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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筠喜不自胜,再三谢过,忙忙赶着回去了。
容珮见绿筠走远了,疑惑道:“昨日嘉贵妃送这个项圈来,名为孝敬娘娘,实是炫耀她所有是娘娘没有的。”她鄙夷道,“这样的好东西,凤凰与牡丹的首饰,嘉贵妃也配!”
如懿缓缓抚摸雪白领子上垂下的珍珠璎珞:“凤凰与牡丹,原本该是中宫所有。可是本宫没有的东西,嘉贵妃却能随手拿出,你说是为什么呢?”
如懿不待容珮应答,举眸处见永琪携了一卷书卷入内,不觉便含笑。如懿注目于他,这些日子的萧索并未为他爽朗清举的容止染上半分憔悴,反而添了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朗然。
如懿心下欣慰,忙招了招手,亲切道:“拿着什么?给皇额娘瞧瞧。”
永琪见了如懿,便收了一脸颓丧怯弱之色,爽朗一笑,将书卷递到如懿跟前,兴奋道:“儿臣自己编的书,叫《蕉桐稿》,虽然才编了一点儿,但总想着给皇额娘瞧瞧。”
如懿的手指翻过雪白的书页,笑道:“你自己喜欢,便是最好的。自己找些喜欢的事做,也省得听了旁人的闲言闲语。”
永琪微微有些黯然:“儿臣倒还好,只是不能为额娘争气,让额娘伤心了。今儿早起见额娘又在烦心,儿臣问了两句,才知是额娘母家的几个远亲又变着法子来要钱。额娘虽然身在妃位,但一向无宠,但凡有些赏赐和月银也都用在了儿臣身上,哪里禁得住他们磨盘儿似的要。但若回绝,人家又在背后恶言恶语。好容易搜罗了些首饰送出去,他们又像见了血的苍蝇,纷至沓来。”
如懿听得蹙眉:“谁家没有几个恶亲戚,你叫你额娘不用理会就是。也是的,这些事你额娘都不曾告诉本宫。”
永琪黯然摇头:“家丑不可外扬,额娘也是要脸面的人,所以不曾说起。连儿臣都是反复追问才知道些。额娘提起就要伤心,总说家世寒微帮不上儿臣,才生出这许多烦恼。”
“愉妃只有你一个儿子,操心是难免的。”如懿淡然一笑,温和道,“只要有来日,一时的委屈都不算什么。”
永琪用力点了点头:“皇额娘的教诲,儿臣都记住了。”
如懿颔首道:“外人都说你是闲来无聊丧了心志,才以编书为寄托,还整日闭门不出,出门也不多话。告诉皇额娘,除了编书,平日还做些什么?”
永琪认真道:“写字。皇额娘告诉过儿臣,写字能静心。”
如懿温然一笑,和煦如初阳:“无事时戒一偷字,有事时戒一乱字。你能这样,便是最好。对了,你额娘如何?还这么为你哭哭啼啼么?”
永琪道:“已经好多了。儿臣安静,额娘自然也不会心乱。”
如懿稍稍放心:“你额娘久在深宫,这些分寸总还是有的。”
永琪思忖片刻,有些不忿道:“只是今日儿臣路上过来,见四哥好不威风,去启祥宫向嘉贵妃娘娘请安,也带了好些随从,煊煊赫赫,见了儿臣又嘲讽了几句。”
如懿浅浅含笑,以温煦的目光注视着他:“这半年来,永珹见了你,不都爱逞些口舌的功夫么。你忍他了么?”
永琪低头:“是。儿臣都会忍耐。”
如懿笑而不语,闲闲地拨弄着手中的白玉透雕茶盏,浅碧色的茶汤蒸腾着雪白的水汽,将她的容颜掩得润泽而朦胧。如懿倒了一盏清茶,递与永琪手中:“尝一尝这龙井,如何?”
永琪不解其意,喝了一口道:“甚好。”
如懿徐徐道:“龙井好茶,入口固然上佳。但皇额娘喜欢一种茶,不仅要茶香袭人,更要名字清雅贴切,才配得入口。譬如这道龙井,额娘觉得用来比喻你此时此刻的处境最是恰当。”
永琪不解地皱了皱眉,恭敬道:“儿臣不懂,洗耳恭听。”
如懿看着盏中杏绿汤色,映得白玉茶盏绰然生碧,恍若一方凝翠盈盈:“如今的你,好比龙困井中,该当如何?”
