶,轻轻放在玄奘的书案上。此茶为高昌特产,里面放了一种沙漠多刺植物特有的蜜汁。
“谢谢你,阿迪加。”玄奘放下经卷,朝那少年点了点头。
少年天真地笑笑,欠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阿迪加今年十五岁,进入宁戎寺做行者不过半年时间,这几天受彖法师委派来照顾大唐法师。看到他,玄奘就忍不住想起少年时的自己。
“阿迪加,你到宁戎寺来做行者,是期望有朝一日剃度出家吗?”有一回,玄奘曾这样问他。
“当然想了,”阿迪加的脸红了,“在交河,只有人品、学问都好的年轻人,才能得到法师的推荐,出家为僧……”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你为何要出家呢?”玄奘又问。
“因为出家人受人尊重啊,”阿迪加道,“听说,法师讲经的时候,大王亲自给法师当脚蹬,多么风光!”
玄奘淡淡地一笑:“你想出家,就是为了这个?”
“也不全是,”阿迪加说道,“我阿妈说了,突厥人要跟大唐打仗了,到时候很可能会在高昌征兵,没有出家的年轻人都会被征去参战的。那些突厥人平常净欺负人,我可不想替他们卖命!”
原来这少年是为了这个才想出家的!玄奘不禁有些泄气,又问道:“你父母都还健在么?”
“在,”阿迪加道,“我还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在城外的葡萄园里种葡萄。以前,他们总说我孩子气太重,自打我到宁戎寺里当了行者,他们就不那么说了。如果我能够在宁戎寺剃度,他们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玄奘点了点头,虽然这少年想要出家的动机有些世俗,但他还是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高昌果然是西域佛国!
“很多年前,我也曾做过行者,”玄奘略带几分怀恋地说道,“那段时间,我天天盼着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僧侣。”
说到这里,他不禁感慨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简直有一种飞逝的感觉!此时的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段少年时光。
“真的么?”阿迪加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来法师当年和阿迪加一样!”
玄奘笑着摇了摇头,不,不一样的,他想。
当年大理寺卿郑善果问年仅十一岁的他为什么要出家时,他的回答是:“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这是他当时的心里话,也是他直到现在从未放弃的人生目标。他可不是为了让某一个国王给他做脚蹬才出家的。
阿迪加并不知道玄奘法师在想些什么,他带着几分向往的神色说道:“听彖法师说,过段日子还要专门为大唐法师剃度一批僧侣呢。奘法师,您当年和阿迪加一样都是行者,能不能……”
玄奘不禁笑了,这孩子!
“贫僧讲完经就该走了,”他温和地说道,“只怕没有机会参与你们的度僧了。”
“那,法师能不能收阿迪加为徒,让我跟随法师去天竺取经呢?”
玄奘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阿迪加会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倒令他对这个少年行者刮目相看了。
“你想跟我走?”他试探着追问。
“嗯,”阿迪加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他们都说,玄奘法师不是一般的人,跟着你走,就能成佛!”
玄奘哭笑不得。
“我不能带上你,”他说,“我自己都差点死在大漠里,再带上一个孩子,你这不是让我造罪吗?”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阿迪加大声抗议道。
玄奘笑了:“成天咭咭呱呱,一身孩子气,还说不是孩子?好了,你早些睡吧,让我安静地读会儿经。”
阿迪加嘟起了小嘴,悻悻不乐地离开了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