永琪眉峰一扬,眼中闪过一道流星般的光彩,旋即低首一脸沉稳:“是龙,便不会长困于井中。一时忍耐,只待时飞。”
如懿为他添上茶水,神色慈爱:“龙井味醇香郁,入口齿颊生香。但好茶不仅于此,更可以清心也,皇额娘希望你可以潜心静气,以图来日。”
盏中茶叶在水中一芽一叶舒展开来,细嫩成朵,香馥若兰,如同永琪舒展的笑容。“皇额娘的苦心,儿臣一定细细品味。”他想了想又道,“儿臣听说四哥结交群臣,场面上的应付极大。每每李朝进献人参,或黄玉、红玉等各色玉石,四哥都分送群臣府中,连各府女眷也得到李朝所产的虹缎为佳礼。”
“李朝的虹缎素以色泽艳丽、织物精密而闻名,常以锦绣江山、秀丽景致映在彩虹上,再将彩虹七色染在缎子上。李朝人力、物力不足,这虹缎极费工夫,实在难得,也难为了永珹这般出手大方。”如懿微微一笑,眸中神色仿若结冰的湖面,丝毫不见波澜,“你的心思本宫都明白。只是这样的话不必你亲自去告诉你皇阿玛,自然会有人去说。你要做的无非是让人多添些口舌便是。口舌多了,是非自然也就多了。”
永琪心领神会:“皇额娘嘱咐的事,儿臣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如懿轻轻握住他的手,细心地抚平半旧的青线云纹袖口间稀皱的痕迹:“皇额娘知道你这大半年来过得不好。但,你若忍不得一时,便盼不得一世。会很快了。”
永琪郑重颔首,眸中唯余一片墨色深沉的老练沉稳。
隔了几日便有消息传来,乃是皇帝的一道谕旨,下令朝中官员不得与诸皇子来往。
这道谕旨来得甚是蹊跷,然而明眼人都明白,三阿哥永璋和五阿哥永琪被冷落,其余皇子都还年幼,能与朝中官员往来的,不外是风头正盛的四阿哥永珹。
李玉来时,见如懿兴致颇好,正抱着璟兕赏玩青花大缸中的锦鲤。廊下养着时鲜花卉,檐下养着的红嘴相思鸟啁啾啼啭,交颈缠绵,好不可人。
因天气暑热,如懿又喜莲花,皇帝特意命人在庭院里放置了数个青花大缸,养着金色锦鲤与巴掌大的碗莲。缸中红白二色的碗莲开了两三朵浮在水面,游鱼穿梭摇曳,引逗得如懿和几个宫女倚着栏杆,坐在青绸宝莲绣墩上拿了鱼食抛喂嬉笑。
如懿看璟兕笑得开怀,便将她交到了乳母怀里,因着去逗弄鸟儿,方才道:“皇上怎么突然下了这样的旨意?也不怕伤了永珹的面子。”
“面子是自己给自己的,若要旁人来给,那都是虚的。”李玉一笑,“前几日皇上陪伴纯贵妃,见她戴着的项圈夺目,便问了句来历,纯贵妃便老实说了。这样规制的项圈难得,奴才记得两广总督福臻所进献的礼物里便有这一样,只是不知怎么到了嘉贵妃手里,便如实回禀了。”
“你这般回禀,皇上当然会疑心去查,是不是?”如懿掐了几朵新鲜玉簪在手中,留得一手余香。
李玉道:“皇上要查的,自然会雷厉风行查得明明白白。四阿哥结交群臣之事早已流言如沸,如今不过是在适当的时候让皇上的耳朵听见而已。更何况四阿哥敢从两广总督处收受如此贵重的礼物赠予嘉贵妃,如此内外勾结,皇上哪有不忌讳的。”
“听说封疆大吏们争相结交四阿哥,送礼予他,可是总还是有明白人的吧?本宫听说忻嫔的阿玛那苏图便不是这样随波逐流的人。”
李玉低眉顺目:“可不是么?所以皇上连带着对忻嫔都格外恩宠有加,这两日都是忻嫔侍寝。”
如懿随手将玉簪花簪上丰厚漆黑的新月髻:“虽然有这样的旨意,但皇上还是重视四阿哥的,不是么?”
李玉的目光透着深邃之意:“皇上是重视四阿哥。可五阿哥自被皇上叱责冷落之后,反而得了皇太后的青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如懿微微垂头,细细理顺胸前的翡翠蝴蝶流苏。一截湖水色绣青白玉兰的罗纱袖子如流水滑落,凝脂皓腕上的紫玉手镯琳琅有声:“不管怎么说,木兰围场救父的功劳,四阿哥可是拔得头筹啊!”
李玉笑得高深:“皇上喜爱四阿哥是不假,木兰围场救父的功劳也是真。可是那日救皇上的,不止四阿哥,还有五阿哥和凌大人,咱们可是有目共睹的。至于是不是头筹……”他话锋一转,“奴才当时不在,得问问在场的人才好。”
如懿笑着剜了李玉一眼:“越发一副老狐狸的样子了。人呢?”
李玉躬身笑道:“凌大人早已候在宫外,只等娘娘传见。”
如懿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懒懒道:“外头怪热的,请凌大人入殿相见吧。容珮,凌大人喜欢的大红袍备下了么?”
容珮含笑道:“早备下了。”
凌云彻疾步入殿。他立在如懿跟前,被疏密有致的窗格滤得明媚温淡的阳光覆过他的眉眼。一身纱质官服透着光线浮起流水般光泽,整个人亦失了几分平日的英武,多了几分温润之意。
如懿不知怎的,在凝神的一瞬想起的是皇帝的面容。多少年的朝夕相对,红袖相伴,她记忆里骤然能想起的,依然是初见时皇帝月光般清澈皎洁的容颜。时光荏苒,为他添上的是天家的贵胄气度,亦是浮华的浸淫,带上了奢靡的风流气息。如今的皇帝,虽然年过四十,英姿不减,依旧有着夺目的光华,但更像是一块金镶玉,固然放置于锦绣彩盒之内,饰以珠珞华彩,但早已失却了那种摄人心魄的清洁之姿。更让人觉得太过易碎,不可依靠